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我捱得住。”衛(wèi)霖開心地勾住他的肩膀往外帶，“現(xiàn)在可是吃海鮮的季節(jié)啊，我跟你說，九、十月份的螃蟹可肥了，紅膏黃膏能從臍蓋里頂出來……”

    第56章 舊病復發(fā)

    李敏行請客吃飯的海鮮火鍋店在一處狹窄的巷子里, 白源和衛(wèi)霖很辛苦地在犄角旮旯找了個空檔, 見縫插針地把車子擠進去。

    這家店生意不錯，但里面人頭攢動鬧哄哄的, 空氣不太好。李敏行特地在門外水泥地上擺了張桌子, 架上鍋底、擺好生鮮和鍋底等待兩位貴客的到來。

    看到高個兒長腿的兩個年輕男人并肩走來, 李敏行熱情地招呼：“衛(wèi)霖！白源！來來，坐這兒！鍋底快開, 就等你們了！”

    貴客其中的一位對這種充滿了嘈雜與人間煙火氣的氛圍十分習慣, 一屁股坐在塑料靠背椅上，對做東的笑道：“怎么突然想請我們吃飯, 有什么好事, 發(fā)財了？”

    另一位則挑剔地皺眉, 不太舒服地看了看略顯油膩的桌面和地板，最后還是忍住不適，在搭檔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李敏行赧然地撓頭：“哪兒呢，像我這種整天奮戰(zhàn)在電腦前的碼農(nóng)、程序狗, 哪有發(fā)財?shù)臋C會。不說了, 今天就是專門請你們吃個飯, 報答上次的救治之恩。你們看看這桌上還差什么，海鮮池那邊隨便點。”

    衛(wèi)霖一看桌面，鍋底是特制的三鮮湯，蛤蜊、蜆子、青口干在白湯間上下翻騰，鮮紅的枸杞、潔白的大蔥段和姜片點綴其中，清香撲鼻。盤子里的梭子蟹、北極貝、刺貝、象拔蚌、鮮魷、龍利魚、蝦滑、肥牛……以及各式蔬菜、粉面鋪得滿滿當當, 差不多是五六個人的分量。

    “嘩，這么豐盛！吃都吃不完，不必再點了吧。”衛(wèi)霖右手抄起筷子，夾了幾片象拔蚌開始涮火鍋，左手也沒閑著，抓起幾串活草蝦就殘忍地往滾湯里送。

    白源狐疑地瞥了一眼正殷勤地給他們添置蒜蓉蘸醬的李敏行：“找我們有事？”

    李敏行不太自在地笑了笑：“沒事就不能請你們吃飯？當初不是說好了，不管是修電腦還是擼串，我隨叫隨到。可你們一直不聯(lián)系我，我就只好厚著臉皮主動約你們出來了。”

    他這么一說，白源也不好再多加盤問了，默默地吃起涮海鮮來。要說這家店雖然外觀簡陋了點，食材和口感還是相當不錯的，各類魚蝦螺貝鮮活肥美，湯底也頗具風味。

    衛(wèi)霖吃得停不下筷子，白源見他大快朵頤的模樣，自身食欲也增加了不少。三個人奮戰(zhàn)一個多小時，把桌面的東西清掃得七七八八。白源還算克制，只吃個九成飽，衛(wèi)霖和李敏行幾乎吃到了喉嚨口，癱在椅背上揉著肚皮直喊撐。

    衛(wèi)霖仰頭望灰蒙蒙看不清星子的城市夜空，與李敏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白源在旁邊聽得有些不耐煩，很想買了單一走了之。

    他把意圖化為行動時，被李敏行攔住了：“別別！說好了我請客！再說，親戚開的店，錢我事先就付了。”

    于是白源丟下一句“謝謝這頓飯，下次有空再聊”，直接轉(zhuǎn)身走向停車處。

    衛(wèi)霖朝李敏行聳聳肩：“他就是這個脾氣。”后者尷尬地笑了笑：“我知道。說真的，我覺得現(xiàn)實中的白先生，比之前那個……”他卡了一下殼，用個很通俗的詞，“夢境中的半機械殺手形象，已經(jīng)溫和很多了。”

    “我和白源剛從另一個‘絕對領域’里出來，比你的那個難度大得多，整整三天沒休息，累壞了。”衛(wèi)霖說著也起身，拍了拍李敏行的胳膊，“謝謝你請我們吃飯，海鮮火鍋很贊。先走了，下次我們回請。”

    “不、不用了。”李敏行追著他的腳步來到車子旁邊，有些急切，又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衛(wèi)霖挑眉：“還有事？直說吧，需要我們幫忙的，盡力而為。”

    李敏行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說：“這里眼多嘴雜，我們能不能進車里談？”

    衛(wèi)霖點頭，兩人順勢拉開白源的車門坐進去。

    駕駛座上的白源用略帶不滿的眼神，從后視鏡里瞥了李敏行一眼。

    他本想請衛(wèi)霖正經(jīng)吃頓晚餐，再找個幽靜的咖啡廳，喝喝茶聊聊天，享受一番兩人獨處的時光。說不定在燭光與音樂的醞釀中，他還能理清腦中混亂的思路，疏通心里奇怪的情緒。如果衛(wèi)霖能借著這個時機，大著膽子向他表白……

    他會婉言謝絕，再用冷靜而不失溫情、理智而不乏親切的姿態(tài)安慰對方。

    也許衛(wèi)霖會哭？烏黑圓潤的眼睛閃著淚花，萬分難過地望著他，臉上滿是失望與羞愧的紅暈……那么，他是不是應該握一握對方的手背，溫聲告訴他：其實我對你的告白并不反感，只是覺得有些意外和怪異，畢竟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去接受一個同性的感情，但如果你堅持非我莫屬，那么我們可以試著再多了解與接觸一段時間，說不定能有不一樣的進展……

    然而這一切設想，都被李敏行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

    不速之客現(xiàn)在甚至還賴進了他車里，用一副“我很信任你們，所以你們能不能也相信我”的表情，仿佛要傾吐一個天大秘密似的，緊張地盯著他和衛(wèi)霖。

    “你說吧，什么事？”衛(wèi)霖問。

    李敏行雙手交叉而握，兩個大拇指不安地扣來扣去，低聲說：“我怕我說出來，你們以為我舊病復發(fā)……”

    “舊病復發(fā)？”衛(wèi)霖有些詫異，“你的意思是，你又產(chǎn)生被跟蹤、監(jiān)視或者追殺的幻覺了？”

    李敏行神色苦澀而凝重：“我知道，就算我賭咒發(fā)誓這次的絕不是幻覺，你們也不會相信。別說你們，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被害妄想癥。”

    “我很痛苦，真的，這份痛苦不僅僅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更來源于我對自己的迷惑、懷疑和厭惡——為什么我會得這種病？為什么我總愛胡思亂想？我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日？我每天都要費力思考，這件事是不是真實、那個人是不是幻覺，我覺得活得很累，累極了……”他的腦袋向膝蓋深深地彎下去，后背上拱起嶙峋的一條脊柱，顯得既單薄又無助。

    衛(wèi)霖轉(zhuǎn)頭望向前座的搭檔，用眼神說：我們單位治療成功的案例中，舊病復發(fā)的概率是多少？

    白源：極小，但并非沒有。

    衛(wèi)霖沉默片刻，安撫地摸了摸李敏行的后背：“你先別慌，好好想一想，有哪些你覺得不尋常的人和事，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細節(jié)越詳盡越好。”

    李敏行抽動著肩膀，用力搓了幾下臉，吸了吸鼻子，壓制住即將哽咽崩潰的情緒，慢慢說道：“我和你們告別，從治療中心剛回到家的那幾天，的確感覺不再出現(xiàn)任何被害妄想，心里踏實安穩(wěn)了很多。于是我就正常地去上班，有天下班后剛好碰到房東回來，叫我盡快搬出去，說他的兒子臨時決定回國，沒地方住。我只好拿了點違約金，收拾東西搬出去，打算再找個房子租住。然后第二天，我就聽說那座房子著火了，新聞里說是電線老化短路導致，房東的兒子被燒死在里面。那一刻你們能想象我的感覺嗎——不寒而栗！如果房東沒有臨時趕我走，那么被燒死的人就會是我！”

    衛(wèi)霖勸道：“也許這真的只是個意外，你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李敏行苦笑：“可這意外也太湊巧了！好吧，就算它是意外，接下來的幾天，我真的發(fā)現(xiàn)有人在監(jiān)視、跟蹤我，我不知道他們在找什么，新租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你看我拍了照。”

    他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衛(wèi)霖和白源看：是位于一樓的一間出租房，窗戶大開著，房間里滿地狼藉，各種小雜物散得到處都是。

    衛(wèi)霖眼尖，指了指窗臺上的黑印子，白源把照片放大仔細查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不太明顯的貓爪印。

    看起來像是有一只（或者一群）精力旺盛的野貓，趁他窗戶沒關緊，闖進來大鬧天宮。

    李敏行繼續(xù)說：“還有好幾件諸如此類的事。就說昨天吧，我在下班路上開著車，對面一輛混凝土攪拌車突然剎車失靈，險些把我的車撞飛，幸虧我反應及時，擺頭沖上了人行道。你說哪有這么巧的事？真的有人想殺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但他們就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我的命！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衛(wèi)霖心想：如果想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宅男程序員的命，還用得著那么麻煩地布置成車禍、火災之類的意外事故？在他半夜加班回來的黑暗小巷里，一枚毒針就解決了，根本不會引人耳目。第二天尸體被發(fā)現(xiàn)，查來查去，也頂多得出個被盜狗賊誤傷的結(jié)論，多么輕松省事。

    他與白源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有七八分傾向于李敏行被害妄想癥復發(fā)。但考慮到對方此刻情緒激動，他先耐心安慰了一番，再委婉地提出身為治療師的看法：這些的確很可能是新一輪的妄想與幻覺，建議先不要去上班，以免受到額外的刺激，在家好好休息兩天。這邊他與白源會向單位上報情況，獲得批準后，可以再為患者進行一次精神治療，直到徹底治好。

    李敏行聽了，極為沮喪，但也無話可說。比起自己前科累累的大腦和毫不可靠的感知覺，還是身為職業(yè)治療師的衛(wèi)霖和白源比較靠譜。他不知道被跟蹤追殺和腦子有毛病哪個更可悲些，但顯然后者暫時還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所以還是應該聽衛(wèi)霖的，先回出租房，等待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你怎么來的，我開車送你回去吧。”衛(wèi)霖不放心地說。

    “我的車昨天撞壞了還在修，麻煩你了。”李敏行想了想，又說，“我聽你的，明天開始就待在家里，反鎖好門窗，哪兒也不去，等你們那邊的回復。”

    衛(wèi)霖：“我等會兒一回去就寫這份報告，再幫你填個復療申請表，明天遞交單位分管。不過要按規(guī)定走流程，可能需要幾天時間。”

    李敏行：“沒關系，我可以等。”

    他新租的房子離這里大約二十分鐘車程，與著火的舊住處相隔不遠，都在綠林公園附近。衛(wèi)霖開車送他，白源的車也默默地跟著。

    看著李敏行走遠時憔悴又瘦削的背影，衛(wèi)霖站在車門邊，滿懷同情：“白源，你說我們上次進入他的‘絕對領域’時，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沒把他完全治好？我看他這樣，心里挺不好受。”

    白源說：“這種事哪有百分百。哪怕上了手術臺，外科醫(yī)生也不能保證必定成功，更何況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復雜、像宇宙般探索不盡的人類大腦。你也不必太擔心，回頭單位批準了，我們再進去一次，盡全力幫他解決就是。”

    衛(wèi)霖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白源看他心情依然不太好，不得不徹底放棄了原本的計劃，說：“快九點了，想必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

    “你也是，別辜負了三天假期。”衛(wèi)霖點頭，正要回駕駛室，一團花影子“喵”地叫了聲，從他腳邊躥過，停在了白源身前，隨后又縱身一躍，跳上了白源的車身。

    ——竟是一只黃白相間的小野貓，皮毛上斑駁的花紋構(gòu)成了槳葉的圖案。它旁若無人地蹲在引擎蓋上，朝白源喵喵地叫喚個不停。

    衛(wèi)霖看清它后，不禁失聲道：“哎，白源你看，這貓很像那只丑不拉幾的‘螺旋槳’啊——就是李敏行‘絕對領域’里的那只，你收養(yǎng)的奶貓，記得吧？”

    第57章 白先生的新貓

    白源當然記得那只奶貓, 當初不能將它從李敏行的“絕對領域”里帶出來, 令他心底很有些遺憾，故而更加仔細地端詳這只小貓, 發(fā)現(xiàn)它身上的花紋與印象中的奶貓相差無幾, 只是體型略大些, 看起來年齡應該在4個月左右。

    他不禁走近兩步，慢慢伸出手指, 小貓竟沒嚇跑, 低頭在他指尖嗅來嗅去，還舔了幾口, 似乎很親近人。

    “感覺像是‘螺旋槳’的長大版啊。”衛(wèi)霖好奇地打量, “它喜歡你？哦, 我明白了，你吃完火鍋沒洗手，上面都是魚蝦貝類的味道，哈哈哈。”

    白源試圖把貓抱起來, 小貓這才受了驚, 躥的一下跳走, 轉(zhuǎn)眼跑得無影無蹤。

    衛(wèi)霖摸著下巴道：“白先森，你說它是那只奶貓嗎？”

    白源說：“是，也不是。”

    “怎么說？”

    “想想?yún)蔷昂！?/br>
    “……明白了。李敏行既然一直住在這公園附近，一定沒少遇到這些流浪貓。這只貓這么丑（白源瞪他）——哦不不，是毛色這么特別，他應該印象深刻, 且這印象來自于三個月前，所以投影在精神世界里的是奶貓期。這么說來，白先森算是如愿以償，終于又遇見‘有緣分’的那只貓了。”衛(wèi)霖笑道，“可惜跑了，我明天買點貓糧來引誘它？”

    白源說：“我自己來。”

    衛(wèi)霖信誓旦旦：“客氣啥，我不是說了要送你一只貓，既然你審美獨特喜歡這只，我就負責把它抓到手。”

    白源想了想那幅畫面，就跟大貓逗小貓似的，一定很有趣，于是噙著笑意點頭道：“行，明天一起。先去寵物用品店買貓糧，水岸路口的那家，早上十點，別忘了。”

    衛(wèi)霖與白源的住處天南地北順不到一路去，便在此地分道揚鑣。

    回到許木送給他的那套40多平米的破舊小單元房，衛(wèi)霖把外衣一脫，就往床上撲。

    其實還有很多事要做——要寫這次任務的工作報告、填李敏行的復療申請表，還要按規(guī)定辦理休假手續(xù)，但他真的是累壞了，連澡都不想爬起來洗。在床上磨蹭了半個多小時，衛(wèi)霖這才攢滿了行動條，起身走到衛(wèi)生間去開淋浴器。

    沖了個熱水澡，他覺得精力恢復了一些，胡亂擦干頭發(fā)，爬回床上。

    不想看電視、不想玩手機，拒絕一切娛樂，衛(wèi)霖陷入短暫而空虛的倦怠期——他稱之為每次任務結(jié)束后的“賢者時間”。

    但又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最后拉開床頭柜，從最深處取出一個硬紙盒。

    打開盒蓋，他的動作輕而慢，仿佛擔心驚擾了沉睡在記憶中的一段微薄時光：里面是一張泛白的合影，許木老師腰板挺得筆直，站在比他矮了整整一個頭的少年衛(wèi)霖身邊，臉色嚴肅、不茍言笑。然而注意看畫面，會發(fā)現(xiàn)他搭在少年肩膀上的一只手，偷偷比劃出了一個笨拙的v字型。

    手背朝外的v，笨拙而又勉力，像荒漠巖縫里隱晦地探出一莖不起眼的綠芽。

    衛(wèi)霖忍不住用拇指摩挲照片中他的身影，低聲說：“你的祭日快到了。”

    他全程參與了許木從生到死的那一段行程，黑暗、漫長而令人絕望，并且在腦海中反復重播，如同一場周而復始的精神酷刑。

    這十年間，他找了很多方法想要擺脫這場酷刑，但收效甚微，它總是在他安靜下來后，逐影而至，獨處時猶盛。

    所以他不能安靜。嘈吵、喧囂、人歡馬叫談笑風生，如羊水包裹胎兒般，令他感到安全與舒適，恨不得全世界的熱鬧都是自己的。

    “你總喜歡湊熱鬧，愛刷關注、凸顯存在感，是因為幼年缺乏足夠的關愛，成長期特別孤獨寂寞導致？”

    白源在絕對領域里對他說過這句話，當時令他暗驚而又惱怒——雖然并不準確，但也觸碰到了他心底不愿被人觸碰的陰影邊緣。

    這樣的白源，比原本爭鋒相對的冤家對頭更令他難以招架。

    其實我可以拒絕和白源搭檔的，衛(wèi)霖悻悻然地想，這家伙刻薄傲慢又小氣，還經(jīng)常主觀臆斷想當然……可現(xiàn)在似乎改變了許多。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與白源的合作相處不僅只是高效了，開始變得默契十足、饒有樂趣。

    ——換一個搭檔，或許會比白源脾氣溫和、性格開朗，但不一定會讓他覺得輕松愉快。

    ——所以，其實白先生還不錯？

    ——好吧，白先生真的還蠻不錯，譬如跳傘事件，他還絲毫沒有忘記。

    以及并肩作戰(zhàn)、相偎取暖。

    還有帳篷、篝火、魚湯和烤河蝦。

    衛(wèi)霖的心情很是復雜，既殘留著陳年的澀重，又隱隱有幾分新生的松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