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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一枝紅杏紙上春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團山雖一直有人與外界通商以維持金源,可大多數團山人畢竟久不出世,他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習以為常的一切,對如今的大縉來說有多么寶貴。

    單就團山那“不問男女,有能者居之”的觀念,那是反新學人士心心念念了多少年,都沒能看到的盛世氣象。

    葉遜微有些動容,卻還是稍有遲疑:“新學之禍,我略知一二。但,就我所知,如今旗幟鮮明反對新學的寥寥無幾,連朝華長公主也未明確表態……”

    李崇琰輕笑:“您知道反新學的人為何寥寥無幾嗎?”

    因為在新學開始的最初,由于太.祖對新學默許縱容,所有人便都事不關己,哪怕看出了新學有禍根,也多是冷眼旁觀。

    僅有葉明秀在察覺隱患,向太.祖委婉進諫被駁回后,在團山拉了一支屯軍做后。

    之后的數百年,新學愈演愈烈,信徒越來越多,直至將舉國上下的風氣都大改,才有人陸續站出來發聲反對。可那時新學已成氣候,擁躉眾多,發聲者全都沒有好下場。

    遠的不說,單是杜夢妤父親當年所涉及的那場科考舞弊案,其實也是新學打壓反對者的杰作。

    “融融告訴我,江瑤曾說過,團山是葉明秀為大縉留下的火種,可這火種若不現世……”李崇琰定定望著葉遜,“意義何在?”

    葉遜輕垂眼睫,絡腮大胡子遮掩了他面上的神情。“如今新學已如烈火烹油,團山只不過小小火種,這是要螳臂當車?”

    “若此心光明,可信終有一日,螢燭之火亦可光照天地。”

    明知一件事很難做成,卻仍愿意一點一點努力做下去。這大約是惟有赤忱的少年之心,才會有的傻氣與熱血。

    葉遜徐徐起身,步下主座。

    李崇琰起身肅立,看著葉遜在自己面前站定。

    葉遜垂眸理好衣擺褶皺,莊重地向李崇琰執臣子禮:“葉遜,領命。”

    他雖年近四旬,可好在,他的心,依舊是少年。

    ****

    家塾放課后,杜夢妤便如約來與顧春碰面。

    顧春領了杜夢妤去小花閣中喝茶吃點心,見杜夢妤似是有話要說,便起身將花閣的門掩了。

    “說吧。”顧春盤腿坐下,笑盈盈替兩人都斟了熱茶。

    杜夢妤躊躇片刻,接過顧春遞來的茶捧在手中,“定王府發出的榜文,說,自明年起重開文武科考,只論高下,不分男女,是真的嗎?”

    “真的呀,”顧春點點頭,不解道,“都發了榜文,還特意派了人去挨家挨戶的一句一句講,這還能有假?”

    “春兒,你說,能不能……”

    聽她欲言又止,顧春淺啜一口熱茶,疑惑地抬眸望向她:“嗯?”

    “州府的人還說,只要能通過入學試,人人都可以進官學,女子也可以,是真的吧?”她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閉著眼將這話問了出來。

    “你想什么呢?”顧春詫異極了,放下手中的茶盞,隔桌伸手去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見她睜開眼,才又接著道,“當然是真的呀。”

    杜夢妤有些激動,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笑意顫顫的。

    顧春奇怪的盯了她半晌,忽然福至心靈地一拍桌,笑指她:“你想考官?”

    “不、不是的,”杜夢妤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又羞怯的笑著認了,“好吧,我想過。但是,其實是我jiejie……”

    原來,馮星野知道杜夢妤很為她的jiejie擔憂,便特意派了人去探了她jiejie的近況。卻意外得知她jiejie所嫁的那位老員外已在七月里病故,而她jiejie也被當家主母尋了個由頭趕了出來。

    她jiejie不敢回娘家,只能進了另外一戶人家做洗衣娘度日。

    杜夢妤得知這個消息后心痛難當,愛妻心切的馮星野自是當機立斷,派人將她jiejie接來了宜陽。

    “是前幾日才到的,見你這些日子事忙,便沒來得及告訴你。”杜夢妤有些歉意。

    顧春笑著掰了一小塊甜糕遞進她口中:“我又不是那樣小氣的人。誒,你jiejie是聽說了明年可以考官的消息,所以想進官學讀書嗎?”

    她記得之前杜夢妤曾說過,從前他家兄妹三人跟著他們的父親讀書時,她jiejie的天分是更高些的。

    杜夢妤點頭,娓娓道:“jiejie說,若是真的,她想試一試。不過,明年開春那一場官試肯定趕不上了。”

    畢竟已多年沒再進學,便是如今立刻撿起書本,也不可能一日千里的突飛猛進的。

    “嗯,你同你jiejie說,明年考不上便后年,后年不行便大后年,好好用功便是了,”顧春高興極了,“只要李崇琰在宜州,這事不會變,你信我。”

    杜夢妤用力點頭,“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囁嚅道,“官學的入學試據說不會太難,可我書讀得太少,不如jiejie,我……”

    顧春替她想了想,眼睛骨碌碌一轉,得意的偷笑:“你可以先跟著我師父名下那班大孩子一起讀書呀,反正官學的入學試每年都會開的。”

    “葉遜先生,他,會收下我嗎?”杜夢妤又期待又緊張。

    “當然會收啊,”顧春笑呵呵的傾身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反正他也是要給那些孩子授課的,多你一個也沒什么。一只羊是趕,一群羊也是趕……”

    杜夢妤嘟了臉,笑瞪她:“我不是羊!”

    ****

    因婚期臨近,加之諸事繁忙,李崇琰與顧春這幾日并無見面的機會,明明一個在城中西南方,一個在城郊東面,打馬穿行不過半個時辰的距離,卻只能靠每日書信往來。

    今日借著來葉家“議期”,李崇琰在與葉遜談妥官學之事后,便忍不住溜出來找顧春了。

    杜夢妤一見李崇琰找到花閣來,便非常貼心的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李崇琰面露嘉許的笑著頷首致謝。

    “嗯,馮星野的媳婦兒……比他會做人。”李崇琰順勢在顧春身旁席地而坐,展臂將人攬進懷中。

    顧春笑著反手拍了他的肩一下,窩在他懷里笑:“你這個人……”

    “你偷吃什么了?”李崇琰盯著懷里的人,一本正經的問。

    “哪有偷吃?”顧春仰頭白了他一眼,隨手指了指一旁案幾上的點心碟子,“就吃了兩塊糕點。”

    李崇琰挑眉,垂頸靠近她的頰邊輕聞了一下,搖搖頭:“不是糕點的味道,你一定偷吃別的東西了。”

    “我在自己家里吃點東西還用藏著掖著嗎?”顧春倏地坐起來,反身跽坐,面向著他,瞇起眼,笑得紅了臉,“你是不是想……檢查?”

    李崇琰抿唇忍笑,兩臂反手撐著地面坐席,意味不明的小眼神兒一直往上瞟,就是不看她。

    不言自明。這是要她自己送上門來的意思。

    顧春挑釁的皺了皺鼻子,“哼”了一聲,傾身捧了他的臉,照著他噙笑的薄唇親了下去。

    四片唇瓣像是被粘稠糖汁合在了一處,輾轉之間甜滋滋逸趣橫生,誰也不舍得分開。

    編貝般的齒間被舌間一一探尋而過,繾綣滋味入魂蝕骨。

    小心思得逞的李崇琰抬手環住她的腰身,抱著她緩緩躺在地上。

    初冬的花閣中,四角皆放有小火盆,本就溫暖如春。可這纏綿炙熱的親吻卻如野火燎原,只將這一室原本合宜的暖意燒得如盛夏烈日。

    黏糊糊纏了半晌,滿面紅暈的顧春才笑著將臉埋在他頸間。

    同樣面紅的李崇琰冷靜片刻,才含笑對她說了近來解毒之事,又與她談了幾句婚禮的安排。

    “……不過,歸寧恐怕是要耽誤了。”李崇琰醇厚的嗓音有些沙啞,忍不住側頭含住她的耳珠。

    顧春縮起肩膀躲了躲,笑問,“為什么?”

    “行宮里有個老混蛋,”李崇琰執著地又跟過去,輕咬她的耳珠,含混道,“偷偷摸摸帶了話來,讓去見他。”

    其實,按圣旨的意思,近日就該啟程了。不過他懷疑那老混蛋是得了消息,存心阻撓他與顧春成親,所以他回話過去,表明十月底才能到。

    顧春呵呵冷笑,抬手捏了他的臉:“陛下是要見你,還是要見我?”

    第76章

    “我怕是調虎離山。”李崇琰一本正經地避重就輕。

    顧春倒是一聽就明白,原本沒她什么事, 是這家伙非要將她帶在身邊罷了。

    于是顧春懶搭搭的橫身撲在他胸前, 耷拉著腦袋捏著他的手指玩, “不想去。”

    “眼下是多事之秋,不把你帶在身邊我不放心,”李崇琰坐起身,將她攬在懷中,哄貓兒似的, 拿手指在她下頜輕撓, 溫柔淺笑,“你就當陪我, 嗯?”

    這幾個月來,云安瀾重振旗鼓, 調整了方式,再次沖上反對新學的最前線, 成效卓著, 已被平王為首的新學陣營視為眼中釘, 臺上臺下各種骯臟的手段已然粉墨登場。

    若說那些堆山隙海的彈劾奏折與政務上的黨同伐異, 還算是要點臉面的君子之爭;那自七月起云安瀾數次遭遇暗殺與下毒,便是徹底撕破臉的信號了。

    云安瀾樹大招風,長公主亦難逃波及,如今的局面極其混亂。只是宜州地處邊陲,李崇琰又不涉政爭,也并未如云安瀾那般旗幟鮮明地對外張揚反對新學的立場, 宜州才像最后的樂土般平靜祥和。

    可事實上,與新學之間正面抗衡是早晚的事。

    “八月里厲連勝到宜州,云安瀾原也是要來的……你以為我還不知,青蓮書坊背后的東家是誰?”李崇琰見她驚訝,便得意地笑了,“馮星野每年從我手上拿走那么多錢,可不是用來喝花酒的……云安瀾那時遇刺輕傷,為防萬一,才改派了羅霜替她過來。”

    顧春點點頭,又疑惑地撓了撓臉,偏頭覷著他:“這和你硬要帶我一同進京,有什么關聯?既然眼下的局面一觸即發,我在這里不是更安全?”

    她眼中難得露出如此刻這般迷糊的神情,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甜軟可口,誘人極了。

    李崇琰面色痛苦地扶額,暗自平復了心中的悸動。片刻后才又正色,耐心解釋,“前些年我以中階將領的身份在幾支軍中輾轉,從不涉朝堂之事,他們探不出我的深淺,也不知我會做什么,所以一直沒動我。如今宜州、南軍、團山屯軍都在我手上,他們便是想動我,也不敢輕易正面與我沖突……你是我的罩門,這件事,他們早晚會知道。”

    以那些人的下作習性,慣會撿軟柿子捏。

    李崇琰從不是個心懷僥幸的人,只有將顧春放在身邊,由他親自嚴防死守,他才能放心。

    “哦,”顧春笑意忐忑,擔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那萬一,我的身份被人發現,會給你惹來麻煩嗎?”

    她是指“顧時維的女兒”這個身份。

    “正好要跟你說,”李崇琰朝她攤開掌心,見她立即乖乖伸手過來與自己十指緊扣,便心滿意足的抿了抿唇,“馮星野在京中的那條線上有消息回來,當年原州之事,中間似乎有隱情。只是時隔多年,很難找到確鑿證據,我之所以答應那死老頭去見他,主要是想求證一些事情。”

    其實對于父親的身后罵名,顧春早已放棄尋求翻盤的可能。

    畢竟原州十城被屠是事實,事件的開端是顧時維丟了門戶城池,這些都是無法回避,無法洗脫的罪責。

    自當年到了團山,她就打算隨隨便便過完這一生。沒有什么抱負,沒有出人頭地之心,甚至從未奢想過如何輝煌的將來。

    當初聽到陛下極力反對她與李崇琰的婚事時,其實她是松了一口氣,甚至有些愉悅的。

    “顧時維的女兒”在邊陲之地自行畫地為牢,不染指母親葉遐留下的殊榮盛名,一生過得敷衍潦草,這對原州十城的亡靈來說,至少,勉強算是個交代。

    她的這點心思,葉遜不知道,她的伙伴們也不知道,可李崇琰知道。

    她是當真沒有料到,李崇琰竟派人在暗中探查當年之事。

    “其實……你不該再追查這件事的。若是查到最后,真相就是如世人原本所知的那樣,你該如何自處?”

    自相識以來,不足一年的時間里,顧春見證著李崇琰從一個舉步維艱的閑置皇子,到日漸成熟的一方藩王。

    許多事她雖從不過問,李崇琰也從不訴苦,她卻清楚如今他手中的一切來得有多不容易。

    眼下宜州的新政初始便隱隱顯出崢嶸氣象,可見李崇琰將來必定是能有一番作為的人。

    在這個霎時,她甚至開始反思,自己與李崇琰成婚,究竟是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