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郁玲本打算呆半個小時就離開,下午還要回去上班。可馬曉蘭拉著她不停的說,說到累了,靠在床頭歇息。郁玲有點不忍心就這么說告辭,留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守著孩子,于是起來幫她把衣服疊了。 馬曉蘭說:“郁玲,你真好。別看我那么多朋友,朋友圈里都有三四百,隨便發點什么,人都點贊個不停。我發我女兒照片,其實說真心話,哪里好看,丑死了,你說我是不是抑郁了。可我都生孩子了,這么個大事總得宣告一下吧。然后一堆人留言說,長得可漂亮了,像你。一堆的愛心,一堆的恭喜。廉價吧,嘴皮子都不用動一動,就盡到朋友的真心了。不過,我可記得你,一次都沒點贊過。哎,你總是誠心實意的幫我。” 郁玲說:“算不上什么幫忙。” 馬曉蘭挪下了床,去抱嬰兒床里的寶寶。寶寶睡醒了,哼唧哼唧的想要喝奶。 “郁玲,你介不介意幫我把床單被套也給換了。這被子他媽的換這么厚,晚上睡覺出一身的汗,躺池子里似的。從昨天到今天,我跟老太婆說了好幾次了,她當聽不見。我沒什么力氣,一個人換不動。” 真是悲催的。郁玲想,馬曉蘭在娘家做大小姐時,怕是從未換過床單。如今好了,這婚一結,這母子搬進來,房主竟然沒一天好日子過了。 等回到公司,已經下午四點。耽誤了的時間,下班后還得加班補回來。到晚上八點,這片辦公區只剩她一個人了。她經常加班到這么晚,反正回去也沒事可干。到了四月中了,各部門的kpi,她像要債似的一點點要回來,正在做統一整理,然后報上去。確實也如她所想,一聽說公司要動組織手術,許多的部門領導就找到了她,想磨掉這份kpi。 其實,郁玲剛來晨星時還有點想法。工作八年,她能倚靠的不再是拼命,而是條理。晨星一團亂麻,更需要她這樣的人去條條捋順。來了才知道,晨星的亂超乎想象,且它還在亂中拓展,壓根就不想慢下來梳理。中國本土企業,都特么的愛追逐市場占有率,要鋪攤子、要打擊對手、更要出名聲,以至于掙錢多不多都有些無所謂了。那更不要講管理了,湊合能用就行。 新來的總經理是一家巨頭連鎖超商的vp,跳槽過來,立志要把晨星打造成國內第一大網上超市。要招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招聘組才三個人,已經忙翻天的全國出差了。至于人事部空缺的四個名額,早顧不上了。何總監萬事都支持總經理,回來就說,郁玲,來,來,你們幾個,把這些工作分配下去,先分著做吧,人招到再說。 工作量增加了,工資,職稱呢。郁玲是第一個問的。她老早就有想法,要把底下兩個助理的薪水漲一點。這兩個年輕女孩都是孤身來深圳工作的。一個月薪五千三,一個六千,扣社保再扣稅,到手的先交一大半的房租,然后剩下的管吃飯管坐車管日常花銷,都捉肘見襟。大城市里想要憑能力討份好生活,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她曾向何總監提過好幾次,愣是被壓下了不給加。郁玲還記得何總監說的那番話:郁玲,你可是老員工了。嗨,背后的意思只是沒明說,老員工了,更要以公司為家,公司如今有困難,你要多體諒,你要做出犧牲。中國的企業做內部文化,不管走科技路線,還是以人為本路線,最后都是家路線,且還是封建的大家長制。郁玲在人事部呆了八年,早就看透了,特討厭這種溫情脈脈的氛圍。 她頗不服氣。何總監心里暗罵她這個刺頭,分給她這個組的事只多不少。要走趁早走,再呆下去,公司就要和她簽無固定期限合同了。另外領了工作的同事打圓場:“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以后還會有嗎?那是以后的事了,大家心知肚明。說真的,郁玲一直認為,一家企業哪里亂都不能亂人事部。人事部都亂了,人事部都合理壓榨本部門員工了,那人事部的同事和別的部門談加班談薪資,還能不壓榨么? 就像手頭這份kpi,做得再細致再科學,也沒什么用。領導很看重嗎?郁玲加班加得心浮氣躁。手頭最后那點事情就快完工了,辦公區里進來人了。夜深人靜的加班,總要多個心眼。郁玲起身去望,見是晨星的總經理吳博文,叫了聲“吳總”,便坐回自己位子上。 吳博文雙手插在西裝褲兜里,風度翩翩的走過來,“小郁還在加班?”他的話就如這初夏吹拂進來的晚風,說不出的暢意,“我剛出差回來,公司拿份資料。” 郁玲記得他前天還在南京,昨天好像去了趟北京,今個就回來了。好家伙,連著天的在天上飛也不見一點倦意。人比人就是不一樣,她才加班兩小時就煩躁了。 她也沒別的和吳博文聊,除了工作:“所有的kpi都收齊了,我整理歸納下,這兩天,就上報給何總監,還有您,給批了。然后再報去集團審。” 吳博文點了點頭。 郁玲見他沒有搭個訕就走的意思,接著說:“比預算的晚了兩個星期,應該在月初就要弄完。還不知集團那邊一審能不能通過,要是打回來還得再做。然后到六月,又要重新定指標……” 這件事一直讓她頭疼。她職場里拼了八年,也不是個一遇到問題就只會抱怨的人。工作困難不要緊,但背后要有領導支持才行。何青?她才不會支持。她眼里頭績效考核根本就不是什么重點活,而是個苦力活,就適合郁玲這種死板的刺頭。郁玲想,雖然不知在她以前的公司里怎么對員工進行考核,但在世方的人事體系內,沒有kpi,你就別想晉升加薪。她還想,倘若何青不行,她得試試吳博文這邊。 吳博文點頭,接下了她的話,“對,你提醒我了,我會跟劉總去溝通。”劉總自然就是世方的總經理劉安琪了。 親自去和劉總溝通?郁玲剎那間心花怒放,再看吳博文都覺得他更像個英明的總裁。他對基層事務還是很關注的,才不是何青那樣空中飛來飛去的不著地。 她也點頭:“謝謝吳總。我們做下屬的,最盼的就是自己做的事情有領導支持。” 吳博文也不傻,郁玲對他說,盼著有領導支持,可何青不才是她直屬領導嗎? “何青剛來公司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你是世方的老員工吧,多提醒提醒她。” 郁玲“哼哼”兩聲,心想,整個人事部里,何青就最不喜歡我提醒她了。你還真挑對了人。 吳博文也不著急回辦公室拿文件,身子靠在辦公屏風上,很是悠閑的聊天:“我和你們人事的黃總聊天,他就說起過你。說你是個干將,做事一個眼一個釘,你釘過的地方,全都扎扎實實的。” “過獎了。”其實郁玲心里覺得黃總沒說錯啊,我在那里八年,不知道給他清理了多少遺留問題。 “晨星原來的kpi啊,亂得一塌糊涂,所以才要調你過來做績效管理。我看你每次發郵件都寫得挺清楚了,但他們的回復呢,都是馬馬虎虎,有一天拖一天,有一項拖一項。” 郁玲嘆氣:“原來我在集團時,晨星就是這個樣子。”她也不諱言。 “不重視。” 郁玲點頭。吳博文把公文包放在桌上,身子前傾:“給你個機會。你發郵件寫了太多東西了,涉及了各種的指標、算法,太專業了,我也不太明白。你應該把各部門的大小主管,都召集起來培訓一下。先不說績效的其他內容,就先弄這個kpi,一個一個的過關。你發郵件,抄送我,我給你回復,要求他們全部都參加。” 郁玲第一反應是終于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一次了,眼睛抬起來,直視吳博文:“我明天就開始弄。” 吳博文愣了一下,這眼睛好生明亮,“好,你也先回去吧。你這份kpi再弄也就是這樣子。我們爭取六月份再做kpi時,來個全集團的標本。” 郁玲收拾東西,起身往電梯間走去,腦子里全是明天該怎么弄培訓課件。你看,同樣是不加分文的加工作,領導和領導之間就隔著藝術的距離。 她也沒注意吳博文一直停在原地看著她。 對經理人進行培訓,原有的課件就淺顯,要重做,又不能占用其他工作時間,郁玲估計得花上一個星期時間。還有這事啊不歸培訓組管,人家每年每月都有計劃,四月的培訓課程,月初就出了公告。所以郁玲的培訓得自個去協□□室、設備、時間沖突等等。什么都費時間,唯一節省時間的就是有吳博文在,不用再挨個去動員了。這樣,一個做人事的老員工,比經常要通宵保證平臺安全的技術部新員工,還要忙。 鐘樂下班經過郁玲這兒,好生感嘆:生命不息,加班不止。 有時候,他去食堂吃飯,吃完了還上來,給郁玲也帶點吃的。然后跳到旁邊桌子上坐著,腳踩在人椅子上。郁玲問他:“你還不回去?” “回去也沒什么事干,陪你加會班。” 其實這么長的時間,鐘樂也坐不住,一會下去買點零食上來,一會下去跑一圈,一會兒去打個電話。他打完電話回來,問郁玲:“五一出去玩嗎?” 這通電話時間好長,時間長的都是女朋友打的。郁玲搖頭:“不出去玩了。你呢?” “蘇慧過來。” “過來玩?”郁玲問。過來也有來這邊住、來這邊找工作的意思。 “嗯。”鐘樂繼續瞄手機,“公司這邊,有沒有性價比不錯的酒店?” “她來還住酒店?”郁玲記得他說過,他租住的是三房里的一房,其他兩人都是單身男士。女朋友來住幾天,向他們打個招呼就好。 “嗨,我宿舍沒怎么收拾,他們也不怎么收拾,蘇慧住進去不太好。” “附近有家維也納國際酒店,我們公司有折扣,大概三百多一晚,挺不錯的。” 鐘樂沒有應聲,郁玲望了他兩眼,“維也納還不行?還有家準四星級的商務酒店,七百多一晚上吧,不知道五一漲價不?我也沒住過,你上網看看。” “酒店叫什么名字?” 郁玲告訴他了,鐘樂就在手機上搜:“蘇慧就過來呆幾天,想讓她住好點。其實我要調過來,她當時挺不開心的。” “是你女朋友嘛,應該的。” 鐘樂笑了:“玲子,她說要見見你。到時我約你,一起吃飯。” 郁玲回頭:“你向她說我了?” “對啊,見到你那天,打電話時我就告訴她了,我遇到了很多年沒有見面的老同學。” 郁玲嘆氣:“你跟多少人說了。” 鐘樂知道自己告訴李澤帆是錯了,所以這會有些不確定,還有哪些人是她不喜歡的:“和蘇慧,還有我媽,還有好些哥們,你認識其中幾個,有寧少、坤邊。我還在高中的微信群里說過,大家都在說你消失好久了。哎呀,我怎么忘拉你進高中同學的微信群了。”他去滑手機屏幕,郁玲抓住他手腕,“別,我不想進去看。” ☆、第12章 第十二章 鐘樂抬起頭,又是那微微疑惑的目光。郁玲松開手道:“我現在沒時間。” “你手下不是還有兩個小女孩嗎?你怎么不把工作分下去?” “這是我的課件,她們不會改,也不是她們分內的工作。再說她們也就掙那么四五千塊,我聽說其中一個為了省房租,都搬到龍華去了,你說我讓她們加班,加到半夜,坐地鐵回去,地鐵口出來進去那些小巷子,月黑風高的遇到什么事,……。公司好意思,我還有點不好意思。還有我也怕了,90后的小女孩,吃不了那么多的苦。我要是敢讓她們成天加班,放心,不出一個月,遞到我手上的就是辭職單了。那我就找不到人幫我做事了。” 鐘樂點頭:“都差不多的情況,跳槽跟玩家家似的。昨天你們人事部帶了兩個人過來面試,好家伙,畢業兩年換了四家公司。” 郁玲摘下眼鏡,揉著眉頭:“看老板不順眼就換唄,他們隨心慣了。我以前特不喜歡這種人,”她笑笑,“做人事的,都不喜歡這種隨心所欲不為老板著想的人。但現在我有些想明白了,我還挺羨慕他們的,有時候也特想這么干,就是沒底氣。” 鐘樂也笑:“你還沒底氣?”他又問,“玲子,多少度?” 郁玲“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他在問眼鏡度數。“四百度。” “那還好。不能再往上漲了,你眼睛經常疲勞?”他想起那晚去吃飯,她也不住的按壓眉間。 郁玲點頭:“一直都是。” “你搓搓雙手,這樣,”鐘樂搓手,告訴她,“等手心熱了,壓在眼睛上,能緩解疲勞。” 郁玲看了眼自己的手:“我去洗個手,剛剛一直在敲鍵盤,不太衛生。” 鐘樂的手心已經搓熱了,等不及了,直接蓋在了她眼瞼上。郁玲閉上眼睛,眼前烏黑,眼皮溫熱。鐘樂問她:“舒服一些不?” 郁玲沒有回答。鐘樂又搓了兩三回捂過來。他說:“玲子,你還是要注意身體。照你這樣下去,很容易過勞……”他哽住,那死字就沒出口了,“我就沒這么勤奮,下午我還溜空去健身房跑了會步。” 郁玲睜眼看他。鐘樂說:“這個不可以嗎?公司一樓有健身房,可我都很少看人在里頭鍛煉。” “上班時間,還是不要去健身房。” “那什么時候去?我剛剛還下去了一趟,健身房下班就鎖了。那是擺設啊。” 郁玲嘆口氣,那就是擺設。2010年世方董事長提出要員工們強身健體的口號,人事部給置辦的,然后一直擺設到今天。 兩人離開辦公區,下電梯到一樓。鐘樂詫異她不下到負一樓的車庫:“玲子,你今天沒開車嗎?” “開了,但時間太晚了,回海藍公寓找不到停車位,還不如停這里。打的走吧,反正公司報銷車費。” 他倆站在樓前廣場,廣場空曠而寂靜,除了世方,周邊還有數十棟高聳的寫字樓。 寫字樓幕墻上隔出的一個個小單元,像馬賽克一樣不規則的透出亮,寫字樓下,是幽暗燈光,是呼呼風聲,和偶有的一兩個人影。深夜里若沒有電召,出租車是不會來這個被拋棄在城中央的荒城的。鐘樂和郁玲沿著人行道,要走出去。只要走到主路邊,燈紅酒綠撒在了路中央,路面上飛馳而過的十有一二就是出租車了。 兩人邊說邊走。人行道內是一棟大廈的圍墻,圍墻上開滿了勒杜鵑,蟄伏一個冬季,這花開起來就霸道了,怕是有上千朵團簇著。正當初夏的夜,深圳最好的夜晚,不熱不冷,空氣如薄紗,四處流動,拂過面拂過發拂過衣襟,花朵搖擺,枝椏輕輕點頭,人心舒暢,抬頭一望,許多個深夜里遮蓋上空的灰黑云幕已被拉走,正中,一輪皓月當空。 過了勒杜鵑的圍墻,是一處鐵絲網圍起來的室外籃球場。籃球場簇新,鮮有人來打過球。看來這是另一個企業的場子,大概也和世方的健身房一樣,它蓋的不合時宜。上班時間不許怠工,下班時候又要關門。 對著人行道這邊,鐵絲網上開了扇門,門上掛一把鐵將軍。鐘樂走過去,意外發現這鎖只是掛上去而已,他拿下鎖,推門便進了籃球場。 郁玲站在門外:“鐘樂,你要做什么?” 鐘樂把挎包扔在地上:“哎呀,沒有籃球。”見郁玲一直站在外頭,拉了她進來。“要不,我們跑兩圈。” 神經病。郁玲甩了他手:“不跑。” 鐘樂一本正經:“郁玲,你得加強鍛煉。我看你現在,整個都處于亞健康的狀態。” 郁玲低頭看自身裝備:“你看我怎么跑啊。”她一年到頭都是西褲配皮鞋。今天好巧不巧,還穿了雙有點跟的。可鐘樂穿的也是西褲皮鞋,晚上等郁玲時他有說過,他下午去世方技術中心開了個會,所以穿正式許多。他脫掉西服外套,皮鞋踢一邊,叉腰看著郁玲。 郁玲突然就懵了,也沒再爭辯什么,放下了包,脫掉了鞋,連絲襪都脫了,赤腳站在水泥地上。 鐘樂先撒開了腿:“我們跑吧,玲子。” 郁玲想起了高一那年的運動會。鐘樂第一次當了個干部,體育委員。那會班上報名參加運動會的人實在太少了,他慫恿郁玲去報個項目。郁玲不肯,她沒什么擅長的,無論田賽還是徑賽。鐘樂求她,說你就去跑步吧,短跑不行,長跑不行,不長不短的可以不?你要報了名,我每天都陪你練。郁玲就這樣報了個800米,每天下晚自習后,去教室后面的cao場跑兩圈。鐘樂說會陪她,但僅限于報名當晚。他交了個女朋友,晚自習后那可憐的一個小時再也勻不出一點給郁玲了。 郁玲記得,四中的體育場蓋得比較高,周圍也沒有更高的建筑物。cao場里又沒有燈,摘掉眼鏡,深夜里頭,那環道就望不到邊。不,記錯了吧,郁玲又仿佛記得運動會是在冬天開的。沒錯,長河市的冬天干燥少雨,一連好多天都晴朗之后,夜晚里就會升起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對,沒錯,真有月亮,因為她記得那寸草不生的cao場,cao場在白天是很難看的,草坪養不好,總是光禿禿的,有男生在里頭踢球,塵土飛揚。但晚上的cao場不一樣了,它被裹在清輝里,神秘又漠然。 郁玲又想起了自己的哀傷,她總是圍著最里面的圈跑,圍著它不停的跑,跑得氣喘吁吁、肝腸寸斷。等跑不動了,她仍然舍不得離開,就叉著腰走圈,慢慢地,一圈兩圈,也還是只有她自己。 籃球場的周長只有七十米,還沒跑累先跑暈了。二人又不敢跑出去,畢竟身家財物都在這里。鐘樂不跑了,假裝手里有球,開始跳躍旋轉扣籃。郁玲靠在一邊看,鐘樂回頭問她:“累了?” 郁玲點頭。 “就累了,有二十圈沒有?” “二十圈也一千四百米了啊。”郁玲問他:“你能跑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