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商玦忽然開口,朝夕一怔不知道他在等什么,那香味在她鼻端縈繞,她根本無暇去想那樣多,然而這疑惑并未持續片刻,很快他就知道商玦在等什么。 第一縷清輝從云端灑下來的時候朝夕還在出神,今夜本是無星無月黑云壓天的陰夜,可朝夕萬萬不曾想到這個時候月亮會從云后探頭,月光如水流瀉而下,整片暗黑的景致忽然就清晰了一分,的確是樹,還是繁茂至極的樹,樹梢有細細密密的葉子,風來微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黑云游移,灑下的月光越來越多,那景致就更為清楚,朝夕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卻見那細細密密的不是葉子,竟然是紫中泛藍的花瓣…… 整個大殷,只有一種花能如此繁灼惑人! 朝夕呼吸一輕,又朝前走了幾步,下弦月完全露了出來,一柄彎刀似得懸在天邊,清輝幽幽,襯得那花樹驚艷而絕倫,一瞬之間,朝夕仿佛置身夢幻。 商玦知朝夕心思,牽著她朝園中走去,走到那花樹之下,將宮燈隨便掛在了花枝之上,一輪彎月,一盞幽燈,一雙牽著手的人,商玦靜靜看著朝夕,只見朝夕手微顫的撫摸那粗糙的樹干,她一襲紅裙當風,裙擺飄搖而起,和著那灑落而下的花瓣齊舞! 她分明還是冷艷模樣,可商玦定定的,有些看呆了…… “這一定不是蜀王的意思。” 良久,朝夕才緩緩開口,她掙了掙,商玦便將她的手放了開。 垂手而立,朝夕看著樹,商玦看著她,見商玦不語,朝夕又抬頭望著樹冠道,“櫻樹曾是巫族神樹,不足百株只生在巫山,當年女帝滅巫族之時,先鋒將軍蕩平巫山之時看到了這樹的美麗,便命人將那櫻樹連根拔起齊齊送到了鎬京,神樹離了故土難活,鎬京的匠人花了許多年時間才保下了一株,其后,整個大殷只有鎬京的千重宮才有櫻樹可見。” 朝夕語氣平靜,微微一頓之后又道,“母后最愛櫻樹,當年嫁來蜀國之時陪嫁便有櫻樹種子,可蜀國氣候不宜,幾年也未能成活一顆,大抵因為如此,母后才時常掛念鎬京母族郁郁難歡,以至于才來蜀國五年就患病離世離我們而去。” “我從未想過會在蜀國見到櫻樹。” 朝夕說完所有,轉過身來靜靜看著商玦,櫻樹雖美,卻絲毫搶不去商玦的風華,他身后一盞幽燈,他身上落著櫻花花瓣,紫藍的熒光襯出他如玉又深邃的眉眼,目光在瞬間帶著致命的蠱惑之力,朝夕抿了抿唇,心忽然跳的更快了。 商玦卻只是溫溫一笑,抬頭看天空道,“你喜歡就好,這丑時三刻的弦月大抵還有一炷香便不見,我們可要珍惜時間,你明日要進宮,還要早些歇著。” 朝夕直了直背脊,“今夜夜宴,都說了什么?” 良辰美景,朝夕卻不會忘記先前商玦說的夜宴之事,商玦搖了搖頭似有些無奈,卻是又朝園中深處走了兩步,朝夕這時抬眼望去,卻見這十丈來寬的園子足有七株櫻樹,櫻樹之下流水廊橋齊備,遠處還有一涼亭,亭內桌凳齊備,簡直愜意灑然。 “蜀王想要你我今早成婚,朝臣們也贊同。” 商玦卻只走了幾步,似乎不愿帶她一次性就見證所有風景,他轉過身來,又是風華絕倫的樣子,朝夕瞇了眸,“所以你答應了?” 商玦失笑,“為何要答應?你大事未成,我又怎會答應。” 微微一頓,“雖然我的確很想一口應下。” 朝夕神色微凝,“那你為何說今夜夜宴精彩?” 商玦神色微深,而后又道,“你我成婚時間還未定,可朝臣們已經在想陪嫁侍妾之事,一晚上我便知曉了許多巴陵貴族女兒名姓,你說精彩不精彩?” 兩國聯姻,朝夕的陪嫁除卻金銀財帛之外還有人,這些人會是她的侍婢仆從,也會是她用來爭寵固寵制衡他人的棋子,可王宮之內女人之間,棋子可能變成對手,對手可能變成敵人,而最可怕的卻是哪怕知道如此,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是規矩,是她不能不遵從的規矩。 朝夕眉頭微皺,“燕國世子,風華無雙,若能得其青睞,自然榮華富貴一生,巴陵的貴族,能入王室的有限,哪怕是做陪嫁之妾,她們也必定一萬個愿意。” 唇角微沉,朝夕揚了揚下頜道,“你說的精彩,就是指這個?” 商玦笑著搖頭,“就因為如此,我才提前離場,他們或許看出了我對那些姑娘無意,明日只怕會送更多的名帖來,你說這樣可如何是好?” 朝夕皺眉,“選你喜愛之人,定下名目便可。” 商玦笑意一消,“定下名目?” 朝夕定定轉身,又去看這園中景致,“這是規矩,不得不遵,雖然你我婚事還待商議,可這戲確實不能不做,做戲……你剛才才對我說過。” 商玦久久未言,忽的嘆了口氣,“我自有安排。” 話音落定,光線忽然有些變暗,二人抬眸,果然見陰云又要閉月,朝夕環視了這園子一周,“時辰不早了,這里我已看過,你該離開了。” 商玦也看見了正被一點點吞噬的弦月,不由點頭取燈,又上前執了朝夕的手從原路返回,朝夕眉頭微皺,到底還是不曾掙開,走出院子,進了暗道,待出來之時那弦月已全然消失不見,天穹潑墨,遠處墜兒和子蕁等的著急。 “將云柘留給你差遣。” 商玦低聲一語,朝夕唇角微動,“不必。” 商玦搖了搖頭,將她手放了開,“也罷——” “世子殿下,公主,您們回來了!” 子蕁迎上來,商玦便將燈遞過去,“是,孤要回去了,你們侍候公主早些歇下。” 子蕁忙福身應是,商玦轉身看了朝夕一眼,當真就轉身走了,云柘對朝夕點了點頭,也跟了上去,二人走的干脆,朝夕見二人消失不見才轉身看向藍新,藍新見她看過來忙見禮,“公主殿下,可還要看這府邸的別處?” 時辰太晚了,藍新卻還這樣問,朝夕搖了搖頭,“去主院吧,歇下。” 藍新忙點頭,抬手一請,“公主這邊走。” 朝夕抬步,走出一步卻又一停,轉身看向身后的湖泊,“這湖叫什么?” 藍新一笑,“叫落櫻湖。” 朝夕點點頭,又轉身而走,府中景致大都精致美幻,初看驚艷,久看也就習慣,待到了主院,自然也是貴氣逼人,待進了院門,藍新這才道,“公主殿下,府中人手簡單,待到了明日奴再與你細稟,今夜先讓下人侍候您歇下。” 朝夕點點頭,“下人不必了,我身邊留她二人便可,都退下吧。” 藍新看了子蕁和墜兒一眼,忙點頭應是,到了正廳之前,朝夕剛進廳門卻又頓了足,藍新見此也忙看著她,等著她問話,朝夕默了默才道,“那櫻園……” 藍新聞言笑意微深,“三月前王上便命人休整此府邸,恰在那時碰到邱氏之人入巴陵獻寶,正是這七株櫻樹,邱氏之人只愿將櫻樹落于此府,還以奇巧之術保櫻樹常年不凋,王上見其人固執便準許了,沒想到邱氏之人果真能在蜀國養活櫻樹……” 大殷只有一個邱氏,cao萬物草木之枯榮。 而邱氏,出自燕國…… 第019章 昭仁血夢 邱氏出自燕國,是傳承幾百年的匠人,傳聞邱氏手握上古奇術,能掌控萬物草木之枯榮,當年鎬京千重宮的那幾株櫻樹便是邱氏的匠人出手才養護成活,邱氏雖然地位頗高,可近年來早已淡出人們視線成為世外隱士,便是鎬京皇族都難請動,這次怎會…… 朝夕一邊更衣一邊沉思,墜兒和子蕁見她神色沉凝心中也有些發緊,二人對視一眼,到底是子蕁活泛些,輕聲道,“公主殿下,咱們以后就在這府中住下了?” 朝夕回過神來,點頭,“這里是公主府,以后自然是咱們的住處。” 子蕁唇角維揚,“這地方是奴見過最好的地方呢,蜀王宮雖好,卻叫人有些害怕,全然不比在這府中,奴雖然是第一天來,可這府中公主殿下便是主,好生自在。” 子蕁乃是燕國人,后來到了趙國,也不過是陪著朝夕在涼山行宮一年,后來到了淮陰,哪怕淮陰侯府金碧恢弘,可到底比不上巴陵王都之勢,朝夕換了件月白的常服點點頭,語氣淡漠,“記住,這世上任何王宮,都是會吃人的地方,絕不是你們看到的那般光鮮。” 朝夕語氣沉重,子蕁聽得眼睫微顫,倒是墜兒神色平靜,“公主殿下,沐浴吧——” 朝夕轉身朝浴房走去,子蕁愣了愣才跟上去,這公主府不僅有那落櫻湖和櫻園,這屋內屋外任何一處都精致非常,除卻這宅子本就不錯之外,足見是后來的匠人花了許多心思,朝夕清楚的知道,不是任何人得了這宅子之后內府都會花心思打理。 連日舟車勞頓,今夜更是連夜進了巴陵,朝夕累極,浸入熱水之中時免不得昏昏欲睡,可她卻只能強逼著自己保持清醒,蜀王宮一趟看似快進快出簡單明了,可今夜進出的一幕幕卻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腦海之中,昭仁宮換了女主人,還有那坐在段錦衣身邊的熟悉或陌生的臉龐,那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不容小覷,更別說那濃墨般的夜色之中還有她尚未瞧見的明槍暗箭,一個離開了十三年的人回來了,而這座巴陵城無人歡迎她。 “主子,明日一早必定有旨來召,您今夜早些歇下吧。” 神思混沌間,墜兒輕聲提醒,朝夕睜開眼,白皙的面龐因為水汽而醺紅,她又凝神片刻才起的身來,待收拾妥帖,子蕁已捧了個精致的小瓷瓶過來,笑著道,“唐大夫不曾跟著咱們過來,這是世子吩咐他早就準備好的藥丸,為公主殿下調理身體的。” 微微一頓,子蕁從中倒出一粒遞給朝夕,“公主吃下再歇著?” 連日來一行人都在一起,朝夕卻不知道這是商玦何時吩咐的事。 看著那丸藥幾瞬,朝夕接過仰頭吞下,子蕁在旁遞上來一杯溫水,朝夕接過正要低頭去喝,忽然神色一凝,墜兒和子蕁都發現了她的異樣,不由眉頭一皺,卻見朝夕輕抿了一口溫水,而后抬頭將目光落在了內室居左的窗欞上,這府中是初來,適才進來也不過是墜兒檢查了一番內外,那左邊的窗欞下擱著一方矮榻,還無人去打開那扇窗欞。 朝夕將杯盞遞回去,待子蕁接過她便朝那窗欞走去。 墜兒和子蕁互視一眼,都跟了上去,這內室富貴華麗,左邊的這一處小室以多寶閣和屏風隔斷,自成一處內書房樣式,那窗欞更是雕工精致,走近了方才看到其上竟有鹿角紋飾,但凡與鹿有關皆是金貴,可卻少有連窗欞都花了如此心思的。 朝夕走到那矮榻邊上,頓了頓才抬手推窗,春初時節,夜里猶寒,窗欞打開的一瞬便有寒意沁涼而入,可叫室內朝夕三人愣住的卻不是那撲面而來的寒意…… “呀……這……這是……” 朝夕和墜兒尚自怔愣,子蕁卻在后驚喜的叫了出來! 看著眼前那如夢似幻的紫藍花樹,朝夕半晌未能言語,原來,櫻園就在她這臥房之后? 一窗之隔,卻有如此景致,難怪她適才聞到淡淡清香。 扶著窗欞的手微微攥緊,朝夕看著那滿園的繁盛花簇禁不住有些恍惚。 “公主殿下,這……這府中竟有如此美麗之地,這花樹奴從未見過……以后公主殿下在此小憩賞景真是再愜意不過了……蜀王還是愛護您的……” 子蕁怔怔上前,忍不住的贊美起來,朝夕眉頭微皺卻將窗欞緩緩合了上。 這哪里是蜀王對她的愛護? 蜀王的愛,今夜她已看的分明…… 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王,莫說當初他對她忌諱至極厭惡至極,便是這十三年未見的生疏也絕不可能讓他對她有多一分的憐惜,若非燕國世子看中了她,若非燕國得勢而蜀國要借勢,她又哪里會被冊封,又哪里會有這樣的府宅可住? 王宮之中,利益至上。 朝夕搖了搖頭,“不是蜀王的意思。” 子蕁有些驚詫,卻見朝夕不愿多說的朝床榻走去,子蕁眨了眨眼不敢多言,這邊廂墜兒已走上前去,子蕁見狀便知墜兒有事稟報,忙端著那盞溫水退了下去。 “主子,三日之后段夫人就回來了,還有前去接您的儀仗,另外,燕國的聘禮隊伍也會同時抵達巴陵,等聘禮一到,只怕議親就會正式提上日程。” 朝夕一邊取下頭上發簪一邊聽著墜兒的話,神思一轉想起了今日商玦所言,她搖了搖頭,“這一點自有燕世子與我配合,暫時不必擔心。” 墜兒點點頭,“即便求快,也至少在小半年之后了,若是一切都按照主子的計劃進行,咱們的時間還是充裕的,只是……段王后那里恐怕不好對付,現如今整個后宮都在她的掌控之下,連帶著前朝也多有人受她的驅使……” 朝夕退下云履上了床榻,語聲沉凝道,“段氏的確不好對付,不過也并非無懈可擊,后宮那塊地方,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誰和誰都可以成為敵人,只要那個人有爭寵爭權之心,就不可能逃得開,別忘記,咱們有位公子死在了淮陰。” 墜兒眉心一跳,“主子的意思是……” 朝夕掀開錦被躺下,“年紀輕輕的兒子客死異鄉,段凌煙第一個逃不過,可段凌煙到底只是個棋子,在她上面的便是段王后,段凌煙被貶斥,回來還要被軟禁,這筆賬,自然要記在段錦衣的身上,蜀國的孫氏……可不是那般好相與的。” 墜兒沉穩稚嫩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期待,“屬下明白了。” 朝夕緩緩閉眸,“好了,去睡吧。” 墜兒低低應一聲,又將床榻兩邊的帷帳放下,再熄滅兩盞宮燈,這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室內安靜一片,唯有墻角的幽燈時而“噼啪”一聲,朝夕一路行來累極,又吃了唐術給她調理的藥丸,這會兒很容易便生了困意,眼看著就要熟睡,她眼前卻綻開大片大片的紫藍花樹,小橋流水,落櫻紛紛,和其珍貴的櫻樹連綿不絕,將亭臺宮閣全都掩于其下,朝夕著紅裳,順著那溪流宮廊而走,正不知要走去何處,遠處卻有一抹紫衫影子一閃而過。 那身影熟悉萬分,朝夕好似著了魔一般的跟了上去,落櫻繽紛而舞,朝夕拼盡了全力也只能遠遠的看著那身影的背影,心頭越來越抽緊,也越來越痛,朝夕大口大口喘著氣停了下來,她停下,那紫衫身影也停了下來,遠遠,竟好似回頭望著她! 朝夕不知又從哪里得來了力氣,咬著牙再度跟著那身影而去,宮廊在急速后退,兩畔的景致也好似幻影,唯有那紫色的身影恒久不變的映在朝夕視野之中,朝夕心頭的抽痛越發強烈,腳步也更為蹣跚,可那紫色的身影卻始終不曾停下,喉頭涌上腥甜,就在朝夕就要支撐不住之際,眼前的景致卻忽然一斷,流水落櫻不見,佇立在朝夕身前的竟然是一方宮殿,朝夕緩緩抬頭,赫然看到鐵畫銀鉤的“昭仁宮”三個大字! 竟然……又回了昭仁宮…… 朝夕急切的抬頭去尋找適才那個紫色的身影,可大開著宮門的昭仁宮之內一片荒蕪凋敗,一個活人的影子都看不見,朝夕銀牙一咬朝昭仁宮門口的臺階上邁去,剛走出一步腳下卻赫然生出一抹刺目的艷紅血色,那血色從石階上憑空冒出,好似泉涌,一瞬便染紅了她的云履,朝夕輕吸口氣急速后退,那血色卻好似長了眼睛似得追著她而來…… 朝夕轉身便跑,奈何心頭的絞痛難當,踉蹌走出兩步那血色便追上了她,血霧彌漫,好似靈蛇一般的纏著她的腿腳而上,瞬時便將她整個人都淹沒,窒息的感覺隨之而來,朝夕心頭裂痛呼吸不暢仿佛已經感受到了死神的靠近…… “啊——” 輕呼一聲,朝夕猛地睜開了眼,冷汗順著頸側滑下,一瞬就沒入了枕中,朝夕渾身顫抖的大口喘氣,良久才身子一側縮成了一團,疼,剜心刻骨的疼,眼睛一閉,夢中的血色又撲面而來,那是誰的血?她又怎么去了昭仁宮?! 指甲扣入掌心才將那疼痛忍了下來,床幃之外透進來一束微光,竟然已經快要天亮,朝夕死死的攥著自己的被子,等著那疼痛一點點的平息。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朝夕緩緩松手的時候外頭忽然響起了腳步聲,朝夕依舊背對著床幃側著身子,來人卻是走到了窗邊來,正是墜兒。 “主子,宮里來旨意了,王后請您去昭仁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