第93節
“只說是日落的時候,要我們備他的晚膳。”思安回道。 日落就是還有大半日,夏初嵐覺得不能這么干等著什么都不做,想了想說道:“你去問問這兒哪能找到《資治通鑒》,我要后面的幾卷。” 思安連忙去問了門口的士兵,士兵打聽了之后,回稟說在州府衙門有一套完整的《資治通鑒》,夏初嵐便讓他們去取來。 謝方吟聽說是顧相的夫人要借書,二話不說地就讓人把書全都搬來了。資治通鑒總共有兩百多卷,夏初嵐的屋中一下堆滿了書。她讓思安去把六平和陳江流都叫來,一起把《后梁紀》六卷、《后唐紀》八卷、《后晉紀》六卷、《后漢紀》四卷、《后周紀》五卷等全部都找出來。 然后又在這里面詳細查找關于五代吳越的記錄。 …… 黃昏時分,顧行簡從吳璘那兒回到驛站,心中還在為無法找到完顏亮的行蹤而煩憂。完顏亮此人狡詐多智,他還是把他想得太簡單了。若是成州這邊的事久懸未決,他便要等陸彥遠那邊的消息了。 他一進屋就看到滿地的書籍,六平和陳江流靠在一起,夏初嵐趴在桌子上。他們找了一下午,都沒有找到夏初嵐要的東西,十分疲倦,所以才睡著了。 顧行簡走過去,六平先醒了,推了推身邊的陳江流,兩個人一起站起來行禮。陳江流還很怕顧行簡,面對他的時候,雙手不由地在袖中收緊。 顧行簡朝地上看了一眼,原來是《資治通鑒》,怪不得擺了滿屋都是。他擺了擺手,先讓他們下去了。 等他們出去以后,顧行簡走到夏初嵐身邊,俯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他剛把她摟到懷里,她就醒過來了。 “夫君……”夏初嵐抬手揉了揉酸疼的眼皮,“你可算是回來了,我腦袋都要想疼了。” 顧行簡就勢坐在她身旁,摸著她的頭,柔聲問道:“嵐嵐,你搬這么多書回來做什么?” 夏初嵐抓著他的手臂說道:“今日那個牙人找的婆子從原來的東家那里捎來一句話,我聽了之后覺得很不尋常。你可知道五代有個吳越王寫過一篇叫《吟天柱觀游方》的文章?那婆子說,那戶人家的夫人特意說了兩遍,應該是有什么用意。” 顧行簡微微瞇了瞇眼睛。從前汴京學風很盛,文人之間很喜歡玩這種隱晦的文字游戲,賣弄自己的才學,一般都是選些比較偏門的人物或者文章,讓對方猜其中的意思。而像五代史,資治通鑒這樣的知識,除了應付科舉的試子,也只有皇室宗親會讓專人教導。五代吳越……他似乎有些印象。 他仔細想了想,神情一凝,從地上的書堆里找出幾卷書,憑著記憶翻閱起來。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大力地合上書,氣息都與剛才不同了。五代時期的吳越錢王錢镠曾經寫過一篇《天柱觀游記》,并不是什么《吟天柱觀游方》,對方之所以故意說錯,就是要強調這“吟”和“方”兩個字。錢镠時期,中原混亂,朝代更替頻繁。錢镠一直想自立為王,但表面上卻屈服于中原政權。 這樣的指代已經足夠明顯,說的是謝方吟,他應該是金國的人。而這位夫人,就是完顏亮的侍妾了。 他將這些推測都跟夏初嵐說了。夏初嵐聽完一驚,喃喃道:“這夫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她想必是猜到了那位婆子要來為你做事,所以才想出用這個辦法通風報信。若不是當年的汴京舊人,恐怕也就只當個笑談聽了。” 顧行簡沉默不語,握著書卷的手發緊。當年被擄去金國的女子有數千之多,這其中有機會受教育的,無非是那些嬪妃公主和郡主,也有數百人之眾。但至今還活著的,恐怕寥寥無幾。他也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但肯定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以身侍敵是何等的屈辱,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 “嵐嵐,我出去一趟,大概很晚回來,不要等我。”顧行簡摸著她的臉頰,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本想她懷孕了,抽空多陪陪她,卻總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初嵐握著他的手道:“沒關系,你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顧行簡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出去了。夏初嵐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暗暗地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他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因為他身上要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成州的府衙還在掌燈, 謝方吟坐在書桌后面整理文書,想起派去完顏亮那里的人帶回來的話, 握筆的手越發用力。要他去金國做官是不可能的, 他可是漢人,怎么可能去金國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顏亮合作, 不過是看中了完顏亮的手腕。 作為布衣平民, 在朝中毫無背景,又沒有顧行簡那樣的心機手段, 不走些旁門左道,如何能夠獲得晉升的機會? 但完顏亮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 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謝方吟正想著, 衙役跑進來稟報道:“大人, 吳將軍來了。” 謝方吟連忙擱筆,人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吳璘走進來了。吳璘讓堂上的人都退出去, 徑自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謝方吟。 吳璘也不說話, 謝方吟只覺得有種無形的壓迫感。統兵千萬,縱橫沙場的老將,那種威勢不容小覷。而且吳璘在利州路的權勢, 比謝方吟這個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許多。 不久前,吳璘聽顧行簡說謝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結,恨不得將這廝立刻抓起來,嚴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張旗鼓, 已經驚動了完顏亮,這次不能再魯莽行事。而且顧行簡要他來拖住謝方吟,他也得穩住陣腳。 “我問你,今年的賦糧收得如何了?” 謝方吟沒料到吳璘是為這件事而來,心里松了口氣,隨即說道:“將軍放心,各地的賦糧已經陸續送來了,今年豐收,糧食充足,等下官清點完畢,會著人送到興元府去的。” 吳璘斜睨著他,想到這狗東西人長得斯文老實,卻給金國賣命,連聲音都冷凝了幾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謝方吟總覺得今日的吳璘與往常不太一樣,寒如冰鐵。莫非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但懷疑歸懷疑,他也不敢當面問出來,只聽外面的二更鼓響,吳璘還沒有走的意思,便問道:“將軍不回去休息嗎?” 吳璘喝了口茶說道:“你再陪我坐會兒。” 這下謝方吟覺得不對了。這公堂四周靜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些影衛呢?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角落里,吳璘冷聲道:“你別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謝方吟一驚,聲調都變了:“將軍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吳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幾,“你自己做過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嗎!大宋栽培你為官,你卻投靠敵國,替完顏亮那狗賊賣命!” 他聲若洪鐘,氣勢如虹。謝方吟雙腿發軟,但很快鎮定下來,挺直腰板說道:“不知將軍從何處聽了讒言,又是何人想污蔑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來,雖無大的功績,但也一直兢兢業業,絕不容別人如此潑臟水!” “謝大人倒是振振有詞。”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顧行簡負手走進來,他穿著深色的鶴氅,身上沾染著夜露的寒氣,表情冷峻。他身后,崇明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來,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眼淚花還掛在眼角,進來之后,立刻躲避著謝方吟的目光。 “你……”謝方吟表情驚愕,說不出話來。這個人怎么還在成州!顧行簡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后退幾步,轉身想跑,卻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強行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謝方吟掙扎道。 顧行簡不理他,只對吳璘說道:“辛苦將軍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勞您出去等候。” 吳璘知道顧行簡這個人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之所以讓他回避,恐怕也是不想讓他看見那些手段。吳璘嫌惡地看了謝方吟一眼,就轉身走出去了。 顧行簡走到謝方吟面前,淡淡道:“謝方吟,我執掌中書多年,要查你的底線易如反掌。這廝在城里的賭坊被我找到,說是欠了不少錢。賭坊的人要剁掉他一只手,被我保下來,他便什么都招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人原是金人搶了宋人平民女子后生下來的孩子,雖說在金人家中并不受重視,但精通兩國語言,長大后便往來邊境做通譯。謝方吟就是通過他認識的完顏亮。 謝方吟說道:“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廢話!”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揮手讓崇明將那個通譯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謝方吟兩個。謝方吟還趴在那里不動,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顧行簡的聲音如流水般緩緩流淌:“我記得你們那一屆省試是由我的老師沈沖出的題目,內容是: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你還記得你是怎么答的?” 謝方吟微微抬起頭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絲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獨獨沒有忘記那場省試過后,沈大人特意見了他,說他答得好,要他以后為官別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兒,眼眶微熱,一言不發。 顧行簡道:“你若不說,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開口。我從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天曾撬開過十幾個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此等事,會心痛吧?” 謝方吟一驚,連忙說道:“我沒有賣國!我只是掩護完顏亮入境,他說不會做對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場,一直兢兢業業,但從未有晉升的機會,我只是在為自己爭!” 顧行簡微微低下頭,盯著謝方吟的眼睛:“想爭,你可以用心機手段,哪怕卑鄙齷齪,被人唾罵,那也不過是你個人的榮辱。但你通敵賣國,置那些在金國為抗金付出性命的義士,置我萬千為國浴血沙場的將士于何地!你該死!” 謝方吟面如死灰,然后爬到顧行簡的腳邊,扯著他的下擺:“顧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殺了我都可以,但千萬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家母。她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顧行簡看到四十歲的男人在腳邊痛哭失聲,緩緩直起身子,目視前方:“我要知道完顏亮在何處。” …… 完顏亮在半夜一下驚醒,屋里的燈光昏暗。 剛才他做了個噩夢,夢見完顏宗弼提著大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此刻他滿頭大汗,只覺得心慌氣短。他側頭看了眼睡在身邊的趙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稟報的話。 他一直覺得女人讀書沒什么用,偏偏宋室的女人,各個都滿腹詩書,自小便如此。因此也并未把趙韶說的話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念她那些個沒用軟弱的宋室皇親了吧。 他幫趙韶拉好被子,想下床喝口水,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王爺!”隨從在門外著急地叫道,聲音又不敢太大。 完顏亮穿著中衣,直接開門走出去,隨從連忙說道:“王爺,不太對啊。” “怎么了?”完顏亮皺眉問道。 隨從說道:“往常這個時候護衛輪崗,一般會來跟小的稟報一下情況。可是剛才小的左等右等沒見人來,又派了一批出去,可是到現在還沒消息。” 完顏亮心里立刻警覺起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從金國精挑細選的勇士,各個能以一抵十……除非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他匆匆回屋披上外裳,看了床上的趙韶一眼,沒有猶豫地去拿墻上的彎刀,大步走出去了。 他離開以后,趙韶從床上撐起身子。完顏亮身材魁梧,又是龍精虎猛的年紀,每晚索求幾乎都要把她震散架。她撿起旁邊的抹胸和中衣穿上,只覺得身上還是沒什么力氣,腰和大腿兩側還很疼。 她攏了攏衣襟,看來托廚娘傳遞的消息,顧行簡已經收到了。不愧是大宋第一博學之人,這么快就找到了這里。 她搖了搖頭。完顏亮這男人是何等薄幸,出了事也不管她,直接就將她丟下了。 那邊完顏亮帶著人,親自從側門出去。這邊是一條小道,道旁長著很多大樹,晚上只能看到隱隱約約向四處伸展的枯枝黑影,四周寂靜無聲。完顏亮心中越發覺得不妙,頭頂不停地冒汗。 他知道此處很有可能已經暴露,只能想個辦法突圍。可他不清楚對方是什么來頭,又帶了多少人馬。此舉其實也很危險。但困在府中,便如甕中捉鱉,更沒有勝算,反而會插翅難逃。 等他快繞到正門的時候,忽然有個影子從斜刺里出來。 他本來就緊張,又是在黑夜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騎著馬,馬蹄聲“咯嗒,咯嗒”,一下下異常清晰。那人慢慢將手中的火把舉到身前,照亮了臉,是吳璘! 完顏亮與吳璘交手過多次,彼此可以算是很熟悉了。但真正讓完顏亮震驚的是吳璘身后黑壓壓的一片軍隊!猶如天降神兵! 完顏亮倉皇回頭,想往回逃,才發現后面也都是黑壓壓的人影,他們這可憐的幾十個人被成百上千的大宋士兵圍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圈。完顏亮倉皇四顧,這群人是什么時候來的,如此悄無聲息! 吳璘策馬到完顏亮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海陵王藏得好深啊!私自潛入我大宋境內,卻沒有事先告知老夫。怎么,當我大宋是你海陵王的后花園,來去自如?” 完顏亮深知自己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魚rou,服軟道:“吳將軍說的哪里話。我入宋并無惡意,只是有些私怨要了。您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吧?”金國流行漢化,很多貴族已經能將漢語說得同漢人無異。 吳璘冷哼道:“老夫自然不想管王爺的私怨。但王爺應該記得前不久議和的時候,合約上寫了什么吧?兩國皇室貴族,邊境守將,非召不得越境。王爺這么做,是想撕毀合約,再興兵事?老夫和大宋將士奉陪到底就是了!” “殺!殺!殺!”完顏亮周圍的大宋士兵們齊聲喊道,聲若雷鳴。 完顏亮的后背都汗濕了。對方這么多人,一人一劍都能將他們捅成個窟窿。他的確自負,他覺得宋人軟弱可欺,就算他被發現,他們也得恭敬地將他送回金國去。可看到吳璘強硬的態度,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了。就算如今大宋國力衰微,無力興兵,但也并不代表他們能夠被折辱。 只要像吳璘這樣的大臣存在,金國就不可能滅宋! “吳將軍嚴重了,本王絕無此意。還請吳將軍手下留情,放本王離去。”完顏亮抬手抹了一下額上的汗,討好地說道。 吳璘冷冷地看他一眼:“王爺還是先跟老夫走一趟吧,有個人要見你。” 完顏亮現在哪里敢說不好,只能乖乖地應了。 …… 依舊是成州的府衙,天已經微微有些亮,天邊泛著魚肚白。顧行簡坐在椅子上喝茶,手中轉著佛珠,神態淡然。他從前也常有熬夜通宵之時,因此一夜未睡也不覺什么。 只是他心中有些牽掛懷孕的妻子,不知他不在身邊,她是否能睡好。 想到她每夜都要拱到自己懷里,似乎要抱著他才能安睡,便想盡快回到她身邊去。 可這邊的事未了,他無法走開。 他算了算時間,吳璘應該把完顏亮帶回來了。他本來要同去,吳璘卻說帶著他這個文官不方便。吳璘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會把完顏亮帶回來就是。 這些武將說話行事直來直往,倒是沒有文官的那些彎彎繞繞。顧行簡自然沒有二話。 完顏亮進入府衙時,看到公堂上坐著顧行簡,心里就“咯噔”一聲,然后強裝鎮定地叫道:“知珩老弟,好些年不見了!你倒是沒什么變化。” 他此刻是被抓到,說話十分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夾著尾巴做人,全無在金國時高高在上的姿態。 顧行簡未起身,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王爺別來無恙,坐下喝杯茶吧。” 完顏亮依言將茶碗拿了起來,坐在顧行簡的身旁,忍不住問道:“我便知是你。只不過你如何知道我的藏匿之處?我已經夠小心了……是誰供出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