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無人再注意最后的波瀾,段錦衣點點頭抬步朝宗殿正門而去,剛走了一步,那去后面探查的宮奴忽然急急喚了一聲,“王后且慢——” 段錦衣停步,監正停步,所有人都看向那宮奴。 連一直站著八風不動的朝夕都看向了那宮奴。 身為段錦衣身邊的近侍,那宮奴早已練就一身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此刻她的表情有些難看,段錦衣只一眼便知生出了事端,不由又朝適才發生波瀾的隊伍末尾看了一眼。 人影叢叢,那隊伍之后似乎站著個并非出自昭仁宮的宮奴。 雙眸微瞇,段錦衣凝聲道,“發生了何事?” 那宮奴并未出聲回稟,而是急急上前在段錦衣身邊輕聲說了句什么。 離得這樣近,連那監正都未聽清那宮奴說了什么,段錦衣的面色卻變了! 可段錦衣眉頭皺著站在原地,什么話也未說。 監正看了看不知所措的眾人提醒道,“王后,吉時快到了——” “今日,這儀式只怕要先行擱置了。” 段錦衣語聲幽幽,人群卻一下子死一般寂靜,這儀式是蜀王親自下的令,適才欽天監監正因蜀王未至上諫都被駁回,這會兒卻是因為什么要擱置這儀式?! 所有人看著段錦衣,都在等她的解釋。 段錦衣淡淡的拂了拂衣袖,表情平靜的好像在說今日的天氣,“王上未至已經是憾事,眼下宮中又死了人,今日,到底不是個良辰吉日。” ——宮中死了人?! 人群轟然炸開,公子公主們面色幾變,都和就近的人探問起來! 段錦衣看向身邊宮奴,“朱砂。” 名叫朱砂的宮奴直了直身子,語聲發緊道,“宮人來報,秦美人失足落入了西苑井中,被下人救上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秦美人……剛死了女兒的秦美人?! 宗殿之前一片壓抑的沉悶,仿佛連這肅穆之地都沾染了死氣。 段錦衣說的不錯,死人的日子,的確不是良辰吉日! “秦美人……西苑……這這這……” 監正愣了一愣,眾人只見他手指掐算了一二,隨即面色便是一變,段錦衣眉頭一皺,“此事正要上稟王上,這儀式怕是要擱置了,嚴監正可是算出了什么?” 欽天監監正名叫嚴詰,聞言目光幾變,直直從站在不遠處的朝夕身上掃過,隨即便低頭輕聲道,“今日下官發現主兇相的方位正是西北,而秦美人在西苑失足……” 話未說明白,可意思已經明了。 段錦衣抬手止住嚴詰的話,“吾要去看看秦美人,你也跟著吾去,此事等王上來了再行稟告,其他人切莫多言,至于公主入宗譜之事再等王命吧。” 說完段錦衣便轉身欲上鑾車,回頭一看,見公子公主們都還站著,默了默,段錦衣嘆息一聲道,“秦美人你們也都認得,隨吾去送她最后一面吧。” 王后之令,自然都要遵從,所有公子公主們返身上了自己的鑾轎,都要跟著王后前往西苑,朝夕離得王后最近,卻是站了片刻才動,她的目光自始至終未變,仿佛未聽到死人的消息,又仿佛對這樣的消息習以為常,遠遠掃過那巍峨端肅的宗殿,不難發現遠處的術士都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朝夕唇角微抿,平靜的轉身上了自己的鑾轎。 入宗殿都要著王室宮服,大殷以玄醺之色為貴,她這一身大紅之色實在是入不得那宗殿,可自始至終未有人提醒她,仿佛早就知道今日她進不去那宗殿。 轎簾落下,王后的鑾車先行在前,朝夕的鑾轎搖搖晃晃的跟在其后,隔著晃動的簾絡,朝夕仿佛看到了西苑那處荒涼的所在,失足落井,西苑的那口井到底要了多少人的命? 秦美人,第一個死的竟然是秦美人。 “大人,內宮的秦美人出了意外。” “奴、奴們奉命前去收尸呢……” 跪地的宮奴們身著整個王宮之中唯一的灰衣,但凡了解宮制的一眼便知他們是做什么的,王宮之中宮奴無數,他們是最不討人喜愛的。 ——因他們日常都和死人為伍。 御林軍顯然也認出了他們是做什么的,那開口的小衛心中本就存著厭惡之心,只知道后宮又死了人,根本不曾注意那宮奴說的是誰,蜀王的后宮嬪妾眾多,偶有死人也不足為怪,小衛大手一揮頗為不耐煩的道,“快走快走,莫要沖撞了貴人!” 來人坐著馬車,還有御林軍護送,地位自然不同尋常。 灰衣宮奴們忙起身來,轉身便走。 宮奴走遠了幾步馬車才再度行進起來,隨之馬車之中便傳出一道聲音。 “適才,他們說內宮之中死的人是誰?” 云柘駕車,聽到商玦這一問眉頭微皺,憑著商玦,是斷然聽清了適才那人說的話的! 既然聽清了,又為何再問這一句? “啟稟世子殿下,似乎是……是秦美人。”小衛回憶了一番才開口回答,隨即眉頭又是一皺,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變得有些古怪,往馬車之中看了一眼,想到商玦尊貴的身份,這小衛又不問自答的道,“秦美人是五公主的生母,還十分年輕,也不知怎么就出了意外,五公主的死訊傳回來之時,那秦美人還日日去王上跟前鬧呢。” 馬車之中寂靜無聲,小衛不敢多言,漫長的宮道之上便只有馬車的車輪滾動聲,不知怎地,這靜默有些迫人,小衛擦了擦額角的薄汗,看著近在眼前的玄德門輕呼出口氣。 玄德門之后便到了外宮,即便是商玦也要下馬車了。 而此時的玄德門之前已有兩個黑衣小太監站著,顯然是蜀王得了通稟派人來迎接,小衛呼出口氣,到了門前便道,“世子殿下,到了,小人告退。” 車中傳出一聲淡淡的應答,小衛不敢多留,帶著人返身而回,走出幾步轉過頭去,只瞧見一身廣袖深袍的商玦正從馬車之中走出,雖只是個背影,卻也貴胄的叫人不敢逼視。 “世子殿下,奴奉王令來迎,請這邊來。” 兩個黑衣太監訓練有素,顯然是蜀王身邊堪用之人,商玦神色如常,隨著那黑衣太監朝前走,白日里的蜀王宮又是一番景致,少了夜間的陰沉森暗,這會兒看起來頗為恢弘精致,可顯然,商玦這會兒并無看景兒的心情,他的步伐比尋常快了兩分。 這一點那兩個小太監看不出,云柘卻知道。 思來想去,云柘知道問題出在適才經過的那群灰衣宮人身上。 王宮的廊道回繞而漫長,見到蜀王之時鳳欽正在和兩個赤色官服的中年臣子說著什么,三人面色皆為肅重,可在看到商玦的剎那鳳欽面上生出由心而發的笑意! “世子來了!快請快請——” 商玦拱手一禮,“商玦拜見蜀王。” 鳳欽從御案之后迎出,卸去了王冠冕旒,有些發福的面容便全無遮擋的露了出來,他本生的一雙鳳眼,可因是縱情酒色眼窩深陷,一笑一雙眼便瞇在了一起,細細的一條縫給人親和無為之感,除了偶然乍泄的精光,再難叫人窺見其分毫情緒。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孤想著你連日行路車馬勞頓,還想著讓你多歇息一下再叫人請你入宮,倒不想你竟是這么早就來了,孤心甚慰,走,陪孤用膳——” 此刻的時辰實在不算晚,外面日頭剛剛爬升,而鳳欽顯然還在議政,商玦唇角微揚的掃了那兩個中年臣子一眼,眉頭一皺,“商玦似乎打擾了王上議事,實在是抱歉,王上有所不知,商玦此來是來見夕夕的,聽聞今日一大早她便被請進了宮……” 鳳欽面上笑意更深,“世子找朝夕?這有何難,今日她要入宗譜,此刻只怕在宗殿,世子不妨在此刻稍候,待宗殿儀式完成,孤便派人請她來與你相見如何?” 商玦苦笑搖頭,“恐怕不行——” 鳳欽挑眉,商玦便道,“說來王上或許不信,今日夕夕有難,所以商玦必須馬上見到她才行,不知宗殿在何處?可否請宮人帶路前往?” ——朝夕有難?! 鳳欽神色微變,“有難?” 商玦點頭,“不錯,是從緊急,還請王上通融。” 鳳欽淺吸口氣,“在這王宮之中,何來有難之說……” 商玦嘆口氣,“商玦身邊有一高人,斷生死福禍從未出錯,便是他告訴商玦今日夕夕有難,商玦心中實在掛念的很,想必王上也不甚放心……” 這話說的鳳欽心頭一跳,想到燕蜀聯姻,他也有些拿不準了,想了想還是走出兩步,“王慶,馬上派人帶燕世子去宗殿見搖光公主,馬上——” 話音落下,門外卻未傳來王慶的回應,蜀王眉頭一皺,正要再說,王慶卻神色凝重的走了進來,他步子很急,進來便道,“王上,內宮出事了——” 鳳欽眼皮一跳,“搖光公主怎么了?!” 王慶微微愕然,卻搖頭,“并非搖光公主,是秦美人。” 鳳欽一愣,不知該做什么表情,想到秦美人不由得上前一步,“她出什么事了?” 王慶面色一戚,跪地行稽首大禮,“王上,美人失足墜入西苑荒井,已經……沒了……” 鳳欽雙瞳大睜,僵愣一刻才反應過來,“你說什么?!失足落井?!人沒了?!” “是的王上,宮奴剛才來報,王后得知此事已經趕去了西苑,公主入宗譜的儀式已經耽誤了,王上請節哀,那荒井頗深,救上來太晚了,美人……美人她的確已經去了……” 到底許多年夫妻情誼,鳳欽顯然十分受傷,他蹬蹬后退兩步,面上的表情沉痛又驚愕,許久才一愣道,“西苑……西苑早已廢棄多年……好好的她怎會去西苑……” 王慶跪趴在地,此刻抬起頭來也滿是不解。 “是啊,誰都沒想到美人會去西苑。” 商玦在路上就知道了此事,看樣子事出之后宮人們是兵分幾路來通稟的,而鳳欽因為閉門議政反而是最后一個才知道,商玦自始至終神色平靜,待蜀王和王慶說到這里他才眉頭微微一抬,淡淡不解的道,“西苑……西苑是個什么特殊之地嗎?” 蜀王鳳欽回神看過來,唇角幾動卻未言語。 反倒是跪著的王慶苦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西苑是殷王后為搖光公主和大公子準備的住地,本是打算等二人滿了八歲就遷入其中的,可后來……” 商玦微微頷首,后來二人母死被貶,哪里還有入住的機會。 西苑已廢,偏偏今次秦美人死在了西苑。 西苑,原名朝露臺,乃是十三年前莊姬公主誕下朝夕兄妹之前便定下的所在,彼時莊姬公主身份尊貴,又是蜀國王后,腹中所孕更是蜀王第一子,因而在其有孕之初鳳欽便大行賞賜過,朝露臺在整個宮苑以西,欽天監起初測算此地風水極佳,因此蜀王才放著內宮三千宮殿不用,以此地封賞重修華閣做為他第一子的宮中居所。 宮中年幼的公子公主八歲之前都跟在生母跟前,八歲之后才可移居別宮,朝露臺從一開始就要成為內宮最為精致奇絕之處,因此光是工匠預計便需得四五年方才能落成,落成之后再行裝點,少說也要六七年才可入住,算起來恰好滿足幼兒年歲。 “朝露”二字為莊姬公主親賜,有孕的十月之間此二字為內宮盛談,不論真假,每一個人都在期待蜀王第一子的降生,可所有的美好景愿都在產子當日破滅,不,準確的說是在生產朝夕之時破滅,先腳后頭是為逆生,而逆生不吉,天煞兇命。 雙生本就詭異,更何況其中一人還為逆生,朝夕后來聽宮人說起,那是個月黑風高的雨夜,不用細問她便能想到那一夜的兵荒馬亂,她的母后忍著產痛,盼來的卻是這樣一個不吉可能為她帶來厄難的孩子,若非她貴為王后出自皇室,朝夕可能在當夜就被溺死。 已經浩浩蕩蕩動工十月的朝露臺,自那夜開始工期變緩,蜀王一夜之間得了長子長女,本該是喜事一件,可逆生的消息極快的傳遍朝野,宮內宮外一片猜度,便是君王都難壓制,一年之后蜀國神山起火,兩年之后蜀國與南部蠻族生出戰事,又過了半年宮中生出瘟疫,后來連和蜀國接壤的趙國也與蜀國摩擦不斷,謠言愈演愈烈,莊姬公主拼命相護,卻終究自己心力憔悴患了隱疾,十三年前的寒冬雪夜,朝夕兄妹失去最后依仗。 “朝露臺停下了工期,從修筑宮閣變成了修筑園林,后來更名為西苑,一過就是這么多年,又因為當年此處本是賞賜給搖光兄妹的,是以所有人都當此處是禁忌,美景無人賞玩,漸漸的便無人打理此處,逐漸荒廢成了如今的樣子,你看……” 八公子鳳煜抬了抬下頜,目光所及一片荒涼,他坐在鑾車之中,腳邊跪著個眉目清秀的侍奴,適才那話,正是對這侍奴所言,侍奴跟著他的話看出去,果然看到一片叢生的雜草和青苔滿布的殘垣斷壁,眨了眨眼,侍奴搖頭嘆息,“可惜了……” 鳳煜輕呼出口氣,也跟著一嘆,“是啊,可惜了。” 說話間,鳳煜目光一轉,忽然看向了走在他前面的鑾轎隊伍,在他之前的是六公子鳳垣,鳳垣之前的便是朝夕和段錦衣,他的目光在朝夕的鑾轎之上游移,一雙棕色的眼瞳不知在想些什么,侍奴忽然轉過頭來,“這么荒涼的地方,秦美人怎會來此處?” 鳳煜驟然瞇眼,“大抵是來此處消禍的吧。” “消禍?什么是消禍?” 侍奴長得一雙好看清靈的眼,已經十三四歲,可那雙眼里卻分毫塵埃不染,干凈的好似一張白紙,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連鳳煜自己的心靈都被滌蕩。 “你剛進宮,這些你自然不知曉。” 頓了頓,鳳煜瞇眼道,“他們兄妹隨便被貶,可宮內只要有病痛災禍所有人都覺得和他們有關,昭仁宮那地方已經有了新王后,宮奴斷不敢煩擾,于是就來了西苑,或是貼符畫印降妖鎮鬼,或是燒香撰經祭奠供奉,總之都是為了消禍。” 侍奴又眨了眨眼,這次不敢多問,乖覺的低下了頭。 鳳煜看了這侍奴兩眼,又補了一句,“秦美人之前失了女兒,五公主。” 侍奴又抬起頭,“青硯知道,來時的路上已有人教過。” 鳳煜點點頭,感覺到鑾車已經減速便不在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