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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香音變在線閱讀 - 第32節

第32節

    甘懷霜忍不住輕輕一笑。“真看不出,小妹子行事還挺霸道。他是什么人, 原也不重要, 不過人家若是誠意答謝,別無他意,你這樣巴巴地退了回去, 未免有些失禮;若是別有用心,另有所圖, 你卻當嚴加防范,不僅是退回禮物那么簡單……他到底是誠心誠意,還是另有所圖, 你知道么?”

    蓮生咬了咬手指,一時啞然。

    李重耳送這等厚禮,是誠心誠意,還是別有用心另有所圖?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蓮生卻是再清楚不過啊。

    那人哪有什么用心,什么所圖?

    是個心思單純,腦殼锃明瓦亮的傻瓜。

    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實際上心眼兒還不如蓮生多,若不是身邊一直有個奶娘似的輔護都尉貼身守護,只怕被人拐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

    眼前浮現出那家伙的模樣,囂張跋扈的臉色,傲慢的揚起下巴看人的眼神,打架輸掉的時候,又氣又急,瞪得溜圓的雙眼……還有那天找玉瓶的時候,那天在大街上被她搶回竹籃的時候,滿臉無辜的愕然的,又是無奈又是悻悻的神情……

    “沒有。絕對沒有壞心。”蓮生皺著鼻子點點頭:“倒是誠心報答。他說他丟的東西很重要,說我幫了他的大忙。”

    “那就好。依我看來,若是誠心的禮物,你還是收下吧。設身處地地想,你若誠心送人一件禮物,卻被人強行退回,這也太教人尷尬,不是為人處世之道。”

    “這,這怎么可以?”蓮生急了:“我幫了他的忙,本來很開心,結果被他送了這么一件厚禮,倒變成我欠了他的,實在于心不安。”

    “小meimei,你這么想就不對了。”

    甘懷霜于憑幾前坐正,微笑著望著這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小姑娘:

    “你欠了別人的,如此于心不安,焉不知你讓他欠著你的,人家又怎能安心?你施恩不圖報,自然沒錯,但是他受人滴水之恩,生當涌泉相報,亦是世理人常。為了自己不欠人,硬要人家欠著你的,也是一種不義呢。”

    蓮生傻了眼。

    世人皆知欠別人為不義,卻很少想到,逼著別人欠自己,亦是一種不義。蓮生自幼無父無母,哪有人對她教誨這些,此時聽在耳中,初覺逆耳,再細細琢磨之下,竟然極有道理,大有醍醐灌頂之感。

    “那我應該怎么辦啊?就這樣收下了?”

    “你若于心不安,不妨回報一份心意給他啊。守禮之人,當知禮尚往來,有來有往,方是與人交往的正道。”

    “那,那豈不是沒完了?”

    “沒完了有什么不好?”甘懷霜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一臉懵懂的小meimei:“人與人交往,但求情誼深厚,為什么要求完?”

    “那,要如何回報心意……”

    蓮生一言未盡,忽然眸光閃亮,綻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笑。

    怎么這么笨呢?這還要問甘懷霜嗎?

    旁人哪里知道,有件事,必然大合那韶王小子的心意,雖不是什么奇珍異寶,定能教他歡欣開懷……事情說來不大,卻也不小,唯有蓮生清楚,也唯有蓮生能夠做到。

    一時間自己也是胸懷大暢,宛如萬丈堅冰突然被艷陽消融,心中滿是舒服坦蕩。原來內心深處,也并沒有真正責怪那韶王小子,真心假意,分明可辨,何必計較那份沖動冒失?那家伙沖動冒失,原本就是常事。

    好吧,乖兒子,等著接受阿爺的慈愛心意吧!

    ——————

    “太尉!難道……就這樣放棄了么?”

    裴放停住腳步,憂心地凝望著匆匆追來的李重耳。

    “殿下,此事關系重大,圣上主意已定。老夫勸你不要勉強。”

    身周庭院空曠,四面望不到盡頭,正是大涼皇城。北倚忘歸山,西臨青鸞水,占據了敦煌城北近半個城池,亭臺樓閣鱗次櫛比,城墻高聳隔離天日。此時日已偏西,余暉斜照,所有殿堂都被金光所覆,四處堅冰難融,屋脊間殘雪依稀,莊嚴與恢宏中,透著一股肅殺之意。

    身后人聲喧嘩,是散朝后陸續走出齊光殿的群臣,個個憂心忡忡,三三兩兩地湊著頭低聲交談。裴放心思深沉,并不希望旁人見到自己與皇子親近,當即疾行幾步,與李重耳拉開距離,不想那少年滿腔急切,又緊緊跟上來,與他并肩行于丹陛之側。

    “我不計生死,不求軍功,唯求以身報國而已,圣上為何總是不肯允準?”李重耳眸光閃閃,兩道濃眉緊緊蹙在一起,滿滿地寫著焦切與失望:“軍情如此緊急,正是用人之際,我一身武功,怎地就不能隨軍出征?”

    “老夫說過多次,朝中對皇子從軍,歷來慎之又慎。”裴放壓低了聲音:“殿下的心意我自然知曉,然而在旁人心里,難免會揣測殿下踴躍從軍的動機。今日朝中章大夫與宋司空那幾句旁敲側擊,殿下還未聽得明白么,當心再爭執下去,令圣上起了疑心!”

    “我有什么動機!”李重耳憤然握拳:“敵軍壓境,我大涼國土隨時不保,還要在這里勾心斗角,猜什么動機不動機!”

    大涼東境軍情日益緊急,適才朝中通報軍情,夏國已然厲兵秣馬,八萬大軍集結邊境,國主赫連昌定的叔父、名將赫連阿利親自掛帥,大戰一觸即發。

    那夏國國力強盛,強勢好戰,從上一代赫連勃勃到新繼位的赫連昌定,都以四方征掠為樂事,大涼飽受其害,舉國上下聞“夏”色變。此番眼看著戰火又將重燃,朝中陰云密布,連日來都在調遣兵力準備迎戰。

    李重耳深深記得五年前的那個冬夜,東境千里急報,濡水之戰大敗,慶陽郡雄川、霸川兩座城池淪于夏國之手,涼國兵馬一朝覆滅,兩萬五千將士血染西洛水。當時李重耳才十二歲,都還沒有上朝的機會,驚聞這等慘訊,只能抱著自己的長槍弓箭在府中痛哭……

    雄川霸川,兩座從未涉足的城池,自那時起已成為他魂牽夢縈之地,只盼有朝一日能憑借自己一身本領,收復這江山故土。

    卻不想五年過去,情勢越來越壞。

    慶陽郡本來有雄川、霸川、姑射、隴安四城,夏國奪了雄川霸川兩座重鎮,并不肯善罷甘休,今年以來,又對姑射、隴安虎視眈眈,邊境情勢,險惡至極……而朝中君臣,還在揣測他踴躍從軍的動機。

    “我大涼就是毀在這些人的手上!聽他們商議糧草之事,已經是推三阻四,個個都只想推卸責任,哪有什么報國忠心,只有太尉你是一心為國……”

    “噤聲!”

    裴放厲聲呼喝一句,霎時間額頭涌出微汗,雙目亂閃,斜睨左右。

    只見眾人都已走遠,一望無際的丹陛邊,只有他與李重耳兩個人。

    “殿下出言須當謹慎,就算是金枝玉葉,如此冒冒失失,大失體統,也恐有性命之憂!”

    裴放一向和藹的微笑已經消失殆盡,望著這桀驁不馴的少年郎,姿態雖是恭謹,語聲中卻隱然滿含長者的威嚴:

    “糧草的運送乃是絕密軍情,豈可在殿外妄議!這次朝議事關重大,與會九位朝臣,除了四位殿下之外,均是一品重臣、朝中元老,軍國大事了然于胸,內中關節所在,少年人未必明白,少說為佳!”

    李重耳雖然驕橫,在這位軍功累累的老臣面前,始終還保留著一份恭謹,當下雖然被呵斥得狗血噴頭,也只能閉緊了嘴巴默默無言。夕陽金光照在他青春年少的面龐上,光暈迭映,白皙中泛著緋紅,如此英氣勃發的姿容,眸光中卻滿是慘淡,令人油然而生一份痛惜。

    裴放也自知失態,放緩聲音,沉聲勸慰道:

    “殿下若是執意要求得這個上陣機會,老夫奉勸一句:且不要說自己無心軍功,一意報國,不如就說自己想謀求一點軍功,更能取得圣上信任。”

    “我根本就沒有……”

    “我知道。”裴放一語截住:“老夫相信,但圣上未必相信,眾人恐怕都不信。做人有時不可過于高潔,須知凡光者終必暗,不如和光同塵,終無暗時。殿下自己承認有所乞求,更顯坦然,必令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反而不會與你作對,做些無謂的阻撓。”

    李重耳張口結舌,呆在當地,一時沒有消化這番意思。那裴放肩負籌備軍務的大事,萬機待理,也無心再諄諄教導這位少年郎,當下只一拱手:“老夫告退了。七日后大軍就要出征,雜務繁忙,無法再與殿下談論兵法軍情,殿下恕罪。”

    茫茫丹陛之畔,只剩了李重耳一個人。

    一時間孤獨悲愴,涌盡心胸,只覺得眾生皆有所依,人人各有各忙,唯有自己滿腔熱血無處潑灑,牢牢被禁錮在這方寸之間。眼看著十八歲了,那龍驤將軍澹臺詠在這個年紀,早已勇冠三軍,于沙場建功立業,而自己至今還只能在演武場比武約架,玩些小孩子的游戲。

    愣怔良久,眼見得夕陽余暉將盡,也唯有悻悻拔轉腳步,匆匆行往后宮。

    ☆、第40章 婚姻大事

    皇城內的宮城, 玉宸宮。

    暮色漸深, 夕陽余暉早被宮墻陰影所蔽, 只剩幾絲隱約霞彩, 射入李重耳生母、貴嬪陰鳳儀所居的猗蘭宮窗前。

    柔和的光線,映襯得陰鳳儀的面龐更是安詳溫婉。雖已四十二歲年紀,卻依然肌膚豐潤,容顏清麗,皺紋都沒有幾根。一身莊重的群青色綺羅繡襦、百裥裙, 外罩錦緞夾絲棉披風,舉止間寧靜而秀美,處處如詩如畫,依稀可以看到年輕時的絕代姿容。

    “阿五, 你命御府令出的那幾匹時新衣料, 是做什么用的?”

    “我……那個……”

    正伏在書案前傾訴滿腔牢sao的李重耳,驀然聽母親提起這個話題, 一時間猝不及防, 無措地連連眨眼,望望母親,又望望窗外。

    “我制了一套新衣。阿娘怎么了, 我命御府令出衣料不是常事?最近南境進貢的這批衣料不錯,天水素絹和蜀錦都是一等一的精美……”

    “跟阿娘也不說老實話。”陰鳳儀輕啐一聲, 上下打量著兒子:“我已經問得明白,你命他們制了一套女服,身量尺寸都給了, 還配了鞋履,你這是要干什么?”

    “……送人的啊。”

    “當然是送人的,難道還能你自己穿!”陰鳳儀笑了,雙眼瞇成一條線,壓抑不住的喜悅盡顯:“送給誰的?我兒居然能有這份心思,破天荒頭一遭呀。”

    那少年的面上卻意興闌珊,只悻悻埋頭,重又伏在案上。

    “阿娘不要問了。我大好男兒,早已不是小孩子,送人一件禮物,還要被這樣刨根問底,沒的教人尷尬。”

    “呸,你不說我也知道。柔然的使者已經抵達敦煌,你提早訂了這套衣裝,著他們帶回去呈送襄星公主,有心得很啊。為娘真是沒有料到,吾兒如今……”

    “不是她!”李重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誰要理她!”

    “那是送給誰?”

    “敦煌的一個女子!”

    “……”

    陰鳳儀愕然望著兒子,雙眸閃爍不定,眼中神情,由疑惑,茫然,漸漸轉為滿滿的擔憂。

    貴嬪陰鳳儀,乃是當今天子三夫人之一。大涼皇室,遵循周禮,天子除皇后正妻外,另有貴妃、貴嬪、貴人三夫人,以下尚有婕妤、美人等諸嬪。陰鳳儀出身敦煌望族,十七歲嫁予惠王李信為側室,庚子二十二年先帝李浩病逝,李信繼位,為神宗皇帝,改元嘉興,陰鳳儀冊封貴嬪,自此茫茫歲月,都消磨在這重門深鎖的皇宮中。

    日常最大的期待,莫若于李重耳前來探望。眼望著這少年殿下端坐面前,一身絳紅交領袍,玄色平巾幘,眉間神采軒昂,眼中光芒湛然,將這尋常衣冠都映襯得熠熠生輝,身為生母,還有什么能教她更歡欣,更驕傲?實是再大的嗔怪也不愿發作,再多的驕橫撒賴,也都忍了。

    “好吧,你能看中哪家女子,也是不錯的事。只要身份相當,納來做個侍妾,為娘也不攔阻于你……”

    “我沒有。只是答謝,答謝人家仗義相助。”

    陰鳳儀更加愕然:“仗義相助的女子?”

    “是啊!”

    女子怎么就不能仗義相助了。

    那日在九嬰林中尋覓玉瓶,若不是那蓮生姑娘相助,誰知道能不能順利尋回?玉瓶是李重耳最珍愛的寶貝之一,若是從此失落,真要令他懊惱終生。單憑這份恩義,送她什么貴重的謝禮都不過分。

    要說看中她,那倒……沒有。

    是個美麗的少女,堪稱美艷不可方物,肌膚勝雪,眸光如星,縱是李重耳身為皇子,早已見慣各式美貌女子,乍在林中望見,也吃了一驚。

    她的裝扮,更是不同尋常。簪了一頭的香花,裙腰下碧草飄飛,若是行走大街,難免有些怪異,然而此刻在叢叢密林中,朗朗月色下,卻是如此地協調,融洽,仿佛正是掌控天地間奇花異草的神靈。

    是被她的歌聲引去的。午夜的深山老林里,這女子竟然獨自在溪邊輕歌曼舞,意態悠然自在。那歌聲至今還回響在李重耳的耳畔,嬌嫩音聲中帶著滿滿的笑意,天真而甜蜜,令人心懷舒暢,情不自禁地想跟著一起暢笑。

    他聽得懂她唱的歌,那是《詩經》。但眼前舞姿,卻是聞所未聞。明明是隨性而舞,明明他是頭回得見,然而看在眼里,卻又有些異樣的熟悉。

    是在哪里見過么?一點點的意象,隱約的幾分相似?不似中原風情,又不似粟特舞姬那樣的嫵媚誘惑,反倒有些……像壁畫中的神靈。

    腰肢柔若無骨,忽而前躬,忽而后折,忽而彎成一個弓字,隨著歌聲婉轉,宛如一道柳枝在空中盡情搖曳。一雙纖美的赤足隨意踩踏在溪邊青石上,足尖輕捷地跳躍,勾翹,偶爾露出皎白如玉的小腿,引得李重耳禁不住地微微有些面紅。

    柔情似水,清淡如菊,弱柳扶風,神光離合,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萬千詞語在那舞姿面前都顯得貧乏,唯有目定口呆,一瞬不瞬地靜靜觀看。

    奇特的還有,她對自己那份異乎尋常的熟絡。

    態度熱情,用詞隨便,全無敬畏生疏之意,并肩同行也絲毫不覺尷尬,連他自己的親妹子李可兒,也沒與他親近到如此地步。

    最離奇的是,連他自己,竟也有異乎尋常的熟絡之感。不知是她面上神情,眸中光彩,還是語氣中的什么意味,令他十分熟悉,舒適,坦然自在。

    那日一別,著實牽掛了幾天。努力四處尋找,再沒找到她的蹤跡。

    萬沒想到,后來竟在敦煌街頭迎面遇見。她顯然受了委屈,遭人欺辱,卻堅持不肯說緣由。他那滿腔怒火硬是被強行憋回胸中,毫無發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