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稍微好些便上關中去與你們會合?!濒糜浪颊f。 李景瓏做好準備,當夜裘虬命人安排了快船,著他們出運河北上,上船后三人松得一口氣,方有休息的機會。 鴻俊一封封看信,莫日根發來的情報中,有好幾封是陸許所寫,他腦海中便出現了莫日根教陸許寫字的畫面。 一別年余未見,對鴻俊來說雖只過了短短七天,卻也是想念得緊;陸許、阿泰等人與他們已分別許久,想必更是惦念。 深夜間萬籟俱寂,鴻俊趴在案前,看李景瓏把每一封信都細細讀了,鴻俊問:“要打仗了么?” “咱們不打仗。”李景瓏說,“咱們是驅魔師,只降妖驅魔,不能參與戰爭。除非安祿山派出妖怪殺人。” “為什么有這么奇怪的說法?”鴻俊說,“狄仁杰留下的規矩嗎?” “狄公留了?!崩罹碍噰@了口氣,又說,“鯤神也提醒過我,萬一以驅魔師身份直接參與凡人的戰爭,戰斗就會演變為屠殺,是會犯天條的。萬事萬物,都有天命,不可更改?!?/br> 鴻俊便點了點頭,李景瓏說:“莫日根提到,安祿山陣營中有一名不穩定的己方jian細,你覺得會是誰?” 鴻俊皺眉,搖搖頭,想不通。 莫日根沒有提及詳細名字,李景瓏猜測也許是鯉魚妖趙子龍,但未能下定論,也知道莫日根的用意是讓他不可太過將此事當作決勝負的轉機,便只得作罷。 “你先睡吧?!崩罹碍嚳带櫩〈蚝乔?,說,“我還得忙一陣子。” “嗯?!兵櫩∨吭诎干希χ此?,想起從前,兩人一起上漠北敦煌之時,在涼州城中,風嗚嗚地響,李景瓏每夜都要寫信,便讓他先睡。 “我陪你?!兵櫩〈鸬?。 李景瓏摸了摸鴻俊的頭,鴻俊過不了多久卻抵擋不住睡意,畢竟在塔里的時間實在太累了,不多時便昏昏沉沉睡去。 冬夜,大運河上寒風凜冽,猶如無數鬼魂在嘶吼,環繞船只掠過。 鴻俊睡熟了,李景瓏將他抱起來,抱到榻上去,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吻了吻,然后和衣坐在榻下,翻開洛陽一代的山壑分析,對照軍報。 此刻郭子儀已被火速任命為朔方節度使,征集朔方軍,欲東來迎戰安祿山。封常清則被李隆基重新啟用,充任范陽節度使,也即安祿山原本的官職,在長安與洛陽兩地調集兵馬,欲前往抵抗。 哥舒翰調集涼州軍,為防遭突厥腹背夾擊,加重涼州守御兵力。 如果讓李景瓏猜測后面的戰情,封常清外加郭子儀,聯手打一個安祿山,該當不會輸。封常清送到杭州的信件則要求他前往洛陽,不要走海路前往幽州,突襲安祿山。畢竟安祿山敢舉兵,一定做好了準備,正在等候李景瓏自投羅網。 充任前鋒的是史思明,論交戰,史思明不會是老將郭子儀與封常清的對手。安祿山不可能始終不露面,但凡他離開范陽南下,就是襲殺他的絕好機會。 但自己原本以為的不動明王六器,竟是不認主,這讓李景瓏很是郁悶。然而就像那夜截殺獬獄般,只要布好局,單靠心燈凈化掉安祿山所剩無幾的魔氣,想必不會太難。 鴻俊已睡熟了,李景瓏又從行囊中取出捆妖繩,攤開放在案幾上,一時沉默不語。 暗夜之中,天地一片漆黑,群鳥飛往太行山巔。 密密麻麻,鋪天蓋地,這一夜里,整個太行山中鳥群鋪滿了殿頂、長廊、山夜、森林,朝向高處。 重明站在高臺上,遙遙望向東方,青雄從身后緩慢走來。 “這是我能召集到的所有了?!鼻嘈壅f道。 “還不夠?!敝孛骼淠鸬馈?/br> 鯤神坐在水池畔,一手浸在冰涼的池水中,喃喃道:“他們想必已從鎮龍塔中出來,李景瓏應當已北上前往洛陽?!?/br> “靠那個凡人?”重明聲音之中充滿了嘲諷。 青雄答道:“凡人之力,說不定是打破這宿命的唯一轉機?!?/br> 重明說:“我不會寄希望于那凡人,時候已近,鯤神,想必你已能看見不久后的未來。” “我看見殺戮、鮮血與魔氣?!宾H神嘆了口氣,說,“你是對的,重明,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無非只是自欺欺人之舉,宿命無法更改,一切仍朝著既定的未來進行著。” 第141章 一波未平 黑暗里,洛陽驅魔司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誰???這大半夜的。”文濱睡眼惺忪前去開門, 提著燈往外照, 照見了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年郎。 “驅魔師陸許?!?/br> 陸許推門進去,朝文濱問:“泰格拉在不在這兒?” 冬夜里,陸許用腳踹門, 喊道:“阿泰!起床了!” 特蘭朵罵了聲, 阿泰快步出來, 見是陸許, 驚訝道:“你們來了?” “剛到,大狼在北城門布防?!标懺S說, “安祿山的軍隊正在南下, 快去看看!” 洛陽這些日子里人心惶惶, 河北連失十二城,無不對安祿山聞風喪膽, 大軍一到, 開城即降,數日間洛陽已接連收到雪花般的軍報, 若不戰而降, 城防、城衛、東京留守、御史中丞、河南尹統統殺頭。御使畢思琛正在全城招募兵馬,并遷入河洛平原的百姓, 一夜間東都人頭攢動,擠滿了外地人。 但這些都不關阿泰的事,身為驅魔師,他們的目標只有安祿山與其麾下的妖怪, 守城的是唐軍,攻城的也是唐軍,這是一場內戰,而大軍若來襲,他們不能出手殺凡人,跑總是可以的。哪怕城破,他們想抽身亦不難。 換句話說,洛陽若失守,安祿山極有可能入城,到了那時,就是他們下手的絕好機會。 但陸許與莫日根既然來了,阿泰便不能不管,他匆匆裹上大氅,到得城樓高處。寒風凜冽,莫日根正在城門上端詳遠方。 “長史說過?!卑⑻┱f,“咱們不能參戰?!?/br> “不能以驅魔師的身份參戰。”莫日根提醒道,“但沒說不能以凡人的身份。” “有意思么?”阿泰疲憊一笑道。 莫日根嘆了口氣,說:“死的人一旦多了,就會有怨氣,怨氣是魔最好的糧食,戰爭不止,只會讓安祿山越來越強,此消彼長,長史還在塔中未出,你就半點不怕?” 阿泰說:“你覺得最好是洛陽舉城歸降,沒有殺戮?但安祿山進城后,他想吸食怨氣,自然會制造。” “只要他進城,就由不得他了?!蹦崭鸬?,“長史入塔前特地提醒過,洛陽七大天闕,乃是昔年狄公所布下的守護法陣,要逐一啟動,在此處擒殺安祿山,想必不難?!?/br> “什么時候說的?”阿泰頗有些意外,喃喃道,“不至于這么料事如神吧……連這都能料到?” 莫日根說:“離開長安時,咱們不是猜測過安祿山叛亂的可能性么?他既逃回幽州,當不至于坐以待斃。” “是這么說……”阿泰想起一年半前眾人的討論,那天陸許、鴻俊等人都已入睡,參與討論的只有他、裘永思、莫日根與李景瓏,當時李景瓏便猜測,與天魔的這場決戰有極大可能將發生在洛陽,但后來鎮龍塔臨時有變,李景瓏入塔,其后便再無安排。莫日根只能根據先前的計劃,與陸許在確認安祿山反叛之意后,先一步回洛陽安排。 “明天檢查洛陽的七處建筑?!蹦崭f。 “長史還沒出塔?!卑⑻┱f,“沒有心燈,單靠咱們,恐怕安祿山入城后,制不住他?!?/br> 莫日根堅持道:“這是最好的機會?!?/br> 阿泰提醒道:“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兩人對視,平日里吊兒郎當的阿泰這次卻十分認真。 “那聽你的?”莫日根說,“你說怎么辦?” 阿泰:“等長史回來?!?/br> 兩人一時僵持不下,陸許坐在城門旁,望向黑暗的遠方,說:“還不一定就來呢,先別著急吵。” 莫日根較之李景瓏,在驅魔司中終究差了些許威信,但事實上他自己也承認,李景瓏不在的情況下,他無法給予伙伴們最可靠的計劃,所以才需征求阿泰的同意,正如當初在長安時提議前去安祿山身邊當臥底一般。 現在開口的換作是李景瓏,不消說,定所有人同意,方方面面全考慮到,連反對的機會也沒有。 “去歇會兒。”阿泰說,“你很累了?!闭f著朝陸許一笑道:“你沒照顧好他?!?/br> “他自己能照顧好自己。”陸許無聊地說,“不用我照顧?!?/br> 莫日根意味深長地一瞥阿泰,阿泰去搭莫日根肩膀,說:“哥們兒好久不見了,先喝一杯罷,何必這么總皺著眉頭呢?走走走?!庇谑撬钪崭鲁菢侨?。 夜深人靜,溫柔的夜覆蓋了大運河,呼呼風聲穿過巨舫,李景瓏起身,將房門關上,為鴻俊蓋上被子,轉身去熄燈。 “什么時辰了?”鴻俊卻是醒了,起身找水喝。 “剛過子時不久,再兩個時辰天亮?!崩罹碍嚧鸬溃霸偎瘯??!?/br> 鴻俊迷迷糊糊的,喝過水后稍清醒了些,李景瓏將油燈蓋上,一室黑暗。 鴻俊突然說:“你心情不好嗎?” 李景瓏:“……” 李景瓏摸黑過來,在鴻俊側臉上親了親,笑道:“什么都瞞不過你?!?/br> “心燈的力量變弱了?!兵櫩∧芨杏X得到,李景瓏所施加的封印在他的心脈之中,隱隱約約暗淡下去。 李景瓏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好,得自我調整?!?/br> 鴻俊笑了,李景瓏脫了外袍,赤著胸膛躺上床去,自言自語道:“最近挺倒霉,不,一直以來都斷斷續續地倒霉,運氣不行。” 李景瓏精心設計的局,總是在最后關頭因為運氣問題,出那么點變數,譬如說他將長安交給李龜年,帶著驅魔師們一路下江南,就是吃準了獬獄會跟著過來,在路上襲擊他們,搶回噎鳴的骨灰。 孰料獬獄遠遠跟在后頭,始終不動手,到得伏云山莊中,李景瓏心想總不至于在這個時候現身吧,現身了也不怕,布好陷阱,待它自投羅網就是。然而誰料得到裘永思會臨時不告而別,與鴻俊兩人跑到那法陣去,遭到獬獄的襲擊? 本以為獬獄進了鎮龍塔,追進去就是了,結果還冷不防被擺了一道,又被它跑了出來,反而將自己困在塔里。 李景瓏真是徹底服氣了,這還不算,外加自己這一生,常以不動明王傳人自居,光復驅魔司,繼承狄仁杰遺愿,守護大唐,乃是他引以為傲之事。 可誰又料得到,不動明王的法器根本不認他這自封的繼承人? 鴻俊總是變著法子安慰他,現在不認,不代表以后不認嘛,別沮喪。何況就算真的不認,也沒什么。 李景瓏時而存著一絲希望,時而又覺未來全無希望,患得患失,心情一時糾結無比。但他不能抱怨,也不敢抱怨,他撐著整個驅魔司,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在這條路上信心的動搖。 現在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袁昆曾經承諾過他的,東北戰線中,安祿山交給重明、青雄等為首的妖族來解決,不會再出問題。但安祿山已經揮軍南下,卻遲遲不見曜金宮動靜。 鴻俊還什么都不知道,總是活在樂觀里,這也是李景瓏一直以來努力營造的習慣,“有我在,你就什么也不用怕”,可到得現在,李景瓏終于發現,自己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妖、魔,以及那天地間充滿戾氣的黑暗力量。而是在失去不動明王之力這支撐著他一直向前的信念之后,他的信心產生了強烈的動搖。 法器不愿意承認他,也就意味著未來的路非常兇險,除非他馬上找到真正的傳人,否則萬一鴻俊遇險,李景瓏只有心燈,變數實在太多了。 有時候,未來不一定像他所相信的一般,盡掌握在他手中。 是不是還有哪里做得不好?這些日子里,李景瓏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尤其從鎮龍塔里出來之后,是他太過傲慢,太過輕敵,將事情想得太簡單,還是老天刻意要與他開這個玩笑? 思來想去,他只得把這一切歸結于運氣。 但無論如何,鴻俊感覺到了他的動搖與不安,畢竟心燈的力量,直接影響著在他內心深處的封印。 “相信我?!崩罹碍囍皇钦f。 “一直相信你?!兵櫩⌒χf,“你什么時候騙過我了?” 雖然未來一籌莫展,但至少在當下,李景瓏抱著鴻俊,心里終于漸漸地平靜下來。鴻俊赤裸的少年肩背與肌膚,貼在李景瓏厚實的胸膛前,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灼熱的體溫。 這一刻他們異乎尋常地沉默著,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安安靜靜,就這樣依偎在一起。他給予了他力量與面對未來的勇氣,哪怕那未來充滿了重重迷霧。 運河的水聲“嘩啦啦”地響著,黑暗里,他們相擁入睡,鴻俊再次進入夢中。天地間靜得如此地詭異,只有河道里傳來的水響——天亮時分應當就抵達洛陽了。 黑暗的河面上,大船的行進越來越慢,河水的流速仿佛正在不易察覺地改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