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的是實(shí)話。

    吃吃飯對(duì)他來說無傷大雅。

    但擁有過分漫長的壽命，對(duì)普通人來說卻是件很痛苦的事。

    在這一千年中，親人老友相繼離世，世界滄海桑田變化，世上的人早就換了一茬又一茬，要不找個(gè)事情忙著，肩頭沒有責(zé)任擔(dān)著，人在這無盡的光陰中就活厭了，活膩了。

    所以他讓王娟給他做飯，“負(fù)責(zé)照顧”他，把僅有的幾個(gè)舊人緊緊攏在一起，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被彼此需要的。

    盛君殊這個(gè)人，看上去佛，話也不多，心里的決斷和擔(dān)當(dāng)卻丁是丁，卯是卯，分分明明。

    盛哥兒敬她，不動(dòng)聲色地照顧她，這從來沒出口的用心，王娟卻在這瞬間才幡然醒悟。

    她的嘴張了半天，閉上了，也平靜了，掩去眼里的淚光：“沒事，我提回去了。”

    “掌門，您好好休息。”

    她扶著門框叮囑了最后一句，轉(zhuǎn)身便走，脊梁垮了，背影仿佛蒼老了幾分。

    沒走幾步，衡南追上去，將她手上的布袋給奪了下來，王娟驚愕回頭，眼眶里還含著淚水。

    衡南撐著門框看她，慵懶的眼睛像名貴的貓，用氣聲慢慢地譏誚道：“你這個(gè)人怎么這么做作？”

    “王姨，師兄都說讓你放下了。”她忽然放出聲音，公事公辦地說，“那你就放下呀。”

    王娟：“……”

    身體尚未恢復(fù)，盛君殊又昏睡了一會(huì)兒。

    單間病房里白色窗簾拉攏，溫度適宜，這空間里只有衡南坐在他身邊，他心里是安的，有種睡在茫茫雪地里的錯(cuò)覺。

    世界一片靜謐。

    醒來時(shí)，他聽見衡南輕聲“艸”了一聲，蹙眉扭頭。

    衡南坐在他病床旁，正低頭削蘋果，頭發(fā)滑落至頰側(cè)，兩根手指從裙子上默默地拎起一長串削斷的蘋果皮，放在柜子上時(shí)，恰好對(duì)上他的眼睛。

    “你等一下，馬上就好了。”衡南看了看手上的削了一半的蘋果。

    “削好你自己吃。”

    衡南頓了頓，白皙的手急忙在果籃里翻檢：“那我給你剝個(gè)橘子。”

    “不用了。”盛君殊笑了一下。

    衡南將蘋果墩在桌子上，看表情，她有些生氣：“你是不是就想吃老妖婆做的飯？”

    盛君殊闔著眼，看上去像在假寐，他看起來元?dú)獯髠瑐?cè)顏蒼白清減，呼吸都很輕。

    衡南看著他的模樣，一面放狠話，一面趕緊把飯盒一個(gè)個(gè)掰開：“……想吃就吃嘛。”

    盛君殊闔著眼心不在焉地?fù)u了下頭，幅度很小，但還是被她捕捉到了。衡南兩手撐著病床，湊過去看盛君殊的臉，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微顫，睫毛根部竟然濡濕著。

    衡南頓時(shí)呼吸慌亂，聲音很輕：“師兄，你想吃什么？”

    盛君殊闔著眼，許久，靜靜地開口：“烤地瓜。”

    “……”

    烤地瓜？

    衡南想起來，在她進(jìn)入青鹿崖后三年，和大家烤過一次地瓜。

    大半夜她被白雪悄悄地叫出來，還以為有什么要事，手上緊握桑劍。

    直到被帶到一處飄香的洞口旁邊，見楚君兮正坐在火堆前，抱著一個(gè)大地瓜，熟練地往上涂抹蜂蜜，才不禁一怔：“君兮，你哪兒來的地瓜？”

    楚君兮和白雪對(duì)視一眼，一時(shí)語塞，白雪趕緊把她按在地上：“哎呀，別管哪兒來的，好吃不就行了嗎？”

    她自己拿了一個(gè)，撕開皮，燙得便換手邊啃，又取了一個(gè)塞給衡南：“師姐，給你吃。”

    衡南低眉一笑：“我吃了，豈不是成了你們的共犯？”

    山下農(nóng)家，有好大一片地瓜田，地瓜一列一列，綠葉盎然，農(nóng)家孩子喜歡三兩個(gè)攢在一起，架火烤地瓜，誘人的甜香四處飄去，上山下山，每次饑腸轆轆路過，都是種折磨。

    次數(shù)久了，一回楚君兮從山下路過，果然沒忍住趁夜黑風(fēng)高拔了五六個(gè)，用袍子兜著上山，路上碰見白雪，兩人一拍即合，流著口水搭上烤架。

    偷金是偷，偷瓜也是偷，畢竟違了門規(guī)，楚君兮一面翻烤一面笑：“二師姐放心吃罷，讓人發(fā)現(xiàn)，你和三師姐全推給我。我也許久沒被師父打了，屁股想得慌。”

    白雪一面吃，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衡南同他們蹲在一處，熟練地掰開地瓜：“小聲些，大師兄在外面巡查，別讓他看到。”

    “什么東西別讓我看到？”

    背后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衡南汗毛登時(shí)立起，白雪當(dāng)下就噎住了，掐著自己脖子一頓咳。

    盛君殊扛著刀，從后面繞出來，看向烤架，“哪兒來的？”

    楚君兮背后藏了個(gè)生地瓜，抬頭挺胸：“好問題！這究竟是哪里來的呢？”

    肅立的少年嚴(yán)厲地掃他一眼，又將目光轉(zhuǎn)向白雪，白雪把嘴里的咽下去，躲到衡南背后。

    大師兄光風(fēng)霽月，就是像門規(guī)戒律成了精，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他這里，偷竊絕對(duì)是說不過去的。

    白雪驚呼一聲，險(xiǎn)些向前撲倒，原來是衡南忽然起了身。

    少年面色復(fù)雜地看著面前遞過來的地瓜。

    “衡南，你……”

    他失望地看看她，大概是想說，你一向是聽話省心的，怎么……

    衡南替他剝了剝，露出里面金黃松軟來，燦爛笑著遞過來：“師兄多慮了，是山下農(nóng)人送的，師兄你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