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當初葉矜是怎么跟你提離婚啊,因為杜云杉?”衛高朗問。 范陽洲道:“其實,離婚是我先提的。可能是最開始就不適合,總覺得生活會越過越習慣,結果是不適合就是不適合。” 衛高朗感嘆,“不會吧,我見你倆挺般配的啊,又不吵架,又不打架,小日子不是挺滋潤的。” 范陽洲笑笑,“都是表面。你應該來看看現在的葉矜,那才叫滋潤。” 衛高朗道:“敢情是你拖累了人家?” 范陽洲道:“所以離婚也沒什么可懊惱的。” 雖然范陽洲與人為善,誰都挑不出一點錯處,可惜偏偏能說上心里話的人只有衛高朗一個。也許是因為別人眼中的他太完美,顯露出一絲頹唐的氣息,都仿佛是金箔剝離顯露出下面蟲蛀腐朽而凹凸不平的木材,讓人幻想破滅。在那種驚訝而失望的表情下,范陽洲覺得自己有點罪大惡極,于是那些會讓聽者不開心的事情,從此絕口不提。 “那現在是怎么辦?重新開始?” 范陽洲的笑意有一種淡淡的無奈,“我哪還有這個資格。原本剛剛和他重逢的時候,是有些沖動,以為他過得不好,害怕他受委屈,想要彌補他。可是后來發現,他已經很圓滿了。” 殘缺不全的人原來是他自己。 衛高朗嘆了一口氣,道:“誒……你也別……別太自責了。” 范陽洲道:“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為了我自己。” 范陽洲什么時候為過自己? 衛高朗愣了一下,悠悠道:“你能這樣想,其實挺好的。” 他打完電話,江藍還是跟著葉矜到他屋里睡了。明明葉矜才是那個把他差點掐暈的人,江藍卻偏偏對他還稍有松懈,對待自己,簡直就是深仇大恨一般。范陽洲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也從未有在哪個地方虧待過江藍。 呃,卸掉下巴那件事,沒準嚇壞他了,好吧。 他本來還要堅持讓江藍留在他這里,說到底,麻煩是他招惹來的,和葉矜沒關系。江藍就算成了衛高朗的親故,他依舊是個不確定的危險分子,葉矜身邊還有個只有幾歲的孩子。況且,哨兵保護向導,向導也能克制哨兵,兩個向導就沒這個問題,怎么看都是自己這邊方便。 葉矜眼皮子都沒抬,道:“江藍一巴掌可能可以掀翻你。” 范陽洲無言以對。 葉矜把江藍帶進屋,對方差點被腳下的一個發動機零件絆倒,葉矜回頭說:“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亂,你要看不過去就自己整理。” 江藍默默看著他不說話。 葉矜把小初抱回房間里,這時候小初已經睡飽了,精神頭足得很,趴在欄桿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去鋪床,想要爸爸陪他玩兒。本來他本能地覺得那個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可怕,可是爸爸一點兒也不害怕,非但不害怕,還像是訓自己一樣訓這個大哥哥。這讓他稍微有了點同病相憐感。大白忠心耿耿地跟在小主人后面,虎視眈眈地看著江藍。 葉矜去儲物室拿毛毯,江藍站在客廳中央,一回頭,正好對上小初好奇滿滿的眼神。 小初立刻嚇得低下了頭,半晌才鼓起勇氣,支支吾吾地說:“藍藍哥哥,要不要一起玩?”他從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自己最喜歡的紅色三角形的磁力積木,踮著腳,胳膊越過欄桿,要塞進江藍手里。 江藍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小初抬頭看他,“藍藍哥哥不喜歡嗎?” 江藍搖搖頭。 “是不喜歡嗎?”小初耷拉下眉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沒有。”江藍張張嘴,終于說話了,他發覺自己的回答過于簡略,恐怕會招致對方第三次詢問,他補充道,“沒有不喜歡。” 葉矜抱著毛毯走過來,道:“喲,玩著呢。” 他揮揮手,那個兒童房的小欄桿自動下降開啟了。他推了推江藍的后背,“玩去吧。” 小初拍手歡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江藍硬著頭皮走進那擺滿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的兒童房,天花板上貼著星星和銀河,在夜里發著微微的淡光,仿佛在徐徐流動。四面隨意堆砌著各種毛絨布偶和他見都沒見過,也說不出名字的色彩鮮艷的兒童玩具。最多的是鳥類。 小初撲過來拉住他的一只手,說:“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城堡哦。” 雖然并不像是那些他在公共頻道上看到的,統一著色,甜美而精致的兒童樣板房,然后這個雜亂而有點稀奇古怪的房間,堆砌著親和的味道。它們能一秒鐘讓看到它們的人相信,住在這個房間里的孩子,一定被全心全意無微不至地寵愛著。 他有點手足無措起來,站在那些五花八門,種類繁多的物品中央,全身灰撲撲,帶著雨水干透的腥味,就像是一只陰溝里的老鼠。 第56章 牢籠 有葉矜在,小初就更大膽了,歡呼著跑過去,兩只小胖爪子一把抓住江藍的手,拉他坐下。“藍藍哥哥你坐下,”他殷勤地拍了拍房間地板上色彩繽紛的小軟墊,轉身捧了一大堆毛茸茸的的渡渡鳥,都快看不見人臉了,“你想要玩哪一個?”他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著江藍。 葉矜笑,道:“你把你的小飛機小潛艇送給哥哥唄。”小初的房間陳設里,有一半是各式各樣軟綿綿的玩偶,另一半是成套成套的堪稱豪華的機械模型。后者其實是葉矜想買。他抱著兒子去商場的兒童樂園,在兒童玩具專賣店櫥窗里看到都走不動路。以前是沒臉一個大老爺們抱著一箱一箱的兒童玩具往家里搬,自從有了兒子,他就終于可以光明正大以兒子的名義買買買了。他帶著小初昂首挺胸走進去,讓店員給他一一拿出來摸摸碰碰,走過場似的問小初喜歡哪套,小初訓練有素隨手一指,他熱情洋溢地刷卡抱回家。 小初脾氣好,默默隱忍了爸爸在自己的房間堆他的玩具的無恥行徑。 “好呀。”小初爽快地答道。 葉矜想著小初的玩具,江藍是肯定看不上了,自己的寶貝天底下沒有哪個青春期男孩兒會不喜歡吧,他就勉為其難忍痛割愛好了。 然而當事人并不領情:“我不要。”江藍站起來,轉身看葉矜,“我想去睡覺。” “哦,好。”葉矜愣了一下,“床鋪好了。” 他給江藍介紹了一下他們家有點奇怪的各色裝置,燈和溫度調節器開關的位置,哪些按鈕絕對不能碰,摸了摸江藍的后腦勺,“好像沒那么腫了,不過明天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 范陽洲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瞇了瞇眼睛,葉矜的精神線還牽著他的,那根精神線過于細微,本人也許都至今察覺不到。然而在精神觸手高度敏感的范陽洲腦海里,那根精神線就像是埋在皮膚下的血脈,汨汨不絕輸送著每一次的悸動。那根精神線還在,他卻無法放下心來,滿腦子都是萬一江藍發狂了怎么辦,葉矜要怎么辦,小初要怎么辦,他有點后悔自己答應衛高朗的草率,又后悔沒有面對葉矜的抬杠堅持到底。他仿佛是一個聽信了世界末日謠言的杞人憂天者,在黑暗的房間中提心吊膽,聆聽每一聲狀似毀滅的預兆。 五點多的時候,樓底傳來一聲車輛碾過落葉的刷拉聲,范陽洲一躍而起,跑到陽臺向下看,他們樓底下停著一輛銀白色的小型貨車。那輛車一定是連夜趕路,輪胎附近都是飛濺的泥點,連車子都仿佛有一種疲憊。 范陽洲穿了鞋沖下去,車窗慢慢地下落,露出一張胡子拉碴,眼圈青黑,也盡顯疲態的臉來,“陽洲。” 他反而松了一口氣,道:“要不要上樓先休息一下?” 衛高朗問:“小藍在你家嗎?” 范陽洲答道:“不,在葉矜那里。” 他們在沁涼的晨露中束手束腳地站了一會兒,衛高朗看了看范陽洲,道:“介意我抽根煙么?” 范陽洲笑道:“請便。”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扁扁的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邊點了火。范陽洲看得出他眼睛里都是紅血絲,好像一匹被沙塵暴困在沙漠里劫后余生的駱駝,平靜的眼神下猶有粗糲的傷痕。衛高朗瞇著眼睛吸了一口煙,跟范陽洲說:“你指給我看看,葉矜家在哪兒呢?” 他們的樓層不高,可今早濕氣重,太陽還未高升,那一層在未散的寒氣里有些隱隱綽綽,好在葉矜的陽臺鶴立雞群,在白霧中閃閃發亮——也許這個透明而奇形怪狀的陽臺也是整個小區獨此一家。他說:“就是陽臺往外突出來的那一家。” 葉矜做了個全自動無土栽培蔬菜園,他家的植物也長得比別家的兇,小蔥都張牙舞爪好似什么小怪物綠色的長指甲,在晨光中氣勢洶洶。 衛高朗細看了一會兒,抖了抖煙灰,點頭,道:“挺好。” 不知道他是說葉矜的陽臺好,還是江藍在葉矜家好。 范陽洲說:“他們還沒起,你先去我家坐坐。” 衛高朗說:“不了,我就來看看,看看小藍,也看看你,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 范陽洲攔住他,問:“開了一個晚上的車,你這就要走了?” 衛高朗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吧,我來的路上就已經后悔了,之前是頭腦發熱,后來后悔的時候,又半路卡在高速上下不來,想著橫豎都只有幾百公里了,來都來了。” 范陽洲說:“你這是在躲他?” 衛高朗捏了捏煙屁股,道:“啥叫躲呢,我這是為了祖國的花朵的健康成長。” 雖然江藍算不算得上花朵,或者是一棵長滿尖牙的豬籠草還值得商榷。 范陽洲直接問他,“江藍做了什么,你要這樣躲著他?” 衛高朗斜眼看了看他,確定他是認真的。“江藍他想和我結合。”他沉默了一陣,看了看那個薄霧中的陽臺,突然出聲。 范陽洲嘆了一口氣。預感成真,同為向導,他早就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某些幽深的秘密。只是對于他們來說,這些秘密總歸會煙消云散的。他們找到自己應該結合的哨兵,就像是每一朵浪花都會拍在它注定拍在的那一塊礁石上。仿佛隨機,又仿佛命中注定,不由己,恐怕也不由人。 向導是天生就有獻身精神的群體,那是一種本能,他們的骨子里便刻著對哨兵的責任。得到社會全體的優待的同時犧牲自身部分的自由,這交易雖然算不上公平,可也是大多數向導的生存之道。 “我不該也不能和他結合。”衛高朗說,他的語氣里帶著少有的沉重,好像呼嘯江湖的俠客搖身一變,衣衫上滿是俗世的風塵。他幽幽地嘆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把他養這么大,不是為了讓他因為這種破事,就成為誰的向導的。”衛高朗道。 他明明幫他解開了牢籠,他為什么要自己又一心往里頭鉆。 第57章 賭 葉矜睡眼朦朧地去把小初搖醒,讓他自己穿衣服,路過客房的時候看見床上空蕩蕩的,被子落在床腳。他走過去,彎腰拾起被子,叫道:“小初,看見你藍藍哥哥沒有?!” 小初剛醒,有氣無力閉著眼睛把自己往衣服里塞,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道:“沒有……” 葉矜奔到陽臺,看見了江藍的背影。 “江藍。”葉矜松了一口氣,走過去,“你這孩子差點嚇死人……” 他的話音未落,江藍抬起胳膊,猛地用手肘狠狠地撞在全封閉的透明玻璃上,咚地一聲巨響,玻璃紋絲未動。在搭建這個陽臺的時候,小初還是個小嬰兒,葉矜怕普通的玻璃會有安全隱患,千挑萬選親自設計了這么一個又好看又牢固的陽臺,怎么可能會被輕易撞破。然而江藍沒頭沒腦地繼續一下一下地撞,仿佛下定決心自己的骨頭和玻璃總要碎一個。 葉矜看他突然發了瘋,立刻沖上去抱住他的后腰往屋里拖,“你干嘛!你冷靜一點!”如果不是全封閉陽臺,他覺得他可能會爬上欄桿,縱身從三樓跳下去。 江藍的手指死死扒著玻璃不肯放,他通紅的眼睛牢牢盯著樓下一輛灰蒙蒙的銀白色小貨車,眼睛里幾乎要淌出血來。他突然猛地手腳并用,一把推開葉矜,往門口奔,又被緊閉的大門攔住了去路。江藍看著錯綜復雜的線路開關,腦子一懵,伸手就要硬扯。 “你瘋啦!”葉矜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江藍緊握著門把,一開口,眼淚先下來了,“為什么打不開!”他猛搖著大門咣咣作響,歇斯底里,“為什么打不開!” 葉矜愣住了,說:“好,我給你開。” 他伸手把門打開,江藍光著腳奔了下去。 那一輛銀白色的小貨車再一次只撲了他滿臉的灰塵,揚長而去。 江藍站在原地,脖子和脊背梗成一條線,他仿佛面對一個怎么也解不開的難題,愣了好長一會兒,才僵硬地回頭,像是一只廢品回收站電池快要耗盡的小機器人,連發聲都要調動全部的電路和能量,“他是下定決心不要我了,是嗎?” “不,不是的。”范陽洲快步走上去,他是為了你好,這句話他怎么也說不出口。這句話太無情,聽的人誰會甘心。 “江藍。” 江藍抬頭,衛高朗去而復返。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抹了一把汗。 “你,你聽話。”衛高朗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踟躕著開口。江藍覺得他充滿疲憊,沒有結合的單身哨兵就會這樣,慢慢地走向凋零。 他感覺自己取得了帶著恨意的勝利,他在賭,衛高朗這種人,終究放不下他,可是又知道自己已經一敗涂地,衛高朗的放不下,并不是因為愛他。 “為什么?是我就不行嗎?”江藍問。 衛高朗嘆了一口氣,“你還太小了,還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相信我,那個人如果不是我,換做是陽洲,是葉矜,他們都會那樣做的……” 江藍突然打斷他的話,吼道:“你還等得到我長大嗎!”他像是被踩到了痛腳,“我答應你再也不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量子獸,我一次也沒放出來過,你就不能把我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向導嗎?如果是其他的向導,你會拒絕嗎?” 他說得極盡委屈又極盡憤怒,像是抱著一個美夢一腳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