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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衡南也不鬧人,有跟沒有沒什么兩樣,現在和過去也沒什么兩樣,于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再然后,師父干脆把他們叫過去訂了婚…… 即使那時,他已經答應了婚約,他們并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遙,衡南的發絲蹭過他的肩膀,衣袖碰著他的衣袖,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甚至連他回頭看著衡南的時候,她總是斂目,或看向一旁,淺笑著,不與他眼神相對。 平平靜靜,若即若離,直到她死。 盛君殊無聲地一嘆,揪著被子角向上一拉,蓋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女孩的后背。 凝魄回魂,還是同一人。但作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記憶已洗去,全不認識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視,而是像炸了毛的貓,半步不退地與他對視,戒備、抗拒、還有一絲警告。 ……也好,省下他許多愧怍和負擔。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輕手輕腳起了身,忽然聽到被子里傳出不大不小的聲音,直截了當:“你給她太多了,我還不起。” 聽這語氣,倒好像是抱怨。 畢竟是二十歲的小女生,有點骨氣,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萬,你兼職工資一個月兩千七百塊,要掙四百年。你還想著還?” 衡南背對著他,不吭聲了。 盛君殊就有點后悔自己泄露了千年積累出的居高臨下的刻薄,頓了頓,仔仔細細給小師妹解釋了一下:“垚山答謝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賬,不用你還。” 半晌,他注意到團成一團的蓬松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盛君殊驀然有種沖動,想把她揪起來問一句:“我叫什么名字?” 他走過去,衡南半長的頭發散落在枕上,柔軟干燥,黑絲絨一樣綻開。 盛君殊順手攏了攏,女孩子的頭發,摸起來像是小貓的毛,毛絨絨的,盛君殊無趣地揉了兩把,又變了主意。 目光轉向床頭柜上的幾個白色小藥瓶,還有吃掉一半的錫紙膠囊板,他皺著眉頭看了看說明,滋啦滋啦團成一團,全扔垃圾桶里。 “太太沒病,所有精神類的藥,都給她扔了。”飽滿的日光將男人修長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盤邊。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掛鐘,今天遲到這么多,不要緊么? 盛君殊擦了擦嘴:“聯系一下家具公司,沙發給我換了。” “哦……知道了。” 那家人坐過的,果然還是嫌棄…… 郁百合跟著他走到門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轉身:“那個兔子,再給太太做一個。” 郁百合瞧著他,略有迷茫地張開嘴巴。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會抖的那個。” 郁百合張開的嘴,馬上化作了意會的笑容:“哦~~~” * 冷氣十足的房間里,蓬松的被子卷起來,幾乎蓋到頭頂。 少女的臉蛋隱匿在其中,顯得格外孱弱,臉色灰白,額頭上布滿冷汗。她雙眸緊閉,濡濕的睫毛微微顫動,雙手按在胸口,發白的指節痙攣地抖動著。 仿佛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攪動——又來了。 十六歲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脫軌,忽然被這莫名其妙的、不屬于任何臟器病變的痛楚擊倒。 隨后她開始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父母、同學、老師,滿臉擔憂地捧著她的臉,嘴唇一張一合,她瞪大眼睛,仿佛失聰,什么也聽不到。 耳中充斥著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銳嘯,還有鼓動耳膜的呼呼風聲,看見反復從空中墜下的灰色陰影,抓著路人裙擺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殘肢,看得見建筑表面大量干涸的血跡,毛細血管一樣分支流下,變成細密的網狀脈絡,包裹整座大樓。 更可怕的是,她作為普通人的童年開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現在生命中的人,在記憶中變得逐漸模糊。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樣褪去,一股陰冷的、長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樣將她籠罩其中。 她變得極其冷血,不會再為師長親朋的哭臉或失望感到一絲一毫的憐憫。 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她無助哭泣的數百個夜晚,離她遠去。 “……影響到其他同學……” “我們家也不是大富大貴,你看要不……” “配合電擊治療,醫生怎么會害你?” “都是心理的幻想,堅持堅持不行嗎?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自私……” 第9章 師妹(九)【修】 雨夜里,她撐著傘,渾渾噩噩地跟著每一個人視線中雙肩發光的路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懷疑自己上輩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貓,不然怎么會有著與生俱來的茍且偷生的本能? 她聰明地辨認人群中對她有利的異類,尋求陽炎體的庇護。 霓虹燈下的城市,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流川街燈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標塔,夜色中光輝璀。 馬路上積水如明鏡,“嘩啦”輕輕踩過去,破碎的倒映抖動著,慢慢歸于平靜。倒影中雙層長裙、鴉青鬢發斜插木簪的少女緩步走過,裙下一盞黃色橢燈,燈下流蘇像云霧一樣飄起。 “喵——”的一聲嘶啞哀鳴,黑貓如箭一般躥過,污水濺起,再平息下來時,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單薄的短發少女茫然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