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萬箭齊發(fā)，射向潮水般卷來的敵軍，然則沒有人仰馬翻的景象，箭矢插在攻城士兵與馬匹的身上，將其密密麻麻扎成了草人，緊接著沖鋒的隊伍狠狠撞上了城墻！

    夯土壘起的城墻瞬間被撞垮，成千上萬的黑鎧軍越過廢墟，沖進了城內(nèi)！

    守城將領(lǐng)被一匹馬踏翻在地，繼而挨了一記長矛，穿透胸膛，被釘死在地面上，臨死之前，他睜大了雙眼，看見的是敵人頭盔中渾濁的眼球——

    第41章 聚散依依

    “來來！開吃開吃！”

    華清宮別殿內(nèi)，燈火通明, 映著山谷中紛飛細雪, 人影投于帳門。一條巨大的魚正在燈影前晃來晃去。

    “別看啦?！兵櫩⌒Φ?，“來吃飯了。”

    鯉魚妖看了半晌燈罩上的錦鯉，才從柜子上戀戀不舍地下來。李景瓏親自給一眾下屬斟酒, 笑著說：“雖說只認識了倆月, 但仿佛已與大家相識很久了。有句話叫, 一同經(jīng)歷生死的人, 前世定有解不開的緣分……”

    眾人忙謙道不敢，都是長史在出力。李景瓏斟過酒后舉杯道：“愿長安再無災患。天佑我大唐！”

    “天佑我大唐?！?/br>
    四人與鯉魚妖一同舉杯, 一飲而盡。

    李景瓏又招呼大家吃, 莫日根笑道：“才倆月么？怎么感覺過了一輩子呢。”

    “九月十八進的驅(qū)魔司?！濒糜浪夹Φ? “還記得那地兒荒草叢生，險些以為自己跑錯了門呢?！?/br>
    鴻俊笑道：“那天長史闖進來的時候, 臉都嚇綠了你們記不記得？”

    眾人又一起哄笑, 那日李景瓏初進驅(qū)魔司，阿泰彈琴、莫日根撥弓弦、裘永思與鴻俊在旁敲杯弄碗, 鯉魚妖在一個盆里跳舞……險些把封常清給嚇出心理陰影。

    李景瓏打趣道：“實不相瞞, 那天是我冒昧了，不該胡亂動手?！?/br>
    莫日根又眉飛色舞, 說起被放走的小狐貍，不住揶揄鴻俊，鴻俊怒道：“真沒有！我只是對可愛的小動物心生不忍……”

    裘永思道：“說到這個，有幾幅畫, 是給你們的，大伙兒瞅瞅？”

    說著裘永思轉(zhuǎn)身，取來背后的幾張紙，一人分了一張，朝鯉魚妖說：“你常泡水里，就讓鴻俊幫你收著罷。”

    眾人分了畫，見裘永思筆下丹青極傳神，乃是他們平日里的印象描繪。李景瓏初進驅(qū)魔司的一刻、平康里流鶯春曉聽曲時兩座屏風間的人、大明宮前伏妖一幕、金花落中齊聚面對太子、御花園內(nèi)坐在銀杏樹下等傳召……

    以及今日縱馬馳騁，從長安追風往驪山的一刻。

    “我要這張！”鯉魚妖喜歡最后一張。

    “與山水畫不大一樣?！崩罹碍囸堄腥の兜卣f道。

    “祖父始終嫌我畫得太實了?！濒糜浪颊f，“這種畫多半沒人要?！?/br>
    “我喜歡?！兵櫩『喼睈鄄会屖?，將畫卷成筒，說道，“回去可以裱起來掛上?！?/br>
    眾人看畫時，室內(nèi)突然陷入了一陣沉默，鴻俊似乎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氛。莫日根說：“我這兒也有點東西，分給大伙兒?！?/br>
    說著莫日根取出三個小小的骨笛，分給眾人，說：“這是狼王指骨作的哨子，你們只要在室韋的領(lǐng)地吹響它，就能召來我們的族人，帶路也好，吃飯也好，殺敵也好，絕不推辭?！?/br>
    那骨笛做得十分精致，吹起來悠揚清亮，上頭還拴著紅線。比起珠子，鴻俊更是對此愛不釋手。

    “我也給你們點兒東西?！兵櫩≌f，“要么就把這珠子拆了吧。”

    眾人慌忙讓鴻俊別動手，鴻俊卻已把手串扯開，玉珠掉了一地，李景瓏扶額。

    裘永思說：“這珠子都能買下半個洛陽了，你……居然就這么拆了？”

    鴻俊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家還有好多，魚缸里頭泡著的全是這些，到時候再找點兒串上……”

    眾人：“……”

    那串珠共有十二顆，鴻俊便一人分了兩顆，也給了鯉魚妖兩顆，鯉魚妖說：“我還沒變龍呢，就開始戲珠了么？你先替我收著吧?！?/br>
    “要么給趙子龍做個項鏈，連佛骨串一處，掛在腮后頭。

    這倒是不錯的，鴻俊便欣然開始給鯉魚妖做飾品。鯉魚妖喝了幾杯酒，不勝酒力，搖搖晃晃，打了幾個擺子，側(cè)著一倒，醉了。

    “來，再喝一杯。”李景瓏正要斟酒時，莫日根卻搶了過去，說：“我來我來。”

    “長史，這杯是敬你的?！卑⑻┱f道。

    鴻俊便跟著他們舉杯敬李景瓏，李景瓏又說：“你傷剛好，別喝太多。這杯我替你喝了?！?/br>
    李景瓏連飲兩杯，說：“吃罷。大伙兒隨意?！?/br>
    眾人紛紛挾菜，李景瓏吃了口菜，氣氛突然又再次沉寂下來。

    “怎么了？”連鴻俊也感覺到了。

    “沒什么?！濒糜浪夹呛堑乜带櫩。f，“鴻俊，你是好孩子?！?/br>
    李景瓏長長嘆了口氣，放下筷子，說：“有什么話就直說罷，聽著呢。”

    裘永思、莫日根與阿泰互相看看，片刻后鴻俊問：“你們怎么了？”

    莫日根嘆了口氣，說：“長史、鴻俊，實不相瞞，我得走了。”

    “為什么？！”鴻俊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驚訝于失望。

    李景瓏沒有回答，只安靜看著莫日根，再瞥裘永思。

    裘永思說：“我也得走了，長史、鴻俊?！?/br>
    阿泰憂傷地笑道：“你們漢人常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也得回去了，長史、鴻俊?！?/br>
    鴻?。骸啊?/br>
    李景瓏沉默不語。

    “你……你們……”鴻俊以為自己聽錯了，說，“為什么？好不容易把妖王除掉了，留在長安不好嗎？長安這么好……又有吃的，又有玩的……”

    “鴻俊?！滨庺~妖叫道。

    莫日根嘆了口氣，說：“實話實說，長史，來之前，我肩負著一個任務(wù)?！?/br>
    “尋找白鹿？”李景瓏問。

    鴻俊十分意外，李景瓏是怎么知道的？鯉魚妖一看鴻俊表情，說：“你傻啊，莫日根在觀星臺上問了一句什么來著？”

    鴻俊這才想起來，說：“可長安并沒有你說的白鹿蹤影，要么等我問問青雄與重明？”

    “不?！蹦崭鸬溃鞍茁故鞘刈o長夜的夢境之神，她不是妖，自一百二十年前，便已在草原氏族中失蹤，我繼承了蒼狼之力，必須找到她。前來長安，是因為我懷疑妖王囚禁了她?，F(xiàn)在看來，她不在中原。所以接下來，我還得繼續(xù)找尋下去?！?/br>
    “找不到的話會如何？”李景瓏問。

    “白鹿的力量就像你的心燈。”莫日根說，“她奔逐于每個人的夢里，驅(qū)逐他們的夢魘，一旦失蹤，噩夢的力量就無法被消弭，天地間的戾氣會越來越重?！?/br>
    李景瓏長長出了一口氣，鴻俊皺眉道：“這要去哪兒找？”

    莫日根說：“離開長安后，我會先一路南下，再去蜀中看看。長史，世間萬物有靈，天地戾氣、妖魔鬼怪、神明瑞獸，冥冥之中都有著互相之間的聯(lián)系，一物克制一物，此消彼長，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李景瓏抬手，示意知道了，不必再說。室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我的使命是尋找從鎮(zhèn)龍塔下逃出的那條黑蛟‘獬獄’?！濒糜浪汲娙苏f道，“兩百年前，它吞噬不少蛟族，力量一度壯大，逃出了塔底，并與鳳族發(fā)起了戰(zhàn)爭?！?/br>
    鴻俊心中一凜，想到重明之言，不禁生出忐忑。

    “后來鳳族輸了?！濒糜浪颊f，“退出人間，而獬獄則藏身中原一帶，來前我以為它成了長安妖王，可現(xiàn)在看來，并沒有?！?/br>
    “這也是我的心頭之患?！崩罹碍嚧鸬溃八裕愦蛩憷^續(xù)尋找獬獄的下落，找到以后呢？”

    裘永思說：“將它收走，重新封回鎮(zhèn)龍塔內(nèi)?！?/br>
    “鎮(zhèn)龍塔在哪兒？”鴻俊問道。

    鯉魚妖說：“我要是一個不小心成了龍，不會也被抓進去吧？”

    “在一個你們都無法進入的地方。”裘永思說，“乃是上古仙人廣成子所建，雖名喚‘鎮(zhèn)龍’，實際上鎮(zhèn)壓的，卻是窮兇極惡、嗜血成性的蛟。裘家是鎮(zhèn)龍塔的歷代看守者。”

    寂靜中，裘永思嘆了口氣。

    “我本以為它來到長安，化身妖王，可沒想到，主掌此地的妖王，卻是一只九尾狐……所以……”裘永思苦笑道，“獬獄下落，猶如大海撈針，只恐怕要和大伙兒分別好長一會兒了?！?/br>
    李景瓏沉吟片刻，又朝阿泰道：“那么你呢？”

    阿泰答道：“陛下那夜在金花落中召見我時，答應我借我烏孫古道畔庫爾臺縣，在其中招兵買馬，并發(fā)我一道手諭……你們看？”

    莫日根也是才得知，皺眉道：“庫爾臺地區(qū)太危險了！匈奴人出沒頻繁，你要如何立足？”

    “我還有衛(wèi)士呢。”阿泰朝眾人說，“何況我再怎么說，也是波斯圣王后代，嘿嘿……”說著抖了下扇子，答道：“尋常匈奴，又怎么會是我們的對手？”

    李景瓏點了點頭，說：“為何那夜歸來后絕口不提？”

    阿泰答道：“長史，我不想給您與大伙兒再添麻煩，這些日子里，實在感謝各位的照拂?！?/br>
    說畢阿泰退后半步，規(guī)規(guī)矩矩，伏身朝眾人一拜。鴻俊忙上前去扶，眾人一時唏噓不勝。

    “離開是最好的辦法?！濒糜浪颊f，“長安妖王已除，我等盤桓太久，只怕惹得天子與朝廷官員忌憚，驅(qū)魔司可收妖，也可……”

    “不必再說下去了。”李景瓏打斷道。

    莫日根觀察李景瓏表情，便知天子已有此忌憚。

    “你們還會回來嗎？”李景瓏問。

    “找到白鹿以后，我會帶她回草原。”莫日根答道，“如經(jīng)過長安，我想請長史您為我們主持婚事。”

    李景瓏笑了起來，那笑容中卻帶著一絲苦澀。

    裘永思說：“收走黑蛟后，興許我還是得守在西湖邊，畢竟那兒是通往鎮(zhèn)龍塔的唯一出入口，不過偶爾來長安看看，倒是可以的，歡迎你們隨時過來作客。”

    阿泰則說：“收復故土的愿望，這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實現(xiàn)，但如果有一天混不下去，說不定也只能來找弟兄們了?！?/br>
    李景瓏樂道：“我倒是希望你別再來了?！?/br>
    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彼此眼睛都紅了，李景瓏嘆了口氣，側(cè)頭避開他們的視線，朝鴻俊道：“你呢？”

    鴻俊還陷于震撼之中，半晌未回過神，被這么一問，下意識道：“我……我……”

    鴻俊離開曜金宮前其實不想走，重明與青雄囑咐他辦三件事，一是心燈物歸原主、二是驅(qū)逐長安妖王、三是查清身世真相……現(xiàn)在心燈不知算辦成沒辦成，長安妖王倒是滅了，身世真相也算知道了個大概，只未找到殺父仇人。

    “我……應當還會待一段時間吧？”鴻俊怔怔看著李景瓏，突然覺得這場告別，對李景瓏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雖說聚散如流云，緣分轉(zhuǎn)瞬即逝，可李景瓏似乎從來沒幾個朋友，驅(qū)魔司一散，長安再沒有妖了，李景瓏又能做什么呢？只好終日待在房中，等待他們的歸來。

    聽到這話時，莫日根便笑道：“鴻俊，那你可得好好照顧長史。”

    阿泰說：“要么長史就交給你了，你好歹也是個王子，哪天要回家去時，便把他捎上罷。”

    裘永思馬上道：“就是這么說！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