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梁賴在床上不動，趙槐罵罵咧咧地起身開門，一見到門外站著徐顯煬，趙槐一時還當(dāng)自己做了噩夢。

    段梁躺在屋子深處問：“是誰？”

    “徐……徐大人。”趙槐顫巍巍道，卻不是回他，而是向徐顯煬招呼。

    徐顯煬也未理他，直接邁步進(jìn)門，不成想屋里凝著一大股腳臭加汗味，他剛邁了一步，險些被熏了個跟頭，忙撤步出來，皺緊眉頭朝趙槐低喝：“臭成這樣，你們怎不會被熏死？”

    段梁還正待問“哪個徐大人”，一聽見這句話，頓時一翻身“噗通”一聲摔下床來。

    楊蓁料著來開門的趙槐必定衣衫不整，就一直避在門外一邊，這時出主意道：“去樂廳吧，那里左近都沒有人。”

    于是待趙段二人穿好衣褲，一行四人靜悄悄摸去了樂廳。

    “你們來細(xì)說說，除了張克錦之外，你們這些日還有沒有透露給誰她那日曾找過我的事？”

    樂廳里空曠黑暗，一說話便帶著回音，徐大人無需高聲，就已顯得威嚴(yán)十足。

    見趙槐與段梁瑟瑟縮縮又面面相覷，徐顯煬盡力緩和語氣道：“你們可不要因為害怕被我追究就有所隱瞞，心里藏著如此大事，一時不慎透了口風(fēng)給別人也不稀奇。你們照實說了，我才好摸查下去，也不會多追究你們的責(zé)任。”

    段梁朝趙槐小聲問：“你可曾說起過？”

    趙槐搖頭：“不曾，決計是一字都未出口。我也不說夢話，你都知道。這些日子也沒去飲酒，確實未曾透給過外人。”

    段梁向徐顯煬道：“回大人，僅有那日為免張奉鑾分派楊姑娘去接客，我才不得已告知了他，除此之外，再沒透露。”

    徐顯煬思索片刻，方道：“你們還不知，葛六已然死了。”

    楊蓁、段梁與趙槐俱是大驚。

    徐顯煬望向楊蓁：“對方顯然是見到我昨夜來找了你，猜知你會將葛六意欲謀害的事告知與我，擔(dān)憂我會擒了他獲知主使人的線索，才去殺他滅口。而且他們還偽裝作葛六意外致死的模樣，足見很怕引起廠衛(wèi)留意。我已交代手下微服埋伏在葛六家附近，探聽風(fēng)聲。不過恐怕也難再有收獲，眼下線索是又?jǐn)嗔恕！?/br>
    段梁與趙槐過去流芳苑幫工之前，僅聽楊蓁說起葛六常在盯著她，尚未得機(jī)會聽她說起葛六意欲謀害她，聽了這話不免滿心后怕。

    若被葛六得了手，徐大人還不捏死他倆為楊蓁報仇？

    楊蓁略想了一下，問：“在你看來，張大人可有嫌疑？”

    “不好說。”徐顯煬搖頭，“只是，張克錦畢竟是上了品秩的官吏，我若有心抓他審訊，就要兵科簽章，刑部出駕貼，驚動的人就太多了，不能像審他們兩個一般容易。所以暫時還不宜動他，等我回去，便著人先暗中看住他。”

    楊蓁頷首道：“也確實只得如此。”

    段梁與趙槐眼見他們兩人交談自然，楊蓁也不稱他為“大人”，心里都在暗忖：楊姑娘與大人的私交果然非同一般。

    當(dāng)日雖見過徐顯煬對楊蓁有所關(guān)照，但見他還是放了楊蓁回教坊司，他倆就都未把楊蓁與徐顯煬聯(lián)系到男女之情上去——哪兒有情愿放自家女人在教坊司的呢？

    聽說了昨夜流芳苑之事，他們也還猜想著徐顯煬或許來找楊蓁只為公事，眼下一見，才覺得這兩人怕是真有點特別交情的。

    其實這是楊蓁刻意為之，她就是有意想在那兩人面前與徐顯煬熱絡(luò)些，好讓他們將來對她的安危再多緊張著些。

    別看他們在外人面前為她撐腰嚷嚷得挺歡，其實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敷衍為主，有機(jī)會躲懶時都去躲懶，沒有真正上過心。這一次險些給了葛六傷她的機(jī)會，說到底也有那兩人吊兒郎當(dāng)?shù)呢?zé)任。

    徐顯煬這時又轉(zhuǎn)向他倆道：“你們兩個都是換她進(jìn)來的經(jīng)手之人，以后也需處處留意，不要落單，不然說不定也要步葛六的后塵。”

    段梁與趙槐聽他如此關(guān)照，都有些受寵若驚，連聲應(yīng)是。

    卻想不到徐大人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指了楊蓁道：“要你們平安無事，就是為了保她平安無事。從今往后，你們務(wù)必替我護(hù)好了她。倘若真遇見了險情，你們兩個寧可豁出性命，也定要保她無虞。若是膽敢先顧自己，害她出了事，不單你們，連你們的家人親眷，個個都別想活。”

    聲調(diào)并不十分高亢嚴(yán)厲，卻也是凜凜威風(fēng)，還帶著懾人的回音。

    趙段二人一齊縮了脖子，冷汗直冒。

    段梁有妻有子，趙槐雖孤身一個，卻還父母健在，哪敢再有一絲遲疑，忙不迭地答應(yīng)：“大人放心，小人性命不要也必會護(hù)好楊姑娘。”

    楊蓁見他倆被嚇得面如土色，又有些于心不忍：“其實這兩位師傅一直對我十分看顧，多虧了他們，我這些時日才算過得順當(dāng)。”

    徐顯煬也不看她，仍對那兩人道：“只因她之前便對我說，你們二人對她看顧有加，我才會放心將照護(hù)她的差事交與你們，不然的話，僅憑你二人襄助賊人換人入教坊司的罪名，這輩子也別想出詔獄！”

    段梁與趙槐瑟縮發(fā)抖：“是是是，多謝大人，多謝姑娘……”

    徐顯煬對楊蓁道：“我暫時還無法安插密探進(jìn)來，暫且先讓他們兩個護(hù)著你。”

    說完又轉(zhuǎn)向那兩人，“這兩日我已安排了密探于左近，對門土雜鋪新來的伙計魏霍，以及游走門口賣棗糕的小販單離，都是錦衣衛(wèi)的人，你們遇見什么狀況，均可去與他們聯(lián)絡(luò)。”

    段梁與趙槐聽得驚悚不已，對面土雜鋪的新伙計他們早已留意到，還曾搭過話，至于門外賣棗糕的，他倆昨日早上就買來棗糕當(dāng)?shù)脑琰c，還都夸好吃，哪想得到竟是做了錦衣衛(wèi)的買賣。

    怨不得平日百姓們把廠衛(wèi)傳得神乎其神，說他們潛伏四處，全天下沒有探不來的私密。若非得徐大人告知，誰想得到眼跟前兒就有廠衛(wèi)的探子？

    “有事最好是寫作字條，悄然遞給他們，你倆可會寫字？”徐顯煬問。

    見趙段二人一齊撥浪腦袋，徐顯煬也是無奈，平民百姓識字者占不到三成，會寫的更少，連他自己也不過是近幾年才學(xué)會的。

    “那便直接去說也是無妨。”

    楊蓁聽出他這回過來為的就是敲定對她的守護(hù)事宜，心里不禁感動，另也想了想，道：“其實我倒覺得，那伙人接下來未必還敢來對我不利。他們見到昨晚之事，會想到我若是要向你告發(fā)什么，一定已然告發(fā)了，再來殺我已是無用，處置了葛六也就足夠，不會再多生枝節(jié)引你注意。”

    徐顯煬何嘗想不到這些？也正因如此，這一次線索斷了恐怕再難接續(xù)，他也正煩惱著，嘆了聲：“防患未然總歸沒錯。你也隨時小心著，但有異動，都著他們報與我知。”

    待楊蓁答應(yīng)了，他便起身要走。

    走到樂廳門口，見楊蓁他們?nèi)齻€還跟在后面，徐顯煬道：“不需你們相送。”

    楊蓁道：“眼下天還未亮，我們大可以為你開角門出去，無需你再翻墻。”

    開門還如何顯得出徐大人的過人本事？徐顯煬也不甚明白，平日里讓他去找人顯擺什么，他都沒那閑心，今日卻很想在她面前顯擺，方才見到這小姑娘雙眼圓睜、嘆為觀止的模樣令他心情大好，即使一會兒走了看不見，心里知道她又會那樣，也不錯。

    他瀟灑自如地拋下兩字“不必”就大步而出。

    楊蓁卻仍跟在后頭：“那也讓我看看，你是如何翻墻的。”

    徐顯煬登時皺緊了眉頭，朝趙段二人道：“看好了她，別叫她亂跑。”說完便快步走了。

    余下三人站在樂廳門口面面相覷，楊蓁問：“咱們這兒哪里有能翻的過人的墻頭？”

    段梁與趙槐也是搖頭：“不記得有。”

    教坊司是座筒子樓，哪有墻頭可爬？總不成他是翻過三層樓頂飛進(jìn)來的？

    趙槐笑道：“想必大人他會高來高去、飛檐走壁的上乘功夫！”

    他們自不會想到，徐大人來時是撿了一樓一間樂工的住房，自敞開的后窗鉆入，像逾墻穿壁的竊賊一般穿過人家屋子進(jìn)來的。

    此時天已破曉，再去原路返回已有驚醒住客的風(fēng)險，徐大人再想私自出去，只好去翻茅廁的后窗了，又如何能讓楊蓁來觀瞻？

    作者有話要說：

    肯定不是每一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都親自做間諜，有關(guān)徐大人的“特長”從哪學(xué)來的，以后也會有所交待。

    正文 19|抽絲剝繭

    多事一夜終于過去，東方已是一片曙光。楊蓁與段梁他們都是少眠困乏，各去補(bǔ)覺不提。

    一夜難眠的人不止是他們幾個，某座深宅大院之內(nèi)，曾傳出暗殺楊蓁命令的那座書房同樣燃了一整夜的燭燈。

    “仍未見徐顯煬那邊有何動靜？”那個沙啞聲音問道。

    “未見，”對面一年輕人恭敬回答，“只是廠衛(wèi)的人素來詭譎，咱們的人不敢靠近盯梢，也不好確認(rèn)他們是否暗中有何行動。”

    屋中靜寂良久，年輕人道：“太公您說，咱們會否高估了那丫頭？如今顯見她已是徐顯煬的人，倘若她真知曉什么隱情，必定等不得今日便已然告知了徐顯煬，既然這許多時日下來，也未見廠衛(wèi)有何動作，可見她并不知道什么的吧？”

    對面的人仍然沉吟不語。

    年輕人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若是如此，咱們貿(mào)貿(mào)然再做什么，比方這回誅殺那個樂戶，恐怕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授人以柄。莫不如……暫且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對面的人又默了一陣，方道：“也好，不過此次之事務(wù)必要善后得干凈利落，不可再留蛛絲馬跡給他們。”

    年輕人松了口氣，拱手應(yīng)道：“是。”

    到了次日，楊蓁最急于要做的事，莫過于找畫屏說說話。

    她補(bǔ)了一覺醒來，一遇見月姐那些相熟的樂婦，又是受了好一番恭維賀喜，其中還有人公然為看了畫屏的笑話而幸災(zāi)樂禍，說那小丫頭心氣兒高，一心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這下丟了大臉才是活該。

    楊蓁聽得很是不忍，她與畫屏雖只見過幾面，卻對那個純真姑娘印象極好。她看得出，畫屏秉性良善，才沒有那些人所說的傲慢。

    見到自己累得人家成了笑柄，楊蓁十分負(fù)疚，顧慮這頭兩日必是畫屏情緒最壞的時候，她就計劃著等過兩天再過去看她，不論她聽不聽得進(jìn)，好歹解釋寬慰上幾句，也是償了她曾對自己的善待。

    不成想還未等她過去，時候剛過了一天多，畫屏就來找她了。

    畫屏現(xiàn)身于樂廳門口時，楊蓁都差一點認(rèn)不出她了——從前的精致妝容與艷麗穿戴都沒了，服飾素淡，發(fā)型潦草，妝容全無，精神更是黯淡萎靡，眼皮還稍有些紅腫。

    “衛(wèi)mama將那二百兩銀子交與我了，那么大一筆銀子，你竟一分未留，全給了我，我便想著，怎么也該來謝你一聲才是。”被楊蓁拉到樂廳隔壁的樂器室里說話，畫屏有氣無力地說。

    楊蓁雖一見她那模樣，就知道她不可能是來找自己吵架的，聽了這話還是有些意外。畫屏無意興師問罪就很好了，哪知還是來道謝的。這姑娘的嫉妒之心真是淡得出奇。

    流芳苑的規(guī)矩是梳攏之日的收成會分給姑娘二成做“脂粉錢”，那天楊蓁本對徐顯煬說等自己得了那二百兩銀子就還給他，以徐顯煬的性子當(dāng)然是拒絕不要了。楊蓁便叫衛(wèi)mama將其交給畫屏，廖作補(bǔ)償。

    畫屏原先雖勉強(qiáng)稱得上錦衣玉食，卻不曾有過多點體己銀子可花，這二百兩的脂粉錢于她而言也是一筆巨資。

    畫屏苦笑道：“你的面子真大，若放在以往，這筆錢從不會如此痛痛快快給出來，最終十之七八都?xì)w了mama也不稀奇。如今卻是我想拿出一半來孝敬衛(wèi)mama，她還不敢收。這一半我便拿來給你，你不要嫌少……”

    說著便取出一方繡帕，露出里面包著的一小塊金錠遞過來。

    楊蓁剛搬了張凳子給她，見狀忙推脫道：“這錢本來就該是你的，若非他……徐大人弄錯了，也不至于害你到了如此境地。你就收下吧，我并不需銀子花。”

    畫屏又堅持了一陣，見她堅辭不收，只好收起金錠道：“那我便先收著，將來你有需要時我再給你。唉，以徐大人的身份，若有意為你脫籍、帶你出去也不是難事，何必還留你在此呢？”

    “那就是他的考量了。”楊蓁不欲為此多說，轉(zhuǎn)而問道：“你那邊狀況如何？是不是有好多人說你閑話？”

    畫屏軟綿綿地坐到凳子上：“閑話倒沒什么，一群女人，往日里也沒少了閑話，我都聽疲了。只是，衛(wèi)mama不知將來如何安置我，那么多人見了我的面，再想為我重新梳攏掛牌只能徒惹更多笑話，也難有什么好價錢，可若說將我當(dāng)做尋常女兒直接推去接客，她又不甘心。今早我聽見翠兒說，mama似是在與龜公商量，將我高價賣到山東去。”

    她又是重重一嘆，滿是憂愁。

    楊蓁聽了，也是為她難過，其實縱使畫屏順利梳攏博了個頭彩，在她看來也算不得比眼下好上多少的結(jié)果，身在那樣的地界，怎樣都是可悲可憐。

    畫屏見她跟著發(fā)愁，反倒又來強(qiáng)笑著勸她：“你也不必自責(zé)，本就沒你的事，其實也怪不到徐大人頭上去，若不是他，我也得不著這么高的出價，還不定便宜了哪個腦滿腸肥的臭男人，怎知就比現(xiàn)在的景況更好？我這便走了，過些時日若真被賣了，走前再來看你。”

    楊蓁望著她飄飄搖搖地起身離去，心里攪動著酸楚，如此一個心地純善的女孩，就只有殞身風(fēng)塵一條出路么？自己有沒有什么法子能幫她？

    楊蓁忍不住追出來拉了畫屏衣袖道：“畫屏你說句實話，你真喜歡如今這般的日子么？倘若有機(jī)會離了這里，你愿不愿意？”

    畫屏怔了怔：“你指什么說？”

    楊蓁留意左近無人，輕聲道：“我早聽聶韶舞贊過你舞技過人，對你十分褒揚(yáng)。你若愿意，我托徐大人想個法子，將你從流芳苑調(diào)來這邊做舞妓，先免了你被發(fā)賣。將來他必會領(lǐng)我出去，到時我求他多帶你一個，讓你脫了賤籍，你愿不愿意？”

    如畫屏這般精心調(diào).教出的女孩子身價必不少于萬金，楊蓁自然不會打算求徐顯煬出資為她贖身，但聽徐顯煬的意思便明白，倘若將她與畫屏身份對調(diào)，以他的手段，想救她出來還是易如反掌，并不一定要出銀子。

    天下可憐人太多，她連自己尚且無法顧全，想救別人是有些自不量力。可面前這個純良女孩她是真心憐惜，真心想救。

    總會有辦法的，哪怕將來把自己出去的機(jī)會讓給她呢！

    楊蓁很想得開，自己即便一輩子落在教坊司出不去，也總好過前世的結(jié)局。又怕什么？

    畫屏卻聽不懂似的，只望著她發(fā)愣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