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老大,請說。”李景瓏表示洗耳恭聽。 鯉魚妖懷疑地打量李景瓏,李景瓏只一臉麻木冷靜地看著它。 鴻俊奔波多日,終于回到了家,往榻上一躺,覺得驅魔司這家里,簡直是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了,簡直哪兒都不想去。 “……所以,”鴻俊朝陸許詳細說了曜金宮的經過,又朝陸許問道,“這就回來了。你的角什么時候長出來?” 陸許上得榻來,坐在鴻俊身畔,搖了搖頭,眼里帶著迷茫。 “想知道從前的事兒嗎?”陸許問,“法力回來了些,雖不如從前,但讓你做個夢,說不定沒問題。” 鴻俊反而搖搖頭,笑著說:“不想了。” 若說此刻鴻俊對往事還有執著,便只有與李景瓏的過去,而陸許也知道這過去,才會擔心鴻俊,聞言不禁隨之一怔。 “直面你所想的。”陸許說,“你明明就知道那發自內心的感覺來自何處,喜歡也好,憎惡也罷,為何不愿承認呢?自欺欺人,沒有意思。” 這下輪到鴻俊一怔,陸許話里雖是談論往事,卻成了鴻俊那患得患失心情的最好注解。 為什么不愿意承認呢?自欺欺人,沒有意思。 “對啊。”鴻俊釋然道,“不過我不是不愿承認,我都承認;只是這次回家,我意識到有許多事,越是執著于真相,就越難過,所以不想再去刨根究底了。” 鴻俊這么一說,陸許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又問:“那,天魔種……” 鴻俊坐起身,朝陸許認真地說:“陸許,我有一個想法。” 陸許:“???” 這既然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也許終自己一生,也無法擺脫魔種,鴻俊自然也知道,今日李景瓏所言,不過是安慰他,也讓大家不必再為他擔心罷了。想必也不會有什么特殊的辦法,頂多像小時候那樣,依舊在驅魔司里設下法陣,強行驅魔。可再來一次,不會有父親救他,也不會有母親為他續命。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多過幾天快活日子,到得真正成為天魔時,再接受李景瓏手持金劍的最后一擊,就此離去。 陸許:“你……” “青雄說了。”鴻俊反倒不以為意,又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萬物終有一死,連天地也不能長存,活得長活得短,又有多大意義呢?” 事實上回來的這一路上,他常看著李景瓏,心中那感情越是呼之欲出,他便越覺得愧疚。對自己愧疚,也對李景瓏愧疚。 陸許說:“你不能這么想,鴻俊!” 鴻俊只是朝陸許笑了笑,經歷了這么多,他已漸漸看開了許多。 “你還沒想到除掉天魔的辦法。”鯉魚妖說,“是不是?” 莫日根也想起來了,朝李景瓏道:“這些日子里,陸許常常問我,鴻俊的魔種究竟要怎么辦才好。” 驅魔司里一票同僚全是人精,自然都看出李景瓏并無把握。先前紛紛配合他的目的,不過只是安鴻俊的心罷了。 “不。”李景瓏答道,“我還真有,但不大確定。” 鯉魚妖道:“說來聽聽?我答應了青雄大人,要照顧好鴻俊。” “現在鴻俊不歸你管!”李景瓏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我辛辛苦苦爬上山,把他帶回來時你在哪兒?” 莫日根無奈道:“你跟一條鯉魚置什么氣?” 鯉魚妖怒道:“老三,你要造反么?!” 李景瓏簡直沒脾氣了,然而他打量鯉魚妖,直覺告訴他,也許它還知道關于鴻俊的不少事。他看了眼它,再看莫日根,目前的一切還只是他的推斷,但當莫日根問到時,他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他生怕只要一開口,莫日根便將無情地判斷他的計劃有誤。而李景瓏一生中最怕的就是這種感覺,畢竟他不像他們,有著正統的驅魔師出身與資格,也并未有哪一位師長傳道授業。 “以后再說吧。”李景瓏欲離開,莫日根卻道:“現在就說,不止你一個關心鴻俊。” 李景瓏只得留步,說道:“魔種不在他的身體里。” 鯉魚妖驚喜道:“真的嗎?” 莫日根微微皺眉,李景瓏卻續道:“而是在他的靈魂里。” “不錯。”莫日根點頭道。 鯉魚妖:“你說話能不能別大喘氣!” “你記得那天咱們進入《鹿王本生圖》的情形么?”李景瓏認真說,“脫離rou身之后,陸許身上的心魔種與他的三魂七魄是分離的。” 莫日根“嗯”了聲,說:“但對于鴻俊來說,很顯然沒有。” “天魔種與他的魂魄結合在一起。”李景瓏沉聲道,“或者說……這話我實在不愿意提……” 莫日根示意他說就是,李景瓏思來想去,最后下定決心,答道:“或者說,本來就沒有什么‘天魔種’,鴻俊他自己,就是天魔種。” 莫日根的呼吸頓時窒住了,仿佛被一盆冰涼的水從頭澆下。鯉魚妖怔怔看著李景瓏,左右看看,似想離開此處。李景瓏馬上從這個細節里判斷出,自己猜對了! “看來我猜得不錯。”李景瓏道,“趙子龍!你還知道什么?!” 鯉魚妖這下不敢再以老大自居了,馬上說道:“我也是無意中聽見青雄大人說的!你都猜到啦!長史,您真聰明!” “你一定以為,孔宣的身體里有一件黑色的東西。”李景瓏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朝莫日根做了個手勢,指向自己的心臟,解釋道,“他為了得到解脫,便生了個兒子……”說著以手比畫,做了個小孩高度的動作,再以手假設將心臟掏出來,示意按在那小孩身上。 “再將天魔種取出,滲入鴻俊的三魂七魄里。”李景瓏說,“可是我覺得,所有人,包括鴻俊父親在內,大伙兒的想法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沒有什么三魂七魄,他就是那枚被孔宣分離出來的魔種,這枚魔種,為了適應人的身軀,化出了三魂七魄。除去它,也即相當于讓鴻俊的魂魄灰飛煙滅。” 莫日根在一旁坐了下來,默不作聲。李景瓏既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便不妨說開,問:“你覺得這個推斷合理不?” 莫日根喃喃道:“我懂了。” 李景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提醒道:“千萬不可說,鴻俊心底對此事十分敏感。” 莫日根抬手示意這自然知道,鯉魚妖說:“你好聰明,連這都想到了,既然是這樣,你又要怎么驅除它?連重明大人都沒想到辦法……” “我不驅掉它。”李景瓏說,“就讓鴻俊這樣,繼續活下去,非但如此,我還會好好照看他。他是妖也好,人也好,甚至是魔,那又如何?” 莫日根:“!!!” 鯉魚妖:“……” 莫日根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李景瓏,李景瓏又說:“這次與他回家,實話說,不大愉快,但也堅定了一個我先前的想法,處理得當,完全可行,重明也試圖這么做。” “假設有一個罩子、一個殼,或是一個封印。”李景瓏說,“能將鴻俊暫時保護起來。”他說著做了個手勢,又道:“鴻俊對獬獄來說,最大的作用不就是讓天魔降生么?獬獄一定會來找他,并將魔氣強行注入他的體內,就像那天……” 莫日根想起了敦煌那一夜,“嗯”了聲,眉頭擰了起來。 李景瓏又道:“在我的心燈足夠強的情況下,就可以守在這封印旁,將所有的魔氣予以凈化,或是再在附近做一個陷阱……實話說,到了這兒,我就未想好了。重明的封印,就是他的曜金宮,但我不知道為什么,青雄改變了主意……” 鯉魚妖答道:“因為重明大人快涅槃了。” 李景瓏一怔道:“還有多久?” 鯉魚妖開始扳手指數,莫日根忙讓它別費勁了,說:“他涅槃不涅槃,自己不知道嗎?” 鯉魚妖:“知道啊,所以他糾結得很呢。” 李景瓏又有點擔心,觀察莫日根的臉色,試探著說:“你覺得,行不行得通?” 莫日根馬上道:“很有道理,長史。只是你想怎么去封印鴻俊?” “你不能這么想。”陸許側坐榻上,挺直了背脊,朝鴻俊說,“你知道么?我總覺得李景瓏這家伙不簡單。” 鴻俊詫異道:“不簡單?”旋即想了想,笑道:“他確實很不簡單,身為凡人,卻能做到現在這般……” 陸許搖頭道:“我說的不簡單,不是說他的毅力,也非指他的法術。我聽那頭大狼說了不少他的事兒。我覺得他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領……” 鴻俊聽到“大狼”二字,便岔開了話頭,不想再討論這個沉重的話題,說:“你知道嗎?莫日根在認識你之前就想娶你當媳婦兒……” “別鬧!”陸許忙阻止了鴻俊的調侃,解釋道,“蒼狼喜歡的,不過是宿命里那只白鹿,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我的樣子罷了,換一個人,他也會這樣待他,有區別么?” “有區別。”鴻俊馬上說。 “哪有區別?”陸許問。 “總之就是有。”鴻俊似乎又成了小孩兒。 換了從前,鴻俊是不懂,但他現在無比地希望莫日根能與陸許在一起,這種命中注定的緣分,有幾人能擁有?于是他開始一本正經地夸莫日根,陸許則要朝他說李景瓏的事,卻被鴻俊不斷打岔,最后怒了,把軟枕摔在鴻俊頭上,兩人各持一個枕頭,互相打了起來,并連聲大叫,房門被拉開,莫日根一個箭步沖了進來。 “別打架!”莫日根說。 “滾!”陸許喝道。 “沒打架!”鴻俊答道。 緊接著兩個枕頭一起飛去,將莫日根砸倒在地。 李景瓏在身后探頭,說:“晚飯。” 一切都再尋常不過,到得夜里,驅魔司中燈火溫暖盎然,大伙兒擺開案幾,斟了酒,為歸來的李景瓏與鴻俊接風,阿泰還沒回來。對鴻俊來說,此情此景既令人眷戀,又帶著少許失落,回家就不能與李景瓏睡一張床了。 李景瓏就像以往一般,給鴻俊斟了少許酒,莫日根又朝李景瓏比畫“籠子”,李景瓏則點頭示意知道了。晚飯散后,陸許還拉著鴻俊要說話,莫日根卻道:“剛回家,你讓他歇會兒。” 陸許有仇般恨恨地瞥莫日根,鴻俊朝陸許說:“明早我來叫你起床。” “我給你做午飯吃。”陸許說,“我娘包的餃子可好吃。” 莫日根反而又有點不太確定,陸許到底是不是喜歡鴻俊了,可他又不能怪鴻俊,當即有種煩躁感,他也想和鴻俊說說話,沒想到自從他倆回來,鴻俊便被陸許一直霸占著,只得暫時作罷。 說話時陸許又抬起手,放在鴻俊額上,手中靈力散開,注入他的額頭,說:“鴻俊,你做個美夢。”兩人這才互相道別。 驅魔司中又恢復了往昔的燈光,春夜里鴻俊仍在想李景瓏,下午倒是忘了問陸許究竟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領。而李景瓏自打回來后,便似乎又恢復了眾人上司的身份,不再像在外頭一般,事事對他照顧有加。 他喜歡我嗎?鴻俊忍不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他好像對每個人都這樣,對阿泰、對莫日根、對裘永思,他待驅魔司的每個人都很好。似乎有待他特別好一些,也許當真只是將他視作弟弟照顧。 好像沒聽說他喜歡哪個女孩子,根據李景瓏口述,喜歡他的女孩子卻是很多。 今天睡覺前,他居然沒過來與自己說幾句話?回驅魔司后,鴻俊感覺李景瓏就似乎變回去了,依舊成了那個長史。現在的他,與雪夜里追著自己,給他看胸膛上刺青的他,仿佛判若兩人。 鴻俊坐在榻上出神,一根燈簽在手指間轉來轉去,猶豫要不要將燈挑明些,方才散了之后,李景瓏似乎往東廂走,去查案卷了,他還會不會來? 鴻俊等了許久,心里盡是些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想到借宿驛站時自己抱著李景瓏說的那些話,一會兒又想到兩人泡溫泉,李景瓏小心地給他上藥時。不知為何,興許是陸許的法術使然,讓他總是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想著與李景瓏在外頭的時光。 李景瓏整理了案卷,見眾人都各自回房,連鯉魚妖也鉆進了池子里,便赤腳沿廊下出來,發帶在春風里飄揚。 鴻俊房里還亮著燈,李景瓏便徑直走去,鴻俊聽見腳步聲響,馬上緊張起來,不知為何,他趕緊翻身,手中燈簽壓著燈芯一按。一室燈光,便無聲無息地褪去了,余下月光將李景瓏高大的身影投在門上。 李景瓏停下腳步,鴻俊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 “睡了?”李景瓏在門外問。 “嗯。”鴻俊縮進被里,李景瓏在門外似乎還想說什么。 阿泰卻喝得酩酊大醉,從外頭一頭撞進來,往井里就吐,李景瓏忙把他轉到另一邊,阿泰便“哇”地吐了鯉魚妖滿池。 鯉魚妖簡直是魚在家中睡,禍從天上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朝阿泰一頓破口大罵,激動得不得了,所有人于是都醒了,鴻俊還跑出來看怎么回事,結果見阿泰躺在井畔,邊哭邊唱歌。 “不要理他。”阿史那瓊把阿泰拖進去,說,“為情所困。” “為情所困。”李景瓏無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