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就連李景瓏從前也不知道鴻俊竟知道這么多,驅魔司眾人中,只有鴻俊毫無顯擺之意,更不自恃身份,平素不是點頭就是“哦”,講論起天地的玄妙來,竟是滔滔不絕。 “你是道家的?”李隆基問道。 “呃……”鴻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硬要說的話,青雄朝他弘揚佛法反而比提及道家的思想多,“算佛家的吧?”鴻俊想來想去,說,“裘永思像道家的。” “你們的室韋同僚呢?”楊玉環問。 “他算薩滿教的吧?”鴻俊遲疑道。 “泰格拉乃是祆教圣子。”李隆基笑道,“平日里若打起來,不就各自請各自的神了?倒也稀奇。” 鴻俊答道:“天地萬法,殊途同歸,我爹說倒不必拘泥,但求本心光耀。” 眾人便緩緩點頭。 李景瓏本以為天子垂詢,乃是感覺到了此案還有蹊蹺,想問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沒想到大半夜里不問案情,竟是說了半天鬼神,繞來繞去,最終竟是求、長、生?! 簡直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家睡覺。 楊玉環又問:“那么鴻俊小郎君,我倒是有一事想請教。” “你說。”鴻俊也不拘禮,大大咧咧,一手端著茶碗,一腳擱在李景瓏膝蓋上,把興慶宮當成了自己家。 “天地之間,有什么是長生不死的?”楊玉環問道。 聽到這話時,李景瓏不禁起了好奇心,把鴻俊一腳拍下來,側頭瞥了他一眼。 鴻俊意識到自己太沒規矩了,忙坐端正,想了想,答道:“沒有。” “沒有么?”楊玉環問。 “是的,沒有。”鴻俊認真道,“硬要說有,只有你們頭上的這天地。” 鴻俊以茶碗一讓,示意楊玉環與李隆基抬頭看殿外的秋夜漫天繁星,笑著解釋道:“‘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只有不為了自己而生的,才能長生。而萬物但‘求長生’,就已經是為自己了,所以但凡天地之間,永無長生不死之物。” 那一刻,李景瓏仿佛有種錯覺,持碗的鴻俊面對天子,面對貴妃,哪怕面對這天地神明,亦無任何畏懼,他的神情清澈無比,望之令人怦然心動。 鴻俊收回仰望的視線,直視楊玉環與李隆基,笑道:“但我覺得,有時輪回轉世是種長生;有時涅槃也是種長生,這一世離開的人,未嘗不會下輩子再遇見,世間沒有什么是永恒不滅的,也就是緣法了。” “那么有什么藥,是能讓人延年益壽的呢?”楊玉環又柔聲問道。 李隆基握住了楊玉環的手,楊玉環問到此處,忍不住抬眼看李隆基。 鴻俊答道:“活得越簡單,越親近天地,就活得越長。” 李隆基笑了起來,說:“罷啦,不想了,孔鴻俊,你是個有靈性的孩子。” 楊玉環嘆了口氣,說:“若能讓陛下延年千歲萬歲,修煉成妖,渡你性命,臣妾也是愿意的。” “凡人生而為人,可比渾渾噩噩、靈智未開的妖怪好多了。”鴻俊答道,“鶴壽千年,龜壽萬年,天地萬物,各有各的緣法,強求不來。” 李景瓏接口道:“想來讓人與龜調換,終日在爛泥里爬來爬去過一輩子,想必凡人也是不愿意的。” 楊玉環與李隆基都是笑了起來,李隆基自言自語道:“那倒是的。” 鴻俊突然想起一事,說:“延年益壽,好像是有一個辦法。” “什么?”三人同時錯愕道。 “成佛。”鴻俊說。 “行了行了。”李景瓏說,“莫要來勁了。” 李隆基與楊貴妃扶額,鴻俊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在嘛,渡眾生,也即渡自己。” “你是個很有靈性的孩子。”楊貴妃笑道,“方才你說‘成佛’的那一刻,讓我突然想到一個人。” 鴻俊笑道:“誰呀?” 楊貴妃笑吟吟地端詳鴻俊,突然神色一變,眉頭微擰了起來,似乎在努力地回憶,說:“我總覺得見過你。” “咱們有緣吧?”鴻俊說。 “嗯……那天我見你的第一面。”楊貴妃揉揉眉心,說,“就覺得小郎君你這笑容,忒熟,可一時半會兒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好了。”李隆基說,“一切隨緣罷,今天也鬧得夠了,早點回去歇下,李卿,得空再帶你的小兄弟來講講世間玄妙。” 李景瓏知道他們要睡了,便忙帶鴻俊起來告辭,楊玉環又招手道:“鴻俊,你過來。” “你還想再認個干兒子不成?”李隆基笑道。 楊玉環笑吟吟的,拿了塊點心遞給鴻俊吃,鴻俊便道了聲謝,楊玉環卻道:“這孩子長得太漂亮了,我哥好幾個孩兒,就不像他這般有靈性的。” 夤夜,李景瓏與鴻俊出了皇宮,走在街上,李景瓏提著裝狐貍的小籠子,慢慢地走著。 鴻俊摘了片道旁的葉子,回頭問道:“今天我說錯什么話了嗎?” “沒有。”李景瓏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說,“表現不錯,你越來越聰明了。” 他強烈地感覺到,鴻俊學習得很快,較之初入驅魔司時那忐忑不安的模樣,現在已大致能適應長安的生活。 “我就是太笨了。”鴻俊不好意思地說道,“總不知道你們話里還帶著話的。” 事實上這次的案子,鴻俊幾乎是糊里糊涂一路跟下來,直到最后才漸漸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李景瓏與裘永思、莫日根、阿泰四人仿佛都心照不宣,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一路跟著他們走。 “他們都是人精。”李景瓏笑著答道,“你想不通很正常。” 鴻俊端詳李景瓏,李景瓏馬上就不笑了。 “繼續笑啊。”鴻俊說,“挺好看,給小爺笑一個,來!” 李景瓏額上青筋暴突:“哪兒學的!” 鴻俊真心覺得李景瓏笑起來挺好看的,平日刻板嚴肅,不茍言笑,像名沉著冷靜的大將軍,但一笑起來,便讓人心生親切。 “我倒是考考你,猜猜看咱們現在去哪兒?”李景瓏正色道。 鴻俊轉頭看看,這里不是回驅魔司的路,便撓撓頭說:“這么晚了,你想去哪兒?” 兩人到得一處后巷內,李景瓏把籠子交給鴻俊,從一堵后墻外翻身,飛躍進去。 “又有什么案子嗎?”鴻俊驚訝道。 內里不聞應聲,李景瓏推開后門,牽出一匹馬。 “你把人的馬偷了……” “借用一下,走!” 那地方正是龍武軍后門,李景瓏牽了匹馬出來,翻身上馬,伸手拉鴻俊上去,讓他坐在自己后頭,策馬發出連串蹄聲,穿過長街,往西門外去。靜謐長街上,蹄聲顯得格外清晰,出得城門后,在一處山丘頂上停了下來。 “來。”李景瓏把籠子遞給鴻俊,摘下籠上的符。 “就在這兒放了?”鴻俊問。 “不然呢?”李景瓏說道,“還帶回去?” 鴻俊心想這樣也挺好,便從籠內抱出那小狐貍,李景瓏伸幾根手指,來回摩挲那小狐貍的下巴。 啟明星出現在天際,天邊現出魚肚白,神州大地由夜轉晝,鴻俊抬眼,望向晨昏交替的蔚藍天空,天脈散發著瑰麗的色彩,與地脈交接,宛若一個經萬世而永不停息的巨輪。 “喂,醒醒。” 李景瓏的聲音在此刻溫柔了許多,反復撓著那小狐貍的下巴。 鴻俊“噗”地笑了一聲,說:“第二次用的藥不多。” 那小狐貍“呦”的一聲醒了,馬上警惕看著李景瓏,李景瓏屈起手指,在它腦袋上敲了一記,斥道:“咬傷鴻俊的賬還沒找你算。” 鴻俊忙道算了算了,小狐貍頓時緊張地看看鴻俊,又看李景瓏,意識到發生什么事時,李景瓏卻在它鼻前打了個響指。 隨著那聲清脆的響指,李景瓏手中離魂花粉迸開,小狐貍猛地打了個噴嚏,眼中滿是迷茫。鴻俊松開手,那小狐貍頓時落地,箭也似的竄進了叢林。 “別再回長安了。”李景瓏說道,“再被發現,饒不了你。” 小狐貍躲在灌木里朝外看,鴻俊帶著點兒憂傷,與它告別,與李景瓏從山丘上下來。 太陽升起來了,八百里秦川蘇醒,山林間百鳥齊鳴。 “長史。”鴻俊說。 “嗯?”李景瓏牽著馬在前頭走,冷不防被鴻俊撲了上來,騎在背上。 “我太喜歡你啦!” “快下去……像什么樣子?” “這兒又沒人。” 李景瓏把鴻俊從身上摘下來,說:“發什么瘋?” “你其實不討厭妖怪。”鴻俊得意地說道,“是不是?” “我不恨未作惡的妖怪。”李景瓏正色答道。 “那你還挺喜歡小狐貍的。” “長得可愛的,誰不喜歡?”李景瓏說,“但仗著自己長得可愛就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可就不行了。”說著又用手指戳了戳鴻俊的腦袋,翻身上馬,示意他快點上來。 鴻俊總覺得自己似乎被含沙射影了一句,卻沒想明白。上馬時他問:“長史,什么時候帶我去平康里玩?” 李景瓏:“……” 馬蹄聲漸遠,長安晨鐘遠遠傳來,一騎在灑滿朝陽的路上絕塵而去。 陽光明媚,秋日清晨,驅魔司中還未起床,鴻俊已在路上馬背睡著了,李景瓏把他橫抱進來,一路進房,放在榻上,吁了口氣,說:“睡!” 接著他又出去還馬,剛回驅魔司,賞賜又來了,李景瓏便自己躬身接旨,未叫醒下屬們,這次乃是俸祿連賞銀共九十兩,又有點心若干。以及國庫開出的條子,可憑此條交予離魂花粉商兌銀。 一切結束后,李景瓏終于倒頭便睡,一覺到黃昏。 “伊思艾的后人,室韋人,裘家世子,外加一名毫無法力的凡人……” “我倒是覺得,那少年身份最是神秘,也十分蹊蹺。” “我不管他是誰!你居然就看著這一切,在眼皮底下發生!” “所以呢?你想讓我做什么?” 身穿青袍的男子稍一攤手,答道:“你的狐子狐孫們著了道,愿賭服輸,是不是這么一說?” 貴婦不住喘息,雙目發出紅光,眼中幾乎要溢出血來,喘息道:“我要為它們復仇……” 男子與貴婦站在興慶宮深處的陰影中,夕陽西下,二人拖長的身影猶如猙獰的、張牙舞爪的怪物。 “除掉他很簡單。”男子在貴婦耳畔低聲道,“但人間皇帝已起了警惕之心,你若令天魔早早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