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趙亦的心情在“活見鬼”和“去你的”之間搖擺不定,可一想到自家那個不成器的閨蜜,又無法假裝沒聽到這句剖白。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肖湛,直打量得他手足無措,才袖手往旁邊一靠,做出洗耳恭聽臉。 “趙亦同學,你很了解小雅,你覺得,我還有沒有機會?”肖湛推一推眼鏡,誠懇征詢趙亦的意見。 趙亦冷冷瞥他:“多新鮮,這機會在你面前放了整整十二年,它要是個人,這會兒都該上初中了。” “……當時那種情形,你應該知道,我無法給出任何回應……” “那也不用那么絕情。” “我以為,絕情一點,會讓她更好處理……” “她處理得很好,已經好些日子沒念叨你了,人的忘性很大,再過幾年,你就徹底變成一個路人甲,請問為什么又要冒出來作妖?還有,你那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呢?” “什么?未婚妻?我從來沒有過什么未……” 肖湛有些呆滯,仿佛第一次聽到未婚妻這個說法,以至于無法找出合適的言辭來應對。而趙亦這廂,難得榨出來的一點耐心已經耗盡,這委實不是她擅長處理的場景。 人類的情感、曖昧的邊界、吞吐的心事……一切都與她嚴密的左腦思維相違背。她現在滿心矛盾,既想直截了當告訴肖湛他沒戲了,哪兒涼快上哪兒吹風去,又擔心一把推開此人,程小雅博士就真的要把人生徹底奉獻給科研和教學事業。 想了半天,她決定簡單粗暴地解決這個問題。 “肖湛,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泡我們家小雅唄?” “……呃,對,也可以表述為,我想以結婚為前提和他交往……” “別酸了。你得先交往得上才行。” “抱歉……” “我剛才不是在開玩笑。這么多年,你一次次將她拒絕,就算是顆金剛石做的心,也已經被碾得稀碎。過去一年她快刀斬亂麻,將你從她的生活剝離,其實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我感覺得到……” “所以,要是想泡她……”趙亦笑笑,“你和別人沒什么不同,我只能說,加油吧,肖教授。” …… 程小雅下課回家,發現自己的衣柜重新恢復了原樣,趙亦那幾件格格不入的衣服不見了,整整齊齊疊進了一旁的行李箱,她一陣著慌:“趙小毛,你要干嘛?離家出走?” “外出務工。” “務哪門子工,又去干你那萬惡的投資事業嗎?我跟你說,別干那一行了,你知道為啥現在經濟不好嗎?就是因為在村里種地的人太少了,到處都是你這種在村口賭博的!” “放心,這次不賭了。” “我不信,你個殺千刀的,又要拋下我和苦命的小喬……” “它都快得高血壓了,少給它吃點罐頭。你一個人在家注意安全,東西要是壞了,等我回來修,別隨便讓居心叵測的男人進屋。這次真的不賭了,喏,”趙亦一指五斗櫥,“所有證書都鎖在那里,我向你保證,絕不再踏足金融圈一步。” 第5章 豎街 趙亦抵達豎街鎮時已經入夜。轉了三趟車,顛簸六小時,路過一段可以拍攝《荒村老尸》之類恐怖片的郊野,當她終于落腳在這座舉國聞名的影視城,已經被耗光了全部的體力。 越發顯得同行的妹子精力旺盛。 妹子年紀小,名叫陳蘋蘋,長了一張紅撲撲的蘋果臉,多漂亮倒也談不上,但有青春加持,怎么看都賞心悅目。她和趙亦在轉車時遇到,以為趙亦比自己年紀更小,一路照顧幫襯,連行李箱都要幫忙扛,倒讓趙大鱷那一貫八風不動的心,生出了一絲過意不去的漣漪。 所以,當陳蘋蘋紅著臉提出自己財力有限,想找一個人分攤房租,趙亦居然一時心軟,點頭答應了。 一進屋子她就開始后悔。 廉租屋,合用衛生間,衛生條件令人發指。趙亦出身好,父親是南京軍區高官,畢業后又進了華爾街,金融危機之后最艱難的幾年,她從大宗商品轉做固定收益,趕上了固收部門的黃金時代,二十出頭就賺到人生第一桶金——這樣一個人,雖然因為性格關系,為人并不十分挑剔,但其實對生活品質還是有所要求,也確實沒吃過什么苦。 這種接近社會底層的生活,完全超出了趙亦的想象。 蘋蘋姑娘倒是興致不減,東看西看,還沖進衛生間贊嘆:“哇!抽水馬桶!”趙亦看了一眼黑黃的馬桶墊圈,默默從包里翻出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開始進行系統性的清潔。 這是一個月租金300元的房間。 在豎街鎮這彈丸之地,到處都是這種廉價而不實惠的月租房,墻皮剝落,電線老化,有些甚至沒有上下水,卻仍然住得滿滿登登。這里是傳說中的東方好萊塢,數不清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像候鳥般來來去去,哪怕年復一年只能當一個普通的群眾演員。 畢竟這是夢開始的地方。 陳蘋蘋顯然也有一個樸實的明星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說她小時候跟人學過幾天戲曲,鎮上人人夸她歌喉好,叫她小百靈。說她看過兩本講表演的書,知道世界上有三大表演體系。又說她最崇拜的明星是柏哥哥,長得怎么帥,拍戲怎么不用替身,怎么勤奮敬業。 說到興起,還從床上跳下來,到行李箱翻了半天,翻出一張有些年頭的大幅海報,用手仔細抻平,小心翼翼貼到墻上。 于是當趙亦舉著兩只戴一次性手套的手,帶著一身84消毒液味兒,像個手術醫生般從衛生間走出來,便正好和墻上那個冷峻的美少年迎面撞了個正著。 其實氣質是迥異的。 少年人身上某種凌厲的東西,使他整個人英俊得令人難以逼視,這種東西似乎已經被歲月雕琢成了溫潤圓融,趙亦有些驚嘆地想,居然他曾經是這樣一個刀鋒般的少年。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來,因為眉目沒有發生太大變化。算起來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見面”,莫名其妙的一種緣分。 或者只是因為他實在太紅,而她實在太兩耳不聞窗外事。她從小不追星,后來做了影視圈資方,更沒有理由再去追星。對于她來說,那些光鮮亮麗的男女,不過是計算投資收益的參數而已。 可她到底錯在了哪里?大ip,熱門題材,流量小生……按說都是爆紅因素,為什么卻一敗涂地? 換個本子行嗎?換個導演?還是換個更加英俊的小生?換成墻上這個男人?趙亦仰面躺在床上,盡量忽略被褥散發的淡淡霉味,腦中的方程式一遍遍自動演算,結果卻越來越模糊,直到被睡眠吞沒——不管身處哪個時區,每天晚上十一點必然睡著,趙亦的生物鐘比自動校準的石英鐘還精準。 趙亦醒來是在凌晨四點,并非生物鐘失靈,而是被門外走廊上的大呼小叫喚醒。 感覺是要去搶春運前的最后一張火車票。 “怎么?怎么!有小偷嗎?”蘋蘋從夢中驚起,摸出枕頭底下的剪刀,睡前她一直在科普趙亦豎街鎮的治安問題,據說這里好多武行都混黑社會。 “沒有。好像到了上工時間。” 既然醒了,干脆一道起床,早飯胡亂對付兩口,裹上外套便出了門。來之前趙亦特意買了件沖鋒衣,她的max mara只能過有空調和司機的人生,相較而言,她沒有她的大衣嬌氣。然而二月的豎街鎮并不友好,天空飄著綿密的雨絲,因為空氣濕度大,越發顯得寒意沁人,就算沖鋒衣也擋不住空氣里的冷。 演員公會的人卻一點也不見少。 上面黑鴉鴉的天,下面黑鴉鴉的人,人頭攢動,在大廳等待被群頭挑中的體會。群眾演員是豎街鎮最不值錢的東西。在很多導演和大牌眼里,群演不是人,只是東西,一個會呼吸的道具,不需要任何尊重。趙亦一路被人推搡,甚至有人趁亂摸了一把她屁股,簡直覺得自己是乘坐跨海郵輪被販賣到美洲的黑人奴隸。 女生畢竟還是少,她和陳蘋蘋站了一小會兒,已經得到好幾撥人的問詢,還有一個自稱演員副導演,拉著陳蘋蘋就要走,被趙亦劈手奪下——她雖然沒看過豬跑,但吃過很多豬rou,知道不會有副導演來群演大廳挑人,此人必然沒安什么好心。 最后遇到一個還算好心的群頭,給她們逐一說明,當群演要先去辦暫住證和演員證,女生一般都是群特,一天至少能拿80塊錢。80塊錢……趙亦想起她曾經每分鐘價值80美元的職業生涯,突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怎么可能她坐在a級寫字樓里吹著空調就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這分明是她絲毫也不了解的世界。 那個人稱“虎哥”的群頭費了半天口舌,自然不是為了日行一善,還是想抓走這兩個稀缺資源。身材雖然都不夠高挑,臉模子倒是不錯的,尤其白皮膚那個,纖弱精致,正是適合上鏡的心形小臉,要是有臺詞功夫,拿去當特約演員,演個冷若冰霜的小公主也是行得通的。但他又擔心對方未成年,身份證特意拿出來比對,看得滿心詫異,居然都26了,那確實沒什么前途,戲路太窄,年齡也太大,難怪只能來混一個群演。 趙亦對群演這個身份倒是滿意。活道具,劇組一呆呆一天,真正工作的時間不過幾小時。唯獨就是她倆第一次上戲,完全沒有經驗,別人都知道帶個馬扎,她們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天上依舊下著細雨,到處都濕滑泥濘,倒是很符合戲里的氣氛。 是個大ip穿越片的開篇。 女主穿越到古代,在出行途中與家人走散,流落到一個村莊,結果又遭遇匈奴屠村,成為唯一余下的活口。男主是才華橫溢但被兄長忌憚的小皇子,正領兵追擊進犯的蠻夷,就在他搜尋被血洗的村莊時,女主悠然蘇醒。 主角戲沒什么特別,假如換個場景,就是普通的情深深雨蒙蒙劇情。重點在于故事發生的背景。要慘烈,要凄迷,要烘托女主的無助和男主崛起的艱難背景。這一切只能靠群演和后期來完成,天公也很作美,云層低垂著,端的是一片凄風苦雨。 趙亦她們已經完成了化妝,因為是第一天上工,只能給普通群演的錢,好在這個妝臉上涂黑、身上帶血,加上還得淋雨,日工資比一般劇情多出20塊錢,明顯能感覺到其他群演都很高興。 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年輕人興奮地問群頭:“哥!咱需要演點啥不?要反抗土匪兵不?”得到劈頭蓋臉一頓罵作為回應。罵法十分粗野,夾雜污言穢語和人身攻擊,讓趙亦覺得她和她身邊這群人,穿著散發異味的衣服,鞋墊濕透的布鞋,真的是一群國破家亡的蟻民,失去了最后一絲人格尊嚴。 陳蘋蘋有點紅了眼眶,嘟囔:“怎么這么說話,一點也不尊重人。” 趙亦伸手拉她,示意她躺下別動:“你現在是尸體,不是人。” 過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淋得全身濕透,手腳都變得沉重冰涼,導演才對鏡頭效果表示滿意。一群助理簇擁著女主角姍姍登場。和群演同樣的妝,臉卻沒有涂污,只是象征性地抹了幾條黑道道,顯得格外楚楚動人。 陳蘋蘋又激動起來:“咦!林倩迪!這是……這是……這是《大漠孤煙》!” 趙亦不知道她激動的原因,《大漠孤煙》這個ip她聽說過,確實不錯,熱門穿越題材,很有大紅大紫的潛質,但她當時已經投了好幾個穿越劇,便沒有再做重復投資。這種影視劇對導演要求不高,只要擔任男女主角的流量擔當給力,發行人搞噱頭有力,基本都能確保收回成本,算是比較穩妥的壓倉配置。 陳蘋蘋的激動難以抑制,居然還坐起身來,驚喜地四處張望,趙亦趕快把她摁倒,然而已經引起了導演的注意:“那兩個演死人的!誰帶來的!?當個尸體都不會嗎?不想演快滾!” 他生氣也可以理解,因為此時男主角已經登場,一身玄衣戰甲,從遠處縱馬而來,身姿矯健,英氣逼人,到了近旁一勒韁繩,馬蹄高高拋起,做出了一個漂亮的定格。 這一條亮相原本可以拍得十分完美,卻因為兩具詐尸的尸體而被破壞。導演鋪天蓋地的咒罵聲中,男主牽馬重回原地定位,背影提拔如箭,居然讓某具尸體熱淚盈眶起來。 “果然是柏哥哥的戲……他真的不用替身……他看起來好像瘦了……” 趙亦無語,在導演親自上來攆人之前,捂住了陳蘋蘋的嘴。 昨天還在念叨她的演員夢,姑娘你到底是來追夢,還是來追星。 第6章 驚馬 導演喊cut,演員歸位,重新預備開拍。 一群人圍上來伺候女一號,補妝,打傘,遞熱水……水可能不夠熱,林倩迪瞪了助理一臉,把小姑娘嚇得臉色雪白,忙不迭跑去后勤組重新接了一杯水。 “譜真大。”陳蘋蘋嘟囔,對這位和她家柏哥哥演對手戲的女明星有一種天然敵意。趙亦搖頭,這只是常見的明星派頭,她見過譜更大的女明星,助理做什么都是錯,那是因為美貌被嬌慣出的脾氣,也是因為壓力得不到紓解的抑郁,很多明星過得其實并不開心。 林小姐顯然也很美貌,也很容易不開心。 男一號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林倩迪淋了一會兒雨,按捺不住又要發脾氣。導演親自過來,解釋那邊馬具出了一些問題,要不然先補拍之前的一幕,也是同一場戲:家中年邁的義仆為了保護小姐被當胸砍了一刀,臨終前和小姐交代后事。 來得是個很有經驗的特約演員。 這種有大段臺詞的特約演員,在豎街鎮稱為大特,日工資高達800,算是群眾演員這個群體的頂尖,再往上就是拿固定工資的跟組演員了。這個群體不乏一些演技精湛的老戲骨,今天這位大特也很出色,短短幾分鐘臺詞,說得那是情真意切、老淚縱橫,不由讓趙亦覺得有點可惜——她在開拍前碰巧看過這位老人家的簡歷,從前是演話劇的,擱在他們那個圈里也能稱得上老藝術家。只是藝術這東西太過奢侈,自古而今都靠富裕階層提供贊助才能存續,如今時過境遷,有錢人是越來越沒興趣于舞臺藝術了。 老藝術家也得出來賣藝,將表演藝術換成糊口錢。 情緒飽滿,情感到位,躺在地上挺尸的群演紛紛感到一陣激動,似乎看到了自己夢想實現的那一天——哪怕沒有美貌、身材和后臺,也能在鏡頭前發光發熱,可以自豪地說一聲“其實我是一個演員”,和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一起飚戲。 好幾具“尸體”冒導演之大不韙悄悄偏過頭,想多看一眼林倩迪,這朵當紅小花尖下巴大眼睛,特別適合哭得梨花帶雨。 結果,卻看到導演示意停機,等待旁邊的小助理沖上前,往林倩迪眼睛里滴人工淚液,然后再重新開機。眼藥水撲簌簌滾落,傷心欲絕的小姐握住忠仆的手,說: “123,1234,12345,1234567。” 好幾個第一次當群演的尸體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戲骨卻不愧老戲骨,鎮定自若繼續往下演,臺詞接的嚴絲合縫。只是這一幕怎么看怎么荒謬,陳蘋蘋忍不住:“一節戲給那么多錢,臺詞居然都背不下來,這女的真夠可以。” 聲音不大,卻好死不死,被“那女的”全給聽到了。 大明星再次感到了不開心。 但她到底是個大明星,不可能和小群演一般見識,兀自憋了一會兒氣,伸手喊停召喚導演。導演再次顛顛跑過來,尸體堆里有人驚嘆,怎么今天導演特別乖順,聽說是個聞名在外的暴脾氣,知情者嘿嘿一笑:“那還用問,帶資入組了唄。”大家頓時一臉了然。 誰出錢誰大爺,直接決定了所有人盒飯吃5塊錢還是8塊錢的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