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夏初嵐搖了搖頭,詢問南伯幾種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對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識得幾種,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樹,姿態優美,粉色花朵如同吐絲,便問道:“南伯,這個花好漂亮,叫什么名字?” 南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后道:“這是合歡花?!?/br> 夏初嵐回頭,看到顧行簡緩步走過來,姿態翩然。 南伯行了禮,笑瞇瞇地提著水桶走了。 合歡……她怎么剛好問了這么個花名?而且相府里為何要種這種花……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顧行簡走到她身邊,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來,說道:“據《神農本草經》記載: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 原來是藥用的,看來是她想多了。 顧行簡看到她臉色變了幾次,覺得很有趣,又說道:“合歡亦有夫妻恩愛之意?!比缓箜樖謱⒒ú逶诹怂尼ヮ^上。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鬢旁的花,目光閃爍。這個人常常撩撥得她不知所措,像個縱橫情場的老手,哪里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里的那點局促,仰頭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實您不用為了我,跟家里的關系鬧得這么僵?!?/br> 顧行簡回看著她:“不全是為了你。這些年她行事,有諸多錯處。我若一味縱容,將來難保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噬弦恢痹谝种仆馄?,也是這個道理。” 顧四娘子算什么外戚,明明是他的親jiejie……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靜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喜歡他,嫁給他,卻從未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靜月的事,也是您幫忙的?其實如果吳家不愿意……不用這么麻煩的?!?/br> 顧行簡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歡開口求人,不習慣依賴人。他將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后,就不想讓她事事獨當一面了。比如上次糧價的事,這次韓家的事以及家里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處理得很好,但是這些事,原本不該壓在她纖弱的肩膀上。他會心疼。 顧行簡緩緩說道:“吳均家中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何況三叔也是官員,算門當戶對。我查過吳家各人的品行,沒有不良,他母親也是寬厚之人。五妹嫁過去,日后不會受委屈。至于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覺得這樁婚事好,并不全是我的原因?!?/br> 這人已經隨著她稱呼家中眾人了,分明是讓她不要見外的意思。 夏初嵐又問道:“老夫人還是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顧行簡淡淡道:“這些事我自有辦法,你不必cao心?!币桓辈挥嘌缘臉幼?。 夏初嵐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不過從他把顧四娘子直接送到莊子上的做法來看,恐怕也不會是什么好法子。她知道顧老夫人不喜歡她的出身,還有從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顧老夫人,但到底是顧行簡的親娘,母子倆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 鬧大了,言官肯定會參他不孝。他雖然是宰相,權傾朝野,但官聲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廚娘做了幾碗面端來給他們吃。夏初嵐看到顧行簡的碗里有rou,還暗暗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慣常吃素的嗎?后來才聽思安說,最近一段時間,顧行簡都在吃rou。難怪好像看起來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還是偏瘦。 吃過面,夏初嵐便帶著思安告辭了。她想去顧家一趟,只是沒告訴顧行簡。 八月十五前后這段日子,是觀潮最好的時節,八月十八日達到最高潮。錢塘江之潮,天下奇觀。早在漢魏之時,觀潮已經形成風氣,近世尤甚,還有檢閱水兵的儀式和弄潮兒在水中表演。 只不過都人傾城而出,街上車馬紛紛,行進困難。尤其是通往侯潮門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嵐坐在馬車中,閉目小憩,忽然聽到有人來驅趕馬車,讓所有馬車都停靠到邊上去。道路本就擁堵,自然有達官顯貴的人家不愿意配合,那來趕車的人就叱道:“英國公世子回都城,車馬就要過來了,爾等敢不讓!” 陸彥遠如今在都城里可是個響當當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陸世澤不僅打得金兵節節敗退,還率軍深入敵后,僅用幾十個人就將被金人俘虜的大將救了回來。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駕著馬車讓到旁邊去了。 夏初嵐聽說陸彥遠在前線的事情,不過那人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輕輕撩開簾子,看到外面一隊步伐整齊的士兵先走過去,后面跟著一個騎馬的高大男人,接著是一輛規格很高的玉輅,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兩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歡呼,似乎在慶賀英雄凱旋。 坐在玉輅中的陸彥遠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儀鸞司派出玉輅來接他,以示恩寵,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為國奮戰,本就從來沒顧惜過性命。這一刻,聽到道兩旁百姓的歡呼聲,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個駕馬的小廝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這時,李秉成駕馬走到玉輅旁邊,對陸彥遠說道:“一會兒殿帥見了皇上,可要好好討個賞。兄弟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若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直言?!?/br> “李兄客氣了?!标憦┻h回道。他忙于思索一會兒如何向皇帝開口,也沒再管外面。 等到了麗正門外,董昌等在那里,臉上笑意盈盈的:“殿帥可算是平安回來了。官家這幾日十分掛心您。您身上有傷,乘著這步輦進去吧?!?/br> 陸彥遠連忙推拒:“都知,這可使不得?!?/br> “官家的意思,殿帥就別推拒了?!倍H自扶著陸彥遠上了步輦,陸彥遠也只能拘謹地坐著。內侍抬著步輦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來扶,陸彥遠說道:“不敢勞煩都知,還是讓李兄扶我一把吧?!?/br> 董昌笑了笑,也沒堅持,退開一些。 高宗已經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著,看見陸彥遠扶著李秉成慢慢走進來,知道他受傷很重,連忙道:“兩位愛卿不必多禮,來人,搬張杌子給陸愛卿坐?!?/br> 陸彥遠受傷很重,的確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醫官來給他看診,親自過問傷勢,以示隆寵。陸彥遠簡單地說了這次與金兵交戰的經過,臨了,他看著皇帝說道:“實際上,臣有一個不情之請?!?/br> 李秉成知道陸彥遠對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悶著不說,他還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眼下終于要說了,聚精會神地聽著。 “陸愛卿但說無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應。 “臣想向皇上求一個女子?!标憦┻h慢慢說道。 高宗聽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國公世子,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怎么還向朕求?說說吧,是哪家姑娘?” “臣愛慕她,因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進府。但臣這次從前線回來,差點丟了性命,才意識到不能不與她在一起,還請皇上成全。她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姑娘……” 陸彥遠話還沒說完,高宗已經覺得耳熟,然后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他。怎么又是紹興夏家?那個女子居然能讓他的兩個大臣先后來求她。 “皇上?”陸彥遠不確定地叫了一聲,繼續說道,“她雖是商戶出身,卻深明大義。此次北征,紹興商賈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錢?!?/br> 高宗嘆了口氣:“朕知道,但愛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經許給顧愛卿做妻子了。這會兒傳旨的小黃門應該都去顧家宣完旨了。” 陸彥遠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個人向后栽倒,頓時不省人事。 *** 傳旨的小黃門去顧家宣旨。原本官家賜婚,乃是天大的喜事??伤嫉臅r候,余光看到顧老夫人陰沉著張臉,越來越難看。 他念完旨,顧老夫人也不謝恩,就跪在那里不動。還是顧居敬接過圣旨,請小黃門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鳖櫪戏蛉死湫Φ?。 顧居敬解釋道:“娘,阿弟他不是……” “為了娶那姑娘,竟然請了圣旨來壓我?”顧老夫人扶著侍女站起來,吩咐道,“給我收拾東西,我明日就去莊子上住?!?/br> “娘,您這是干什么!”顧居敬這段日子為了安撫老夫人,也不敢與顧行簡往來。畢竟事情鬧大了,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可圣旨一下來,顧老夫人覺得顧行簡拿皇帝壓她,自然沒有好臉色。 “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沒什么看不開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誰便去娶誰,我眼不見為凈。你們就當我死了吧?!鳖櫪戏蛉怂﹂_顧居敬拉她的手,扶著侍女往回走,當真叫人收拾起東西。 顧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時候妻子進門,喜堂上沒有顧老夫人在,顧行簡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參一本。顧居敬和秦蘿苦口婆心地勸著,顧老夫人卻什么都聽不進去,硬是要去莊子上住。 顧居敬見勸不動,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讓別人戳著兒子的脊梁骨罵不孝,兒子就跪死在這里罷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這樣做,可有考慮過他的官聲?” 秦蘿也跪了下來:“娘,五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心里頭是孝敬您的。等過兩日,五叔的生辰,我們讓他回家一起過。一家人是沒什么解不開的結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來了。可這些日子,對我不聞不問?!鳖櫪戏蛉藫u頭嘆道,“我這輩子跟他沒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們也不必勸了,我心意已決?!?/br> “娘!”顧居敬和秦蘿齊聲叫道,顧老夫人擺了擺手:“多說無益,都回去吧?!?/br> 就在這時,侍女跑進來稟報:“老夫人,門外來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見您?!?/br>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顧老夫人眉頭皺起:“她倒是還敢來?不見!”然后想了想,坐在榻上說道,“讓她進來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說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秦蘿親自出去接夏初嵐, 她本就瘦弱,肚子小, 還不顯懷。 夏初嵐以為顧老夫人是因為顧四娘子的事情跟顧行簡置氣, 卻聽秦蘿說道:“原本顧四娘子的事,二爺勸了一陣, 娘也沒那么生氣了??墒莿倓倢m里的內侍剛來傳旨, 一下子火上澆油,娘鬧著要去莊子上住呢。我跟二爺怎么勸都不聽。” “什么圣旨?”夏初嵐停住腳步問道。 “你不知道?五叔求皇上下旨賜婚了?!鼻靥}輕聲說道。 原來他說的是這么個辦法, 難怪老夫人要鬧了。夏初嵐的確不擅長跟老人家相處,但家里如今有個祖母健在, 多少還是了解一些。跟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對著干, 她會更擰, 肯定是要哄的,像小孩子一樣。 而顧行簡那性子,還有小時候的經歷, 決定了他不會主動去親近老夫人,更不會示弱。 其實夏初嵐倒是沒想著今日來能有什么成效, 只不過不來這一趟,于心難安。母子倆失和,到底是因她而起。 顧老夫人在堂屋里正襟危坐, 拉著長臉。等夏初嵐進來了,就趕顧居敬夫婦倆出去。 顧居敬不放心,欲開口說兩句,夏初嵐道:“二爺, 讓我跟老夫人單獨說話吧?!?/br> 顧居敬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雙目一瞪,他才拉著秦蘿出去了。但兩個人都沒有走遠,就貓在門外偷聽。 屋里只剩下老夫人跟夏初嵐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顧老夫人仔細地打量夏初嵐,暗自揣摩這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竟然能讓兒子非娶她不可。相貌是沒得挑,性情嘛,上次見一面太匆忙,沒瞧出什么來。 夏初嵐行禮,然后說道:“我今日來,只是想跟您說幾句話。聽聞您原本有五個孩子,只有二爺,四娘子和相爺活到成年。我曾讀過徐積的一首詩:朝看他人兒,暮看他人子。一日一夜間,十生九復死。我深知為人母的不易?!?/br> 老夫人只覺得心房被人擊打了一下,想起早亡的兩個孩兒,眼眶里有了溫熱的淚意。 “相爺小時候,您怕他養不活,將他抱到廟里去。他僥幸活下來了,卻因為自小跟你們分離,不懂得如何與家人相處。他心中是想靠近你們的,但就像一個從不曾開口說話的孩子,要讓他發出聲音,得慢慢地教。您不曾教養過他,沒有教他咿呀學語,沒有看到他蹣跚學步。在他童年乃至少年的時光中,母親始終是一個缺失的空白。所以他沒辦法像二爺和四娘子那樣,對您親近討好?!?/br> 老夫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以為我不想教他,不想把他抱在懷中嗎?他那個時候十分虛弱,顧家卻很窮,沒有錢和糧,我如何能養活他?只能狠心將他送到大相國寺去,日日祈禱上天護佑他?!?/br> 夏初嵐點了點頭:“當年將他抱走是迫不得已,的確不能怪您??上酄敾丶乙院?,跟四娘子之間矛盾不斷。四娘子沒有把他當成家人,始終抱著敵意??赡斠矝]有及時察覺他們的情緒,讓相爺覺得自己始終被排斥在這個家之外,這樣只能將他推得更遠。” 老夫人凝神想了想,好似的確是這樣,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夏初嵐知道顧老夫人跟顧四娘子不一樣。顧四娘子雖然跟顧行簡也有血緣關系,但是這種血緣關系因沒有自小處在一起,培養不出深厚的感情來??深櫺泻喗K究是顧老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塊rou,老夫人心中對他也是不舍的。否則不會因為廟里的人卜了兇卦,就變得異常緊張。 活到這個歲數,有小性子,有架子,還有拉不下臉面的固執。 顧老夫人復又看向夏初嵐,聽了她的一番話后,忽然覺得,這么多年,她竟還沒有一個認識兒子數月的姑娘了解他。 夏初嵐看到老夫人的態度軟化了,不像剛才那樣渾身戒備,又說道:“我嫁給相爺,未曾想過要從顧家得到什么。這幾年我一人撐著家業,也從未想過依靠誰??晌艺嫘南矚g他,想要陪伴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我看到他的衣袍邊沿被磨破了,身邊連個縫縫補補的人都沒有。常常一個人默默吃著一桌飯菜,逢年過節就走到街上去看萬家燈火,好像那樣就不會冷清了。您知道他有多可憐嗎?” “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顧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忍再聽下去。 夏初嵐深吸了口氣才說:“好,我不說這些了。前陣子他從馬上摔下來,應該不是偶然。這些年他在朝野樹敵不少,對手正愁沒有機會打壓他。若是您鬧著去莊子上,可能那些人就會借題發揮,再將他從宰相之位上拉下來。您心里也應該清楚,這么多年,是他暗里護著顧家,顧家才能在都城里站穩腳跟。他若有事,整個顧家也會跟著傾覆。” 顧老夫人望著地面發呆,怔怔地,沒有說話。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真的要焐熱相爺的心,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你們是母子,本應該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別因為我這個外人而離心?!毕某鯈褂中辛藗€禮,轉身走出了堂屋。 她走到門外,看到顧居敬和秦蘿都在門邊。秦蘿送她出府,顧居敬則走到堂屋里,小心問道:“娘,還收拾東西嗎?” 顧老夫人回過神來,斥道:“還收拾什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媳婦在門外偷聽。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弟弟前陣子摔馬不是自個兒不小心?” 顧居敬嘆了口氣:“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那性子,什么都不肯說?!?/br> “罷了。你去問問他,準備何時迎娶那姑娘。你也幫著準備吧。”顧老夫人疲憊地擺了擺手,喚了侍女進來,徑自踱到屋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