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陛下, 里頭有四名守衛。”巴蛇答道,“都被我解決掉了。” 鴻俊便翻身跨上巴蛇脖頸,讓它帶著自己前往十里河漢最深處,古河道磚墻飛速掠過,不片刻便到了一處空曠地。粗重的喘息聲不時響起,鴻俊下了蛇背,緩緩往前走,感覺到了一股殘存的魔氣。 “當心。”朝云在鴻俊身后說。 鴻俊目光未適應黑暗,在地上冰冷的一物上一絆,險些摔倒,巴蛇尾巴伸來,卷住了他。是時喘息聲驟停,黑暗里亮起另兩道紅色光芒! 黑蛟血紅色的雙目拔地而起,望向鴻俊。 鴻俊抬頭,與獬獄對視,一人一蛟,頓時靜默,雙方僵持,獬獄極其意外,半晌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巴蛇則小心地橫過身軀,擋在鴻俊身前,預防獬獄的突然襲擊。 鴻俊皺眉注視獬獄,只見它遭到魔氣侵蝕,全身鱗片已脫落斑駁,新傷舊傷交織一處,七寸下,心臟處幾乎完全裸露,腐rou間看得見血管正在收縮。 “時候到了么?”獬獄沉聲說。 “不,還沒有。”鴻俊仰頭說,“只是突然想來見見你。” 他緩緩走上前,以手輕輕放在獬獄的蛟軀上,獬獄一陣震顫,似是想避讓,最終被鴻俊平息了那不安分的躁動,全身松懈下來。 “你快死了。”鴻俊眉頭深鎖,低低道。 獬獄:“殘余的魔氣無法支撐我再活下去……終日便藏身于這陰暗污穢的地底……鯤與鵬,正在等候著吞噬我,殺了我罷……鴻俊。” “我殺不了你。”鴻俊低聲說,“你注定是要死在不動明王六器下的。” “他可以。”獬獄又說。 “誰?”鴻俊詫異道。 話音落,獬獄稍稍轉頭,一道白光從通道的另一面照來,黑暗里,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緩步走向獬獄,他背著一把劍,手中煥發出光亮,如同提著一盞燈。白色的光照耀之下,魔氣翻涌,散向四面八方。 光芒照得鴻俊幾乎睜不開眼,兩人對視的剎那,李景瓏喃喃道:“我就猜到是你,鴻俊。” 頃刻間鴻俊沖上前去,與李景瓏緊緊抱在一起。 “我就猜到是你。”李景瓏只是翻來覆去地說,他閉上雙眼,抱緊了鴻俊,喃喃道:“是你救了我性命,對不對?”并埋在他肩上不住發抖。鴻俊本想避開李景瓏,然則在這狹小空間中,他已再躲不開。那一刻情感戰勝了他的理智,短暫一怔后方清醒過來,轉頭望向獬獄。 李景瓏猶不愿放開鴻俊的手,只與他十指相扣,緊緊地攥著,眼中再無他人,兀自朝鴻俊說:“你被欺負沒有?” 鴻俊忙道沒有,并讓李景瓏看自己腳上的千機鏈,李景瓏拉著他到一旁坐下,取出金剛箭道:“讓我試試,那天我與禹州追出老遠,不見你們蹤跡……” 獬獄沉聲道:“千機鏈乃是昔年西方囚金翅大鵬鳥所用的架鏈,克制你們禽族,除卻陸壓道君的旁門法寶斬仙飛刀,否則世間不會再有他物能解。” 李景瓏只充耳不聞,低頭以箭簇撬動鴻俊腳踝上的千機鏈。鴻俊本想提醒他回去再說,他們還有許多時間。但李景瓏抬頭,與鴻俊對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朝他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鴻俊微微蹙眉,李景瓏以心燈為他重鑄了三魂七魄,在他們之間,有著奇異的、冥冥之中的某種感應。也即在此刻,鴻俊默契地感覺到了,李景瓏有什么計謀,乃是針對獬獄的。 獬獄正一言不發,只安靜地看著,一時這十里河漢內萬籟俱寂,唯獨朝云與獬獄的雙目放射出光芒,照亮了狹小的空間。 “我以為你們是來殺我的。”獬獄沉聲道。 “現在的我還殺不了你。”李景瓏低頭檢查那鎖鏈,將箭簇不斷刺入,手指上被劃破,漸漸地淌下血來,“六器唯有四器,但我想,自然將有人殺你。” 鴻俊驀然抬頭,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千機鏈上。 獬獄突然顯得躁動起來,說:“不……不……” “我不是來嘲笑你的。”李景瓏隨口道,“這世上,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一場浩劫之后,能活下來的已經再沒有幾個。” 獬獄保持了沉默,蛟目微微地瞇了起來,李景瓏手上鮮血淌出,染紅了千機鏈。 “你解不開這死局!”獬獄驀然以雷霆之聲道。 鴻俊心頭一凜,感覺到李景瓏的計策仿佛要奏效了。 獬獄一字一句道:“你們、都、會、死。” 李景瓏停下動作,答道:“你也會,但你將死得毫無尊嚴。” 獬獄不住顫抖,巨大的蛟軀盤旋游動,巴蛇生怕它驟然暴起,警惕地盯著傷痕累累的黑蛟。 “我們從不知未來的道路充滿如斯荊棘。”李景瓏手中捏著箭簇,微微顫抖,認真道,“現在想來,走過的每一步,大抵是天意注定。”說著,他抬起頭,與鴻俊對視,鴻俊卻帶著往常的微笑,手指輕輕地分開李景瓏鮮血淋漓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我們為了完成這一使命而生。”李景瓏朝鴻俊說,“這一路上,哪怕在最絕望時,我們亦從未想過放棄。” “你又為什么而生?”他仰頭朝向獬獄說,“如今你有再多的不甘與痛苦,也已到了盡頭,想想你自己,再想想鴻俊。” “若非是我!”獬獄幾乎是怒吼道,“鴻俊早就死了!他不會活下來!” “你替他承受了這魔種。”李景瓏說,“天魔為什么存在,想必你比我們更清楚。” 獬獄突然安靜了,早在許多年前它就比孔宣更清楚,魔種的存在,并非滅世,而是救世。 “這是一枚替眾生應劫的種子。”鴻俊認真說,“丞相,這就是得到魔種的使命,我從最開始得知我的使命時,從未逃避,只是始終堅定不移地履行著它。” 獬獄別過頭去。 “但你活下來了。”獬獄沉聲道,“反而是我,被關進這最后的深淵之中。” 李景瓏端詳獬獄,獬獄已近油盡燈枯,誰也無法想到,這曾經叱咤風云的蛟王,享盡紅塵中榮華,大唐的崛起與隕落的見證者,臨死前竟如此憋屈,被關在這一地方。 “離開這里吧。”李景瓏道,“我是為了放你離開而來的。” 鴻俊瞬間道:“景瓏?” 李景瓏站起身,與鴻俊一同面對獬獄,認真道:“狐王為我們打聽到了消息,再過一天,鯤、鵬便會將你吞噬,消化你的三魂七魄,且獲得這殘存的魔種。” 鴻俊聽到這話時頓時震驚了,獬獄卻仿佛早知這結局,被鯤與鵬囚禁在地底多日,自己對他們來說必然有特殊的作用,既是引來驅魔司的誘餌,更是他們的糧食。 “還在我很小的時候。”獬獄緩緩道,“父親便曾告訴過我……在這世上,誰也掙不脫宿命的藩籬……這座鎮龍塔是個囚牢,然而即使離開高塔,前去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不一樣?” “萬物來到這世上,俱有其使命。這使命,方是一生里最終的劫數,功德圓滿之日,亦是渡劫之時。” “可我的劫數又在何方?這一生……劫就如一根繩索,系在我的喉頭……最可悲的,竟是我始終未等來天劫,卻已在自己的心魔中淪亡。” “回頭想來,鯤、鵬擁有洞徹天地與人心之力,自以為跳脫宿命,又何嘗不是在劫數中苦苦掙扎?” 洛陽明堂。 “我知道你們也許對我所為頗有微詞。”青雄走向王座,沉聲道,“本以為這次的事,不需要過多的解釋。” 明堂外黑壓壓的盡是妖怪,鯤神走進殿內,長身而立。 玉藻云與戰死尸鬼王一致保持了沉默,青雄的目光挪向戰死尸鬼王空空如也的右袖。 “不必擔心。”青雄喃喃道,“我讀不到你們的心。一位沒有心,神識盡在內丹所留存的三魂七魄里;另一位,以心機城府著稱,女人心,海底針,想瞞過我簡直是輕而易舉,我那小侄兒也不止一次提醒過我,心,是會騙人的。” “所以呢?”玉藻云不為所動,對青雄的開場白保持了適度的輕蔑,“會審妖王之前,預備先會審會審我們倆?” “這是終于承認你們終究算一伙的了么?”鯤神緩緩道。 “耍嘴皮子沒有什么意義,袁昆。”戰死尸鬼王沉聲道,“我不記得在召集本族,重立圣地時提到過什么千秋萬世的大計。那小孔雀雖然只當了一天妖王,卻也不是說廢就廢的。” 青雄:“所謂‘正統’乃是人族天子才用的名號,我不記得妖族什么時候有了這規矩。鬼王……” 他巍然坐在王座上,以手指不經意地輕輕敲了敲扶手,說:“現在我最后悔的,是當初沒有在鴻俊小時候,便教授予他這未來的使命……” “是么?”玉藻云懶洋洋地打斷了他,隨口道:“只恐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罷。畢竟在真火鳳凰面前,有些話,還是說不得的。” “我記得是誰告訴過我。”戰死尸鬼王道,“他是注定必死?連擁有扭轉宿命之力的兩位妖王亦吃不準最后的結局。” 玉藻云道:“我想有人早就做好了另一手準備罷?畢竟萬一鴻俊真的死了……” “他不能死。”這次輪到袁昆開口,“讓他活命,是為了消耗不動明王六器,若非如此,我們無法控制驅魔司,只有六器分散,隱去一器,從此不動明王在神州大地漸漸銷聲匿跡,妖族才有重新崛起的可能。” “所以,我覺得我們很需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青雄蹺著二郎腿,漫不經心地坐在王座上,說,“哪怕我的侄兒顯然沒有搞清楚身為妖王的立場……” “此乃貴禽族重明涅槃前所持立場。”戰死尸鬼王沉聲道,“也是曜金三圣之中,孔宣所持立場。” “好罷。”青雄不打算再糾纏這個問題,“至少從目前看來……” 戰死尸鬼王卻絲毫不給他留任何情面,沉聲打斷道:“以我所知,天下眾妖以龍、鳳二族為馬首是瞻,龍族因山海之戰隱退后,曜金三圣為神州妖族名義上之王。決斷時,三圣之中,須得其中二者一致。” 青雄頓時怒了,雖未曾回答,余下三名妖王卻都感覺到了他的怒意。 “我想……鬼王的意思是,孔鴻俊代表孔宣與重明。”玉藻云答道,“除非所有妖王一致決議,否則是廢不掉他的。” 袁昆道:“所以,現在正要決議。狐王,我很明白你的感受,愛上一個凡人,并與他渡過將近半生,等來這么一個結局,這不是誰都能嘗試的。” 玉藻云冷冷道:“李隆基還沒死呢,談何結局?” 第219章 三月初三 “你們都承諾過人族。”袁昆緩緩道,“守護他們的江山, 守護人族的興衰, 一位是白起,另一位是李隆基……” 戰死尸鬼王只是這么巍然屹立,高大的身材猶如山巒, 衣袖在風里飄揚。 袁昆伸手, 摘下蒙眼布, 認真道:“可又有多少人類, 仍記得你們的恩情?” 剎那間時光流轉,整個明堂, 乃至洛陽在時間長河中飛速變幻!鴻俊離開了十里河漢, 站在橋上, 日升日落,造物主之手仿佛重重地拍在了神州大地主宰時間的沙漏上!春夏秋冬飛速更迭。 鴻俊轉身四顧, 繼而, 明堂外所有的妖族,猶如置身于這宏大的夢境之中, 那一刻鯤神將他的力量催動到極致, 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驅魔師紛紛從夢中驚醒, 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 無數景象更迭,充斥著殺戮的戰場將雙眼所視化作一片血紅,歷朝歷代的驅魔師們四處撲殺妖怪。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巨大的鐵鳥呼嘯飛過, 無馬拉動的鐵車鳴笛穿行,橋梁架起,大道四通八達,山林中樹木接連倒塌…… 妖族四散逃亡,詭異的吊塔騰空而起,水泥車嗡鳴,平整的樓房逐一林立又被摧毀,妖怪們化而為人,卻被驅魔師以法術制服,拖走,在烈火中焚盡。 “千年后,”袁昆不帶情感的聲音響徹洛陽城內妖族、人類的腦海,“驅魔司開枝散葉,妖族在這片神州大地上,再無容身之所。” “此去千年之中。” 袁昆充滿威嚴的聲音道:“再沒有誰,能逃過人族侵占人間的雙手……” 鴻俊已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幕幕,有太多的奇異東西如同鐵甲機關,在神州大地上橫行與肆虐,妖族一退再退,所居之地不斷縮小。直至那些奇怪的高樓建到了圣地前。 “妖族失去家園,顛沛流離,隱居山林,伴隨他們的,永遠只有絕望……” 驅魔師們圍剿天羅山圣地,玉藻云化作九尾天狐,帶著尚在襁褓中的黑狐與白狐倉皇逃出,九尾天狐心臟處迸發的鮮血染紅了一身白色的皮毛。群妖逃往西方若爾蓋高原,在風雪之中,走進萬妖殿的廢墟,守著這失落的圣殿,在寒風中發抖。 鴻俊閉上雙眼,耳畔傳來袁昆之聲。 “這就是我們全族的未來,與宿命。” 鯤神的法術銷聲匿跡,洛陽城廢墟恢復了原狀。 明堂廢殿內。 袁昆系上蒙眼布,玉藻云與戰死尸鬼王靜默無聲。 青雄緩緩道:“今日你們心存憐憫,只因妖族強于人族何止千倍萬倍?他日我等盡作枯骨,人族改朝換代,恩怨情仇,不過付諸大江流水。人族又何嘗對妖族有過絲毫惻隱。” “逆天也好,”袁昆接口,緩緩道,“不自量力也罷,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兩位,若迄今仍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便各為其主,一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