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景瓏呢?”鴻俊問道。 “景瓏聽說你病了,送了本書來給你。”賈毓澤道,“娘給你拿過來。” “不要給他。”孔宣眉頭深鎖道。 賈毓澤經過孔宣身邊,看也不看他,徑自拿了本書來,放在鴻俊榻畔。書頁尚未殘破,賈毓澤又坐到一旁,小聲說:“娘得去收拾東西,你困了就睡,聽話。” 鴻俊張了張嘴,說:“爹,我夢見許多墳。” “做夢。”孔宣皺眉答道,“別怕,爹正忙著。” 兩人便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鴻俊翻了幾下手中書頁,滿臉迷茫與疑惑,看見最后一頁上以墨筆畫了個黑影,側旁注解“天魔”。 房門突然又被推開,孔宣再次進來。小鴻俊抬頭看,孔宣坐到榻畔,問:“看得懂字么?” 鴻俊說了聲“嗯”,孔宣又說:“別看這本了,不是什么好書。”說著又遞給他一塊冰糖,說:“吃著。” 鴻俊見了糖,便笑了起來,把糖含在嘴里,孔宣摸摸他的頭,低下頭親了他額頭一口,小鴻俊注意到他的腰畔,掛著的那枚碧玉孔雀翎,正是自己隨身攜帶的腰佩,便伸手去摸。 孰料孔宣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不住哽咽,使勁地摸他的頭,摸他的臉,又用力親吻了他的眉毛,低聲道:“星兒,爹對不起你……” 鴻俊問:“爹,你又怎么啦?” 孔宣吁了口氣,搖搖頭,閉上雙眼,起身復又離開。 房內房外十分悶熱,正值夏夜,一場雨遲遲不下。他一個踉蹌下床,只覺頭昏眼花,像踩在棉花上。 他推門出去,入夜時,外頭長街上傳來敲梆之聲,那是他最熟悉的長安夜,木屐“叩、叩”聲響。 不遠處,傳來賈毓澤憤怒的聲音,父母似乎正在吵架,鴻俊便赤著腳,小心翼翼地過去。 “我不知道是誰在給他們通風報信!”孔宣低聲道,“你別吵了,星兒會聽見的!” “你告訴我,現在該去哪兒?!”賈毓澤厲聲道。 正廳內堆滿了木箱、包袱等雜物,父母仿佛正在搬家。 孔宣坐在箱子上,嘆了口氣,說:“我帶他回曜金宮,重明不會不管。” “你那倆弟兄只顧你的性命。”賈毓澤流淚道,“孔宣,他們何曾對我們母子有過一絲悲憫之情?星兒出生時若非我舍命抱著,現在他哪兒有命在?!” “別翻舊賬了!”孔宣低吼道,“此一時、彼一時,我朝曜金宮送了信去,大哥不會坐視星兒喪命!” “他的身體里究竟有什么?!”賈毓澤顫聲,上前一步,披頭散發,激動無比,發著抖逼問孔宣,說道,“你告訴我,孔宣,我聽他們說,你將你身上的‘魔種’,傳給了你兒子,是不是?!你為了保命,竟忍心將你的孩兒當作祭品?!” 孔宣定定看著賈毓澤,說:“毓澤,我這么告訴你,我若有半點這心思,定教我墜入地獄,萬劫不復!終千萬載光陰,在黑火中煎熬!” 賈毓澤雙手按住面龐,發出震顫的哭聲,一時險些墜倒,孔宣便上前摟著她。 “大哥與二哥會來接咱們的。”孔宣答道。 “不!不會來!”賈毓澤悲咽道,“否則他定不會坐視你受傷,也不會坐視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搶走星兒,我只恨我不是妖,否則哪怕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會讓星兒這么過日子……” 孔宣幾乎是求饒道:“毓澤,不要說了,你非要讓我死在你娘倆面前,才甘心么?” “這又有什么用?”賈毓澤哽咽道,“我只是想讓他像別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活著,星兒又有什么錯?你告訴我,他身體里的魔種,究竟是什么?” “不要問了。”孔宣說,“明天一早就動身,哪怕去瓜州找你哥。” “這些年來,我們逃到哪兒,他們就追到哪兒。”賈毓澤說,“到處都是妖怪,每一個都張著獠牙利爪,要將星兒帶走……” 廳外,鴻俊不禁倒退半步,眼中充滿恐懼。 他轉身跌跌撞撞,跑過回廊,站在院中,渾身汗濕了單衫。 背后突然飛來一顆梔子,輕輕地打在他的頭上。鴻俊猛地回頭看,見一名半大少年身穿錦袍,在月色下好奇端詳自己。 “星,病好了么?” 那半大少年騎在墻上,朝站在地上的鴻俊小聲說:“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鴻俊頗有點不知所措,驟聞父母之言的打擊,化作一股悲痛朝他襲來,令他淚流不止,幾乎無法抗拒這段真實無比的夢境,抑或是回憶。 那半大少年見鴻俊流淚,忙道:“哎,別哭?怎么啦?哭了又得挨你爹揍。” 他忙一溜煙地順著墻下來,光著腳,跑到鴻俊面前,單膝跪地,認真看他。 半大少年已有九歲,雖一身錦衣,臉上卻帶有竹笤抽出來的血痕,他以袖子給鴻俊不住抹淚,鴻俊淚眼朦朧,怔怔看他,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 “景瓏。”鴻俊叫道。 “叫哥哥。”九歲大的李景瓏低聲說道,繼而牽起他的手,說:“走。” 李景瓏帶他繞過院子,到得鴻俊家與李家相隔一籬的花園前,讓鴻俊翻過去,自己再翻了過來。又帶著他繞過回廊,前往后院,院內種著一棵石榴樹。 李景瓏家挺大,到得廊下,又有一雙木屐,廊前還有一盤棋,側旁扔著小孩的外袍,棋盤邊上放著青綠色還沒熟的石榴,李景瓏便去取了件外袍,抖開讓鴻俊穿了,衣服與木屐都大了些許。 他牽著鴻俊徑直進房,拿了塊糕點給他吃,摸摸他額頭,又調了蜜水出來讓喝,答道:“沒發燒嘛。” 李景瓏的家裝飾得十分豪華,白天他還與鴻俊在這兒下棋來著,鴻俊后來一回去就病。賈毓澤每一次搬家,都不許鴻俊與周遭的小孩兒玩,鴻俊只好天天待家里,后來有一次被李景瓏見著了,只覺才七八歲大就被關在家里的鴻俊孤零零一個,十分可憐,才常翻墻過來看他。 第60章 黑暗夢魘 “李景瓏!”男人粗重的聲音怒道,“又上哪兒?”緊接著是連聲重咳。 “在在在!”李景瓏忙道。 兩名半大少年并肩坐在走廊下, 天氣悶熱至極。 “我得走了。”鴻俊答道。 “走?”李景瓏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搬家。”鴻俊黯然道。 “可我還沒學會法術呢!”李景瓏急了, 說,“你答應教我的!” 鴻俊眼里帶著些許愧疚,抬頭看李景瓏, 打從記事起, 父母隔年搬家, 便從未消停得一時, 四歲離開華陰到洛陽,五歲再從洛陽到襄陽, 六歲搬到山東, 七歲搬來長安…… ……每到一處, 母親都耳提面命,不許與別家孩子玩。鴻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里, 對著父親的醫書出神。 九歲的李景瓏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搬去哪兒?”李景瓏說,“我讓我爹也搬家, 一起走!” “我的身體里, 有個妖怪。”鴻俊不敢看李景瓏,一腳踢了踢小木屐, 答道。 李景瓏剎那不作聲了。 鴻俊轉頭說:“他們想殺了我。” “誰?”李景瓏問。 鴻俊搖搖頭,他不知道對方身份,只知道父親總是受傷,而母親總哭著將他摟在懷里, 因為他,家中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不眠的夜晚。 “我是個不祥之人。”鴻俊答道,“我身體里的妖怪如果活過來,你也會死。” 李景瓏靜靜看著鴻俊,鴻俊異常冷靜,說:“我會記得你的,李景瓏。” 他起身離開,李景瓏卻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瓏說,“走之前,咱們再見一面。” 鴻俊有點兒意外,回過頭看李景瓏,想了想,答道:“我會把書還你。” 鴻俊翻過圍墻,卻聽到墻那邊喊道: “鴻俊!” 鴻俊怔怔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就心慌起來,朝自己房間走著,倏然天上電閃雷鳴,一道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鴻俊!” 鴻俊四處看看,景色仿佛發生了變化,自己正置身一條小巷中,進入夢境之前的意識正在不斷回來。 他手里抓著李景瓏借他的書,聽到四處都在喊“鴻俊!”“鴻俊!” 長夜閃電一陣繼一陣,李景瓏的聲音在前面大喊道:“鴻俊——!” 鴻俊跑了起來,而李景瓏正在小巷的盡頭等著他。 “李景瓏?”鴻俊道,李景瓏伸出手抓他,鴻俊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避過他的手。 “相信我!鴻俊!”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了?!”李景瓏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瓏一把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就往小巷里飛奔,巷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他一把推開,將鴻俊帶進了雜草荒蕪的前院中! “這是……”鴻俊茫然道,“李景瓏!你要做什么?” 電光頻閃,鴻俊放慢腳步,發現自己走進了驅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個金色法陣閃爍著光芒,剎那金光萬道,“嗡”的一聲將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鴻俊把書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時候的李景瓏站在前廳內,在他的背后,則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閃爍的武士。 “人我帶來了。”李景瓏劇烈喘息道,“就是他!” 鴻俊怒吼道:“你騙我!” 武士發出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天魔種,來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濫殺無辜,我也必須結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劍,法陣轟然巨響,噴出白色的光火! 鴻俊在法陣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瓏——!” 那一刻,時光仿佛飛速流轉,李景瓏的身材逐漸變得高大起來,而鴻俊卻不斷縮小,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縮到四歲時,再開始驀然拔高長大,恢復到十六歲時的身材。 “李景瓏!”鴻俊喊道。 李景瓏的雙眼中,倒映著法陣中的光火,而鴻俊全身散發出黑氣,痛苦地、瘋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燒他的肌膚,令他全身迸出鮮血,頃刻間他已披頭散發,被燒成一個血人! “李景瓏……”鴻俊的喉嚨發出壓抑的咆哮,他的心臟正在噴出幾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則手持長劍一收,身周現出六種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轉著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緊接著,金甲武士朝著李景瓏飄來,“嗡”一聲與他合二為一! “爹……娘……”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發著抖,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