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顧行簡看六平神色著急, 與崇明無異, 便走到床邊。陳江流陷在床上, 額頭上蓋著帕子,整張臉通紅,呼吸粗重。他這樣看起來弱不禁風, 一點也不像十幾歲的少年,倒像是未滿十歲的孩童一樣。 顧行簡伸手搭脈, 詢問他們陳江流這幾日的飲食起居情況。 崇明原本沒有打算找顧行簡。他知道相爺不喜歡江流,甚至對江流十分防備。上次他們還差點因為江流的事情起了沖突。可他跑了一整條街,也沒有醫館開門, 更不肯跟他來客舍。成州有許多金人,晚上街上幾無人煙,百姓也足不出戶。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能去求顧行簡了。 顧行簡問診之后, 坐到屋子里唯一一張桌子旁邊,提筆寫藥方:“他身體底子弱,受寒發熱,有些水土不服。晚上先熬些姜湯服下,再加厚被子。等天亮之后去藥鋪抓藥。” 崇明連忙應是。這個時候,外面有人叫道:“里面的客官!”那聲音壓抑著,似乎不敢太大聲。 崇明過去開門,門外鉆進來一個眼熟的伙計,小聲道:“幾位客官,你們快從后門走吧!剛剛忽然來了一伙人,好像在打聽你們的事情。掌柜的已經被他們看起來了,我是來通風報信的!” 這個伙計平時在廚房里幫忙,跟陳江流很熟,也得了崇明他們不少好處。 顧行簡臉色一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崇明和六平連忙跟上。夏初嵐和思安還在前面,他們是不可能單獨走掉的。伙計還想勸他們幾句,畢竟那些人來勢洶洶,看起來很不好惹,能走幾個是幾個。但看他們堅定的神色,又知道勸不動。 顧行簡從側門那里掀開厚重的綿簾往前堂看了一眼,押著掌柜和跑堂的那些男人,穿著統一的青色長衫,戴著黑幞頭,腰上的佩劍似乎是宋軍中的刻印。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氣。既然是軍中的人,應當還有轉圜的余地。 他對崇明耳語了兩聲,崇明有些不放心:“我跟您一起去。” 顧行簡擺手道:“只是我的推測,萬一有意外,你跟六平在這里也能策應。” 崇明這才點頭,顧行簡便讓來報信的那個伙計帶路,繞到前面去了。 客舍的正門前被火把照得明亮,停著幾匹高頭大馬,還有一隊士兵跟在那些馬的后面。領頭的人是個須發蒼白的男子,虎目如炬,面容威嚴。他穿著普通的長衫,但配捍腰護腕,渾身都是氣勢。 顧行簡讓那個伙計回去,獨自走向那群人。男人身后的人立刻察覺,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馬上有士兵跑過來,要抓住顧行簡。 顧行簡從容地抬手叫道:“吳將軍!不知如此興師動眾,所為何事?” 那男人瞇了瞇眼睛,目光緩緩移到火把映照下的那張清秀白皙的臉,不急不慢地說道:“原來是顧相在此處。你們不得無禮。” 那些士兵常年在邊關,不認得什么宰相,只認得帶兵的將軍。聽了男人的話,便訓練有素地退下去了。 顧行簡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絲毫沒有下馬的打算,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顧相行至此處,卻絲毫沒有流露風聲給我,不知是何意?若不是我恰好行至附近,我手下的人無意間發現市集上有人精通女真語,引起我的懷疑,順藤摸瓜到此處,恐怕還不知是你的大駕。” 他口氣里帶著嘲諷和輕蔑,絲毫沒有把顧行簡放在眼里。對于他們這樣常年駐守在邊關的老將來說,餐風飲露,日子清苦。而顧行簡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卻能在廟堂上高枕無憂,自然沒有什么好臉色。何況顧行簡是主和派,他更是看不起這些沒有脊梁的人。 顧行簡不以為意,只淡淡笑道:“顧某此次是微服出行,本不欲驚動各地的官員。不過將軍如此興師動眾,恐怕明日就會傳遍整個成州了。將軍來得正好,顧某有要事相告。還請將軍下馬,入客舍一敘。” 吳璘見顧行簡從容鎮定,絲毫沒有被他言語所激,不禁想到那些關于顧行簡的流言。此人的確有兩下子,心性不同于常人,才能在這個年紀坐上宰相的高位,畢竟那個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 他身手矯健地跳下馬,將馬韁甩給身邊的隨從。隨從還有些擔心,叫道:“將軍!” 吳璘按著佩劍的劍柄道:“爾等在此處候著就是。”說完跟著顧行簡大步走入客舍里面了。 …… 樓上的敲門聲還在繼續。思安總覺得身后的門扇似乎要被他們砸下來了,著急地問夏初嵐:“姑娘,我們怎么辦?這些人到底是誰?” 夏初嵐也有些緊張,手微微顫抖。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來了一伙人要強行破門而入,怎么想都不會是好事。何況這里靠近邊界,魚龍混雜,別的住客也不會插手管這樣的閑事。她往窗戶外面看了下,這里是二樓,離地面有些距離,顯然不能逃生。 顧行簡和崇明他們去哪里了呢?顧行簡的外衣還掛在衣架上,應當是沒有走遠的。 她看了看屋中的實木方桌,用力把它推向門邊。思安看見了,連忙跑過來幫忙。等她們拼盡全力將桌子抵在門上之后,那敲門聲忽然就停止了。 思安爬到桌子上,貼著門扇聽外面的動靜,腳步聲好像遠去了。 “姑娘,他們走了!”思安回頭說道。 夏初嵐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后背已經全濕了。剛才太過緊張,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張桌子,現在有種脫力欲嘔的感覺。她沒敢讓思安開門,怕那些人去而復返。直到六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思安,你們是不是在里面?沒事吧?” 思安連忙應道:“我們沒事!”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她心口的大石才算落地了。 思安和夏初嵐又把那實木桌子挪開,開門讓六平進來。思安拍著胸口道:“你們到哪里去了?剛剛可嚇死我們了!” 六平關上門,小聲道:“老爺要我來告訴你們一聲。來的是吳璘吳老將軍的人,你們不用擔心。老爺現在跟他談事情,就在樓下的大堂。” “吳將軍怎么知道我們在此處?”夏初嵐疑惑地問道。他們此行隱蔽,路上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員,按理說吳璘不應該知道他們的行蹤才對。 六平回道:“吳將軍好像是有事經過這附近。聽說集市上有個人女真語說得特別好,就起了疑心,順便找來了。不說了,我還要回去照顧小江流呢。” “江流怎么了?”思安拉住他問道。 “傍晚的時候持續發熱,昏迷不醒。老爺剛剛去看過了,說他身體底子弱,大概還有點水土不服,我今夜要跟崇明輪著看護他。” “那你快去吧。”夏初嵐說道。 六平走了以后,夏初嵐輕手輕腳地來到外面的走廊,往下看了一眼。大堂上空蕩蕩的,只一張桌子上有人。一個是顧行簡,另一個須發皆摻白,應該就是吳璘。 夏初嵐沒想到這個吳將軍比想象中要年輕許多,身上帶著武將特有的凜然之氣。吳家三代鎮守邊關,威震金國,她記憶里夏柏盛總是提起他們,不禁有肅然起敬之感。 吳璘原本心不在焉,不信顧行簡能有什么要事。他察覺到樓上有人在看他們,眸光凌厲地一抬,暗處便有兩個人影要動作。顧行簡連忙說道:“將軍莫要擔心,那是我的人。” 吳璘不悅地抬手,那兩個影子才又匿去身形。 顧行簡對夏初嵐使了個眼神,夏初嵐便匆匆回到屋里去了。他對吳璘說道:“將軍,日前我發現完顏亮也在成州。” 吳璘微微一頓,聲音都緊繃起來:“你可有看錯?” “我與他有數面之緣,應當不會認錯。只是不知他秘密潛入成州,有何目的。將軍可知道詳情?”顧行簡誠懇地問道。 吳璘沉吟片刻,審視著顧行簡,不知道要不要跟他交底。按理說顧行簡是朝中的主和派之首,與金國交從甚密,兩次議和都是他主導的。但他又主動告知海陵王的下落,又不像是站在金國那邊的。 顧行簡看到他神色猶疑,拱手道:“將軍還請不要有顧慮,直說便是。顧某是宋人,立場還是分得清的。此次皇上派顧某來邊境協助普安郡王,也是想借顧某與金人打交道的經驗,助你們一臂之力。” 吳璘想了想,這才沉聲說道:“實不相瞞,老夫到成州來,是尋普安郡王下落的。不久之前,普安郡王忽然從驛館失去了行蹤,老夫搜遍整個興元府,才得到一點線索。我擔心海陵王也得到了消息,欲秘密捉拿他。” 顧行簡一驚,沒有想到普安郡王竟然失蹤了。 “殿下離開時,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嗎?”顧行簡問道。普安郡王身份貴重,他一失蹤,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不應該如此沒有分寸。 吳璘傾身靠近顧行簡,壓低聲音說道:“這里面發生了一些事,說來話長。總之,在查銅錢流失案的過程中,頻頻被金人占據先機。殿下曾跟老夫說過,懷疑老夫身邊或者興元府官吏里頭安插有金人的細作,導致消息泄露出去。起初老夫并未在意,身邊的親信都跟隨多年,出生入死,怎么會投靠金人?可后來有人自告奮勇去刺殺完顏亮,被完顏亮提前知曉,老夫才開始懷疑。不久之后,殿下也失蹤了,應該是去做很重要的事。老夫猜測,他之所以沒有留口信,就是怕消息再次泄露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顧行簡聽完后說道:“您若不介意, 我們到樓上的屋子里再詳談。此處的房間隔音還不錯。” 吳璘看了看四周,雖然沒有人, 但畢竟空曠, 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點頭道:“嗯, 你帶路吧。” 顧行簡做了請的動作, 兩個人一起上了樓。吳璘身材十分魁梧,只不過上了年紀, 背有些佝僂,但踏地有聲。顧行簡走路則幾乎沒有什么聲響。 二樓的各個房門都緊閉著。顧行簡到了自己的房門口, 上前推門, 然后讓到一旁, 請吳璘先進去。他對吳璘一直都恭敬有禮,吳璘也十分受用。顧行簡雖然貴為宰相,是百官之首, 但對于吳璘來說是晚輩。他馳騁疆場的時候,這小子還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夏初嵐原本坐在椅子上, 思安在床邊整理衣物。經歷了晚上的驚心動魄,她們睡意全無,剛才正在閑談。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和吳璘進來, 連忙起身行禮。 思安只覺得與顧行簡一同進來的男人高大威嚴,不敢直視,慌忙低下頭。 吳璘只掃了一眼,就對顧行簡說道:“顧相, 這兩個分明是女娃娃。你出巡邊境,竟還有如此雅興?你家中的夫人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拈酸吃醋了。”他聽說顧行簡剛成親不久,妻子年紀很小,還是個聞名江南的大美人。當然眼前這個穿著男裝的姑娘長得也著實不錯。 顧行簡將夏初嵐拉到身邊,對吳璘淡笑道:“不瞞將軍,這位便是內子。因新婚不久,不忍將她舍下,故一并帶來。她家曾經在英國公北征的時候捐了十萬,乃是眾商之首。” 吳璘恍悟道:“哦,就是那個紹興首富夏家?” “正是。”顧行簡又對夏初嵐說道,“這是三代鎮守隴蜀,讓金兵聞風喪膽吳璘吳將軍。” 夏初嵐恭敬地說道:“久聞吳將軍英名。家父在世的時候,常常跟我們談起您和您的兄長當年所打的富平之戰,和尚原之戰,都十分精彩。今日得見真人,三生有幸。” 吳璘雙目放光,坐下來道:“你小小年紀,居然知道富平之戰,和尚原之戰?那都是紹興初年的事情,距今已經二十年了。我兄長也已經故去多年,不足稱道了。” 夏初嵐說道:“吳家的功績是載入史冊,千載留芳的,怎么會不足稱道呢?在我的故鄉,還有很多說書人在傳揚吳家的故事,說你們絲毫不輸給當年的楊家將,乃是大宋的國柱。若沒有你們三代據險關而守,金兵早就南下了。這些百姓都記著呢。” “大宋國柱……”吳璘重復著,忽然朗聲笑起來,大概很少被一個小姑娘如此恭維,不由卸下了剛進來時威嚴的模樣。 “您和相爺想必有事要談,我去弄些茶水來。”夏初嵐說完,就帶著思安退出去了。 她關上門之前,跟顧行簡交換了眼神,吐了吐舌頭。顧行簡忍不住笑了笑。這丫頭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甜言蜜語都不會說,可到了吳璘面前倒是嘴甜。 吳璘對顧行簡說道:“顧相,你這個夫人,乃是個妙人啊。尋常的小姑娘看到老夫不是不敢直視,便是瑟瑟發抖,她卻絲毫不懼,談吐自如。” 顧行簡轉過頭說道:“內子年紀小,言語中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將軍見諒。” 吳璘擺了擺手,嘆道:“我在邊關呆久了,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坦白說,若不是為了報國,我吳家三代怎會背井離鄉,扎根在興元府?但此刻聽到這番話,忽然覺得自己或是兄長為國貢獻一生,也算是值得了。不談這些,接著說普安郡王的事。” 顧行簡這才坐在吳璘的身邊,問道:“將軍是否能確定普安郡王就在成州?” “那人去刺殺完顏亮之前,曾告訴殿下,若他不能回來,有一個名冊希望殿下能夠取回。那份名冊上記錄著潛伏在金國的仁人志士,還有聯絡他們的方法。殿下不惜涉險,應該就是為了取回名冊。”吳璘搖了搖頭說道,“原本此事隱蔽,老夫慢慢找殿下也就是了。可你方才說完顏亮也在成州,此事便有些復雜了。你既知他行蹤,我們是否先去會一會他?” “完顏亮是金國的大將,他就算潛入漢境,為了兩國邊境的和平,我們也不能將他扣押。而且此人心思縝密,只怕在您剛才大肆搜索客舍的時候就得到消息,立刻避走了。我雖然有派人在暗中監視,但已經打草驚蛇,想必會被他甩掉。”顧行簡說道。 “唉,是我魯莽了。”吳璘一拍膝頭悔道。他當時聽到手下的人稟報有個宋人女真語說得很好,便起了疑心,懷疑是金國的細作,便直接趕來抓人了,未曾思慮周全。 顧行簡搖頭道:“將軍不知此事,不必過分自責。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殿下的下落,確保那份名冊不會落入金國之手。好在我們不知殿下行蹤,完顏亮也未必知曉。事不宜遲,還請將軍現在跟我一道去成州府衙,同知州商議對策。” 吳璘深深地看著顧行簡,顧行簡問道:“可是我方才所說有不妥之處?” 吳璘低頭整理手上的護腕,沉聲說道:“老夫曾對你有很深的偏見,認為你跟金國是一伙的,也在背后罵你是賣國的鼠輩。老夫沒有想到你……并不是原先認為的那樣。” 顧行簡一笑:“顧某不會因懼怕罵名而不去做自己所認為的正確之事。正如將軍當年和尊兄在和尚原,不會因為金兵數倍于己而退縮一樣。不過大凡世間之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和想法,顧某從不會強求。” 吳璘伸手拍了拍顧行簡的肩膀:“后生可畏!我們這就走吧。” 夏初嵐和思安端了茶點回來,恰好看到顧行簡和吳璘從屋里出來。吳璘先行一步,顧行簡留下對夏初嵐說道:“嵐嵐,我要去府衙一趟,今夜大概不會回來。你先睡,不用等我。” 夏初嵐猜想是有急事,也不敢多說,只道:“您等等。”然后進屋從衣架上取了鶴氅出來,仔細為他披上,“夜里風寒露重,您多加小心。” 顧行簡攏好鶴氅,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就轉身下樓,同吳璘一道離去。 客舍外,馬蹄聲還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夜晚仿佛又恢復了剛開始時的寧靜。 掌柜和伙計從廚房里出來,探頭看了看外面,伙計說道:“剛剛進來的那個好像是吳將軍吧?他那樣的人物,怎么會跟我們客舍里的人認識呢?我原先還以為遭了土匪呢 。” 掌柜打了個哈欠說道:“胡說八道,成州城內怎么會有土匪?你當府衙是個擺設?住客的事情不是我們能過問的,以后更加小心伺候便是。天色不早了,趕緊關好門睡覺吧。” 伙計應是,連忙去關門熄燭火了。 …… 夏初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睡不著。她料想吳璘出現在成州不是巧合,必定發生了什么大事。但顧行簡不跟她說,她也不好主動去詢問。天亮之后,外面的街道逐漸又熱鬧起來,有小販招攬客人的聲音,還有車馬往來的聲音。 夏初嵐起身,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不是太舒服。 最近都沒有什么胃口,月事也推遲許久了。路上她都有按時吃藥,可癥狀不見緩解,反而有加重的趨勢。 她這身子,恐怕很難生養了。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只覺得昨夜那種欲嘔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好不容易才壓制下去。 思安聽到屋里的動靜,端著銅盆走進來,對夏初嵐說道:“剛剛去看過江流,他已經醒了,燒也退了些。崇明跟老爺去府衙了,六平在照顧他,店里在廚房干活的那個小伙計幫忙去藥鋪抓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