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鴻俊卻在榻畔坐下,遲疑道:“我陪你坐會兒吧。” 秦伍說道:“家里沒什么能招待你的,李校尉還好么?” 鴻俊答道不錯,兩人對坐片刻,秦伍長長嘆了口氣,鴻俊又問:“誰殺害了他?” “楊家的。”秦伍說道,“楊國忠府上二采辦,與我繼母合謀,夜里勒死了他,沒辦法,我家太窮了。” 鴻俊心道果然與裘永思猜的差不離,殺人犯大理寺不敢得罪,便推給了驅魔司,看來是白來了。 “叫什么名字?”鴻俊于心不忍,又問,“咱們再上大理寺去。” 秦伍不答,反而端詳鴻俊,說:“那天我在龍武軍外的校場上見過你。李校尉對你好嗎?” 鴻俊完全不知道他為什么轉到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上來,想了想,答道:“長史人可好了。” “嗯。”秦伍答道,“好好珍惜吧,讓他不必擔心我。” 鴻俊:“???” 鴻俊還想再問,秦伍卻站起來送客,鴻俊只得回去,秦伍實在太冷靜了,如果是鴻俊自己,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秦伍送走鴻俊沒多久,門卻再次被推開,他正要撿回自己的劍,回頭一看竟是李景瓏,驀然站了起來。兩人在昏暗房中沉默相對,末了,秦伍說道:“李……李校尉……” “鴻俊拿到案子的時候,我就猜到是你家。”李景瓏嘆了口氣,坐下,問,“你姨娘呢?” “服喪。”秦伍答道,“四十九天,尾七一過就嫁過去了。現下在外頭租了一家住。” 李景瓏嘆了口氣,說:“這些年楊家勢大,這口氣,你只能先咽著了。” 秦伍沒有說話,李景瓏最后道:“同僚一場,便這么勸你一句,這案子,我會放在心上,只是時機未到。” “楊家只手遮天,狗仗人勢。”秦伍說,“欺行霸市,強占良田,毆打婦孺。侵吞六軍與邊疆軍餉,我要忍他們到何時?” 李景瓏說道:“人這一輩子,總有許多冤屈,卻也終究有解開的那一天,不要想不開。這案子我會放在心上,就這樣。” 說畢,李景瓏起身離開,秦伍只是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李景瓏出外時,秦伍突然說了句:“李校尉,你還是與從前一樣。” “已經不一樣了。”李景瓏側頭道,繼而離開了秦家。 翌日,新的案子又來了。 “怎么這么多啊?”鴻俊連昨天的還沒看完,眾人簡直服氣了。 李景瓏道:“連浩!你給我站住!” “今天有命案!” 連浩擱下另一大摞卷宗,一溜煙地跑了。眾人看案子看得無聊,便開始輪班,上午阿泰莫日根與裘永思看宗卷,下午換李景瓏與鴻俊、鯉魚妖坐鎮,余人出門核對案情,和妖怪無關的案子,統統退回大理寺去。 “秦伍問你了。”當天鴻俊查閱案子時,說道。 “說我什么?”李景瓏漫不經心道,從案卷下朝鴻俊投來一瞥。 鴻俊好奇問:“你們從前是不是朋友?” 李景瓏答道:“算是吧。” 鴻俊看著他的眼睛,李景瓏忍不住又說:“當年小伍進龍武軍時,與你差不多大。” 李景瓏昔時在龍武軍中擔任校尉,一身武藝還是頗得部下們景仰的。但就在入軍的第二年時,出了一件事,此事恰恰好與秦伍有關。 “被背叛了吧。”鯉魚妖埋頭看案道。 李景瓏“嗯”了聲,說道:“后來龍武軍中有次提拔,秦伍家中太窮了,他想抓住這機會。也正因為我與下屬走得近了些,秦伍便背著我朝同僚們說了些什么,乃至我在……軍中名譽有損。” “快二十歲的人還不成親。”鯉魚妖說,“成天和小伙子打情罵俏,很難讓人不想歪吧。” “你……”李景瓏心臟險些就梗住了,鴻俊忙給他順背,問:“什么名譽有損?哪里有損了?我怎么又聽不懂了?” 李景瓏欲言又止,鯉魚妖卻不住打量李景瓏,問:“是不是真的嘛。” “怎么可能是真的?”李景瓏說道,“我清清白白,對他秋毫無犯!” 當兵時雖全是少年郎,六軍中更不乏俊秀子弟,未曾娶親的少年們,親近些是自然的。但從軍之人,自當以習武為重。當兵是項責任,危難關頭,是要cao持武器,為國而死的。 平日里龍武軍就在天子眼皮底下,絕不能打打鬧鬧。訓練,比賽,競爭,大到隨天子出行圍獵,小到每一隊中初一、十五的例行cao練,據實cao評級,稍趕不上的,便要受辱罵與奚落,儀仗時更要在大太陽下全身著鎧,站足四個時辰。 這等強度,每日回到營中,當即倒頭就睡,哪有力氣搞?一旦拖了全隊后腿,夜半說不得還要被同僚蒙著頭揍一頓,若傳出斷袖風聞,定將拖累一整隊,成為全軍的笑柄。 恰好秦伍被李景瓏嚴格訓練過,心中多少有些意氣不平,外加想晉升將李景瓏擠下去,便鬧了這么一出。恰好也就在十八歲那年,于是手足情、姻緣,全被搞沒了。 “這是多大仇啊!”鴻俊這才明白,今日秦伍所言,應是心有愧疚。據李景瓏所說,后來秦伍也晉升了,胡升聽了傳聞后,便將他調去另一隊里,接下來的日子,李景瓏麾下當兵的,便與他不咸不淡地處著。 李景瓏答道:“罷了,交淺言深,是我之過。” “噫——?”鯉魚妖仿佛聽出了什么,整條魚頓時警惕起來,打量李景瓏。 說這話時,李景瓏忍不住又看鴻俊,鴻俊卻還在為此事憤憤不平。但以鴻俊的所知所聞,是不會想到這么多的。 “那你喜歡秦伍嗎?”鴻俊又問。 “不喜歡。”李景瓏干脆利落地說道,“只因為他年紀小,又……又……又……” 李景瓏低下頭,自言自語道:“又家貧可憐,便特地照顧了一番。你不必為我鳴不平,此事我早已看開了,如今到得驅魔司,大伙兒都如魚得水,自然不會再放在心上。” 鴻俊想了一會兒,最后的評價是:“哦。” 李景瓏沉吟片刻,再抬眼看鴻俊時,鴻俊卻轉身朝鯉魚妖說道:“我還以為只有公母之間才可以‘那個’,原來公的和公的也可以‘那個’。” 鯉魚妖:“……” 李景瓏:“……” 鯉魚妖:“但是公的和公的‘那個’,就不能生小孩兒了,我才不和公魚‘那個’。” “你們魚是怎么‘那個’的?”鴻俊十分好奇。 這話越說越尷尬了,李景瓏只想快點找個事岔開去,鯉魚妖偏又說:“這你就別cao心了,知道這么多做什么?不過話說回來,當真喜歡上了也沒辦法,有的愛‘這個’,有的愛‘那個’,人間本就包羅萬象,李長史就算愛男的又怎么了,也用不著旁人來咸吃蘿卜淡cao心。話說,鴻俊?先前你不也喜歡那只小狐貍么?” “我不喜歡他!”鴻俊說,“只是覺得他可憐。”。 李景瓏馬上拿起卷軸,扔給鴻俊,終結了這個話題,說:“看一眼。” 天寶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 驅魔司案:商隊遇難(命案)。 難度:人字級 地域:平河梁 涉案:西域龜茲商隊廿二 案情:十一月初五日,龜茲商隊途經秦嶺支脈平河梁處,午后遭遇襲擊,隊中十二人盡屠,兇手不明,懷疑有妖作亂,轉呈大唐驅魔司處理。 酬勞:龜茲商人,長安常駐商使翰國蘭面談重謝。 “看看去。” “太晚了,明天罷。”李景瓏說道。 暮色沉沉,秋夜寒涼,莫日根三人也已回來,眾人便分坐開吃,開始交換情報。 “又上哪兒玩了?”李景瓏見眾人吃不下飯,便云淡風輕地問。 “碰上一樁殺妻案。”莫日根皺眉,拈杯喝水,說道,“鐵匠與媳婦拌嘴,用一把鑿子、一把鐵錘,把人活活給錘死了。那腦漿噴得……墻上、榻上……” “別說了!”裘永思與阿泰馬上制止莫日根復述那過程,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鴻俊正在喝一碗蟹黃羹,毫無干擾。阿泰又說:“還有一樁案子,是一個病人風熱咳嗽,看大夫,大夫是個赤腳大夫,給他放血,把人放死了。大夫逃了,家屬扛著棺材,正在春霖堂外鬧呢。” “嗯。”李景瓏還在想商隊遇襲之事,又問,“還有什么見聞?” “月初至今,命案就這幾宗。”阿泰說道。 “十一月初到現在,發生了這么多起命案?!”李景瓏放下筷子,問道。 莫日根答道:“不知道長安往昔命案是否頻繁,這算不正常?” 裘永思說:“更正一點,這些命案都是昨天、今天兩天發生的。” “兩天三起,算上商隊,死了十四個人。”李景瓏皺眉道,“這么嚴重?” 阿泰:“別忘了,妖王還不知道躲在哪兒呢。” 鴻俊:“這是挑釁么?”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眉頭又擰了起來,沒有回答,示意眾人先去睡下,明日清早再出門查案。 深夜,鴻俊蹲在井邊漱口,鯉魚妖從池塘里冒出頭來,說:“鴻俊。” 鴻俊轉頭,眉頭一揚,示意有話就說。 鯉魚妖:“你有遇見過,希望與其共度一生的人嗎?” “什么意思?”鴻俊漱過口,坐在池塘邊。 “就是你一生都想與她在一起,再也不想跳龍門了,一輩子廝守到老,到她死的那天,你也想隨著她一起。”鯉魚妖嘴巴一張一合,出神地說。 “有。”鴻俊笑道。 “誰?”鯉魚妖問。 鴻俊:“爹啊,青雄啊。” 鯉魚妖說:“不是那個意思,算了。” 鯉魚妖要回去睡覺,鴻俊卻揪著它的尾巴,把它拖了出來,問:“怎么回事?你告訴我。” 鯉魚妖說:“就是你想與她時時在一起,在她身邊時,就總覺得凡事都說不出地自在,什么也不用想……” 鴻俊答道:“李長史吧。” 鯉魚妖:“我呸!” 鴻俊答道:“長史總是很可靠,人也很好,什么事兒都交給他就行了,不是么?趙子龍,你到底是怎么了?今天總感覺怪怪的。” 鯉魚妖說:“我愛上一條錦鯉了。” “啊?”鴻俊問,“什么意思?” “我想和她成家。”鯉魚妖說,“永遠也不分開。” “你不是要跳龍門的嗎?”鴻俊詫異道,“不跳了?” 鯉魚妖一手擱在池畔,托著魚腦袋,吐了倆泡泡,說:“那話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人生在世,總得有個念想是不是?哪怕這念想永遠也達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