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
阿史那瓊、阿泰與陸許跟隨在后,特蘭朵已有八個月身孕,李景瓏要求她提前撤往長安,畢竟路途顛簸,有孕在身還須緩行,驅魔司唯四人能出戰,跟隨在潼關大軍背后,連渡數河,開往陜郡。 “這是一場注定贏不了的仗?!毙熊娦r,李景瓏在溪邊朝一眾下屬說道,“關鍵在于怎么打,能撤得漂亮。” 阿泰與阿史那瓊俱皺眉不語,陸許說:“不能等大狼與鴻俊回來么?” 李景瓏沒有回答,陸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蠢話,驅魔司哪怕有千般本事,也攔不住凡人軍隊作死,而凡人軍隊作死,則是背后的凡間天子李隆基在作死。按封常清計劃,堅守潼關不出,尚能抵得數日。然妖怪襲城,關內一時人心惶惶,必須馬上迎戰,除去妖怪,方有勝算。 “想想怎么對付那血妖吧?!卑⑻┨土颂投洌f,“是血妖不?” “畫皮?!滨庺~妖答道。 “你怎么還在這兒?”阿史那瓊說,“快去啊。” “為什么又是我??!”鯉魚妖狂叫道,“我現在回去會被丹霍殺掉的吧!” “讓你搜集情報?!标懺S面無表情道,“不會當心點嗎?” “搜集什么情報?”鯉魚妖討饒道,“妖怪本來就沒什么情報?!?/br> “那就去搗亂吧?!崩罹碍囌f,“把梁丹霍殺了,給你記首功。” 說著,李景瓏一腳將鯉魚妖踹下了河,鯉魚妖一邊哀嚎好冷啊,一邊潛入冰水下,沿河順流而下。 鯉魚妖簡直是吵死了,沒貢獻不說還老愛拆李景瓏的臺,原本不想帶它出來,讓它與特蘭朵回長安,它卻自告奮勇要留下來等鴻俊,只得一路帶著。李景瓏正煩躁,也沒鴻俊那耐心聽它啰唆,趁機打發過去刺探敵情,落個耳根清凈。 第167章 燈明燈滅 眾人議定,這次搦戰的主要目的, 乃是解決掉梁丹霍, 至于安祿山,實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能力范圍,然則到得如今, 至少就驅魔司所知, 心魔還從未有過真正出戰的機會。 往昔全是化蛇、熊妖、酒色財氣與梁丹霍等妖怪, 為他搜羅糧食也即活人或死人進貢, 安祿山不曾明目張膽地出現在戰場上,大張旗鼓地抓住人大嚼。李景瓏也曾思考過這問題——為什么安祿山不出戰? 其中定有原因, 只因內情他們尚不清楚, 曾經李景瓏在洛陽驅魔司中翻閱古代文獻時, 倒是從中得到了某種可能的解釋:天劫。天地間的冤魂變化,死一個, 活一個, 生靈誕生,死去, 轉化, 化妖,成魔, 都與天地脈息息相關。 傳說妖怪大肆殺戮,將引來上天降罰,也即雷劫,若無法渡過雷劫, 將灰飛煙滅。而蛟欲成龍,突破了某種禁制,也將引來天劫。曾經獬獄在長安謹慎布局,步步為營,亦正因此。 但誰也沒見過天劫,不知要怎么做,才將逾越雷池,于是李景瓏據此推測,獬獄也好,安祿山也罷,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他們都在不斷地嘗試,盡量不去觸碰到某根線。 這根線就是:直接殺死大量的凡人。 至于大量是多少,無論驅魔司還是敵人,乃至狄仁杰,都無法估出準確的數字。于是安史聯合叛亂,利用凡人屠殺凡人,再吸食戾氣,總是安全的。換言之能讓凡人去殺的,就絕不會讓妖怪殺。妖怪能殺的,安祿山就絕不會親自動手。 “我們的目的是逼和安祿山?!崩罹碍嚪治隽季?,最后說,“除掉梁丹霍,大軍撤回潼關,叛軍能撤往洛陽更好。” “梁丹霍的弱點是什么?”阿史那瓊望向阿泰,數人中,只有阿泰算正式與她交過手,而且,這家伙當真是最難搞的,畫皮就畫皮吧,還會釋放血霧殺人,殺人也就算了,還會飛,哪怕當年對烏綺雨也未曾這么棘手過。 “當年血池是怎么破的?”阿泰突然想起了過去,制服烏綺雨的戰爭中,瓊與陸許都未參與過。 李景瓏突然從兩者之間找到了某種奇怪的聯系,烏綺雨制造出的血池,會不會與梁丹霍有關?眼下之事,仿佛成為了無形的一張巨網,錯綜復雜,彼此關聯。 “五色神光。”李景瓏答道,“后來用心燈破的。” “綻放為血霧時,她就隱藏在霧氣里?!标懺S說,“如果能覷見她的本體,配合法寶也許能給她致命一擊。” “希望趙子龍能帶回有用的消息。”李景瓏無奈道,“就這樣罷?!?/br> 李景瓏始終想等待夜晚的來臨,好讓陸許將自己帶往塞北,但高仙芝下令急行軍,他們若不跟上,很快便要掉隊,外加李景瓏身體仍未康復,騎馬速度本就落后。 “心燈能除掉它。”陸許說。 黑夜里,大部隊經過短暫歇息,再次開拔。 “對?!崩罹碍囈咽制v,連日行軍,令他全身疼痛難忍,缺乏睡眠更讓他心情煩躁。陸許策馬,與阿泰跟上,一左一右地保護他。 陸許忽然說:“心燈還在你的身體里,景瓏?!?/br> 李景瓏苦笑道:“陸許,不要再安慰我了?!?/br> 陸許又忽然道:“為什么不相信呢?因為你內心的動搖么?” 驅魔司中,唯有陸許知道李景瓏心中藏著的一切,阿泰聽在耳中卻沒有離開,只是沉默地跟著。 “不是我不相信?!崩罹碍囃蝗徽f,“就算我現在相信,對咱們打勝仗,又有什么用?你告訴我心燈還在我身上,我連弓也拉不開,拿著這把破劍,沖到安祿山面前去送死,那個時候,心燈就會出來守護我了么?” 陸許不吭聲了。 “我也希望奇跡會出現?!崩罹碍囌f,“但事實上,每一次當我寄希望于奇跡來臨時,它從來就不會眷顧我。后來我想,不奢望有奇跡了,我靠自己總行了罷?”說著苦笑道:“但哪怕該算的全算了,終究會在最關鍵的時候,遭到最致命的一擊?!?/br> 黑夜里只有馬蹄聲響,阿史那瓊突然說:“我去前頭探下路。” 阿史那瓊遠去,暗夜里,阿泰慢悠悠地說:“說到血妖,又說到血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br> 李景瓏沉默不答,阿泰又道:“心燈第一次釋放時在的人,現在都不在這兒,但我記得,過后你們都說起,當初脫困,都靠你那一瞬間爆發的力量……” 陸許曾聽鴻俊約略提及,卻不詳細,聞言便屏息靜聽。 “是的?!崩罹碍嚦谅暤溃叭缃裣肫?,恍如隔世?!?/br> 他縱馬不疾不徐地前行,望向黑暗的遠方,那仿佛是一條沒有未來的路,通往無邊的絕望與深淵。 他想起那一天,心燈突然爆發的原因,心下明了。 鴻俊當時被妖怪扼住了后頸,一把匕首架在他的耳朵上,自己則沉入血池之中,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那妖怪割開鴻俊的耳朵。鴻俊痛苦無比,眼里帶著淚水,似在求饒,又似在呼喚著他的守護神,回想起當時的情緒,李景瓏只覺得有股力量在內心深處爆發。 “我只有一個念頭。”李景瓏說,“守護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br> 陸許遲疑道:“那……讓他回來以后,耳朵再被割一次?” “這能一樣嗎?”李景瓏忍無可忍道。 阿泰道:“有一天夜里,特蘭朵告訴我,她猜測心燈之所以不再出現的原因……” 李景瓏不住回想血池中的一刻,鴻俊在他面前受苦之時,最終喚醒了心燈,但就在獲得這力量之前,電光石火的短短數息間,他仿佛默認了某個事實,即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鴻俊的守護神。 仿佛宿命注定了他正是某個神將,來到凡塵間的目的則是為了保護鴻俊,然而他們未曾見著彼此,所有的記憶都被封印住了。當某一幕呈現于面前時,這封印終于被徹底沖破,心燈也因此成為自己靈魂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崩罹碍嚧鸬?。 心燈出現的剎那,乃是因鴻俊而生;心燈消失的剎那,也因鴻俊而寂滅。 李景瓏終于想通了這一刻,心燈是不是承認自己,這已不再重要,事實上,心燈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他,這道驅散黑暗的光芒,只因鴻俊而生。 他需要他,于是剎那間,強光便澎湃而出。 “失去心燈的原因是……”李景瓏說,“我覺得,鴻俊也許不再需要我了。” 這是他從始至終,最為痛苦的事,也是他的心魔。 “怎么會呢?”阿泰說。 “怎么會呢?”陸許答道。 李景瓏駐馬不前,沉默地注視著前方。阿泰說:“找回你當初的感覺吧?!?/br> “很難?!崩罹碍囌f,“你不知道我……” “因為我們努力的未來,是為了讓他成為天魔,徹底消散于這世間嗎?”陸許說,“正因如此,才需要避免這一切的發生,不是么?大狼也這么說過,他不能替這世上的蒼生受苦,沒有誰生來就必須這么做?!?/br> 李景瓏深深呼吸,阿泰又說:“你只要想,若無法再召喚出心燈,鴻俊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去為咱們送死,這就夠了?!?/br> 鴻俊雖不在身邊,但李景瓏一剎那想起了無數往事,熟悉的情緒在胸膛之中涌動。 “也許他會恨我。”李景瓏說,“但我仍希望他好好活著?!?/br> 陸許與阿泰對視一眼,沒有再回答,李景瓏依舊策馬前行,漫長沉默后,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寂靜的長夜。 阿史那瓊手中舉著火把匆匆趕來,說:“前方看見扎營了!” 黑夜中,行軍隊伍發生了一陣不易察覺的sao亂,雙方以河流為界,安祿山扎營地竟是比斥候所探還要近了將近十里地! 情報錯誤導致了行軍失去先手,幸而叛軍未曾發現他們蹤跡,前方高仙芝已傳下軍令,全軍以攻擊陣形,前鋒隊稍作休整,以梟聲箭為令,集中攻擊,放火突襲敵營。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鯉魚妖濕淋淋地爬上岸,凍得不住哆嗦,它扯了塊方布包在頭上,四處張望,剛走出幾步便隨之一驚,看見了妖怪們的扎營。 這次營地居然駐得這么近?!鯉魚妖仿佛明白了什么,靠近些許朝帳篷間窺伺。是時只見林立營地中央,有一巨大帳篷,防守嚴密無比,四處俱是巡邏衛兵。帳中一時燈火通明。 “這是什么?上回還沒見過呢。”鯉魚妖自言自語道。 鯉魚妖嘗試著接近帳篷,它縮起兩腳雙手,側躺在地上,輕輕挪動,剛下過一場春雨,地面十分潮濕,魚身上全是淤泥,看上去便與地面無異,又是黑夜,來往巡邏衛士絲毫沒注意到腳下。 鯉魚妖便這么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帳篷,挨到帳篷邊上,沿著大帳篷與地面的縫擠了進去。魚鱗被帳篷邊不小心一掛,刮掉了兩三片,痛得它差點叫出來。 梁丹霍手握一把古木匕首,站在一只巨鳥前,那巨鳥全身覆蓋著人皮,半透明的皮下,則是青筋滿布的血rou。 梁丹霍手上匕首畫滿符文,符文中現出綠光,她口中念誦咒文,忽然間那巨鳥全身亮了起來,隨之一動。鯉魚妖瞬間駭得心中大叫,梁丹霍施展過法術之后,竟是疲憊不堪,裸露在外的全身殷紅色血rou,亦隨之干枯下去,明顯消耗了太多的法力。 身后馬上有妖怪過來,諂媚地扶住梁丹霍,梁丹霍踉踉蹌蹌,走出帳篷外,臨離開前說道:“守好此處,不要放任何人進來?!?/br> 人不可以進來,但是沒說妖不能進來,鯉魚妖心想。梁丹霍離開后,帳中空無一妖,鯉魚妖小心地走向那巨鳥,繞著它轉了一圈,只見妖鳥上覆了人皮,翅膀半張著,鳥頭則猙獰無比,鳥骨上覆以人皮,就像個巨大的皮風箏一般。 皮上還滿是刺青符文,其中有幾張皮鯉魚妖認得出,乃是梁丹霍從前替換過的皮——看上去像是叛軍準備的什么強大妖怪,若能把翅膀上的皮戳破,興許它就飛不起來了。 黑夜中,唐軍窸窸窣窣,掩到樹林前,面朝溪流,溪流對面便是一望無際的陜郡平原,平原上則是安祿山的五萬駐軍。 高仙芝勒令埋伏,預備偷襲,這一趟來了足有上萬人,傾軍而出,外加放火燒營,興許能襲敵人個措手不及。但就在溪流對面,營地間一片黑暗,甚至沒有篝火,大營猶如擇人而噬的怪獸,在黑暗里傳來呼呼風響。 “應當不會失敗罷。”陸許低聲說,“這樣都失敗的話,唐軍還是別打仗了。” 自打洛陽西撤的數月中,唐軍簡直是屢戰屢敗,一路上不是投降就是大潰,陸許以前跟隨哥舒翰行軍,從來沒見過這么廢的軍隊。 “沒辦法?!崩罹碍嚐┰臧櫭迹鸬?,“都是臨時從市井上征調過來的民兵,連鎧甲都湊不齊,與你們邊疆軍不能比。” “噓?!卑⑹纺黔倧暮又谐鏊?,說道,“東路沒有埋伏?!?/br> “換你去?!崩罹碍嚦懺S說。 陸許身輕如燕,展開雙臂,躍向河道,落向水面時阿史那瓊擲出一根樹枝,恰好落在陸許腳下,陸許便踏著那樹枝一點,飛身過了河。 “一葦渡江?!崩罹碍噹缀鯚o法相信自己雙眼所見,低聲說,“簡直神技。” 陸許在河對岸平原上繞了一圈,不敢離敵營太近,很快便返回,朝阿史那瓊道:“你是瞎還是傻?那么大八只怪物杵在平原上沒見著?” “什么妖怪?”阿史那瓊一臉茫然。 黑暗里,當初在洛陽吞噬人尸的八只吞地獸守在兵營外,一字排開。 “這要怎么打?”阿泰又問。 “你們沒腦子嗎?”李景瓏簡直忍無可忍。 “這是尊敬你!長史!”陸許說。 李景瓏一時竟是忘了安祿山下面還有這妖怪,當初卻沒想到克制之術,想了又想,說道:“阿泰用火球轟,轟它們的嘴。陸許,你將它們一只一只地引過來解決。瓊,你去通知封將軍,暫不襲營,待解決了敵人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