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節(jié)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應該和買賣貨物講價一樣,再講講條件的嗎?這位傅大人怎么說完話就走? 中原乃禮儀之邦,以前招待他們的官員一個比一個客氣熱情,他們還從未被這么對待過。 第二天,便有大臣彈劾傅云英,說她欺辱大佛朗機使臣,損害國朝名聲。 據(jù)說兩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訴苦,說他們真心實意前來求和,沒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難,他們素來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來,見過傅大人以后,他們膽戰(zhàn)心驚,夜里都會被噩夢驚醒。 大臣們開始明里暗里數(shù)落傅云英。 朱和昶聽了一耳朵諷刺傅云英的話,但笑不語,拿出賠償條款,給眾位大臣看。 王閣老和汪玫有些吃驚,這份賠償條款他們之前并未看過。 他們瞇了瞇眼睛,仔細觀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靜,說明他們知道這些條款。有些人瞠目結舌,和他倆一樣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說,和范維屏一樣,是皇上的人。 接下來,大臣們?yōu)檫@份賠償條款太過苛刻爭執(zhí)不休。 因意見不一,最后誰都沒吵過誰。 傅云英讓人放出消息,說朱和昶痛恨兇殘的佛朗機人,欲為枉死的華商討要賠償,大臣們卻反對此事。 民間一片嘩然。 他們鬧不清大佛朗機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呂宋港在哪里,但是“賠償”兩個字,連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們很快得出一個結論:外國人殺了華人,皇帝找他們要銀子,大臣們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銀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錢,老百姓們也覺得這錢應該要,必須要! 等外邊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彈劾禮部幾位官員收受賄賂,有通敵之嫌。 禮部官員們忙跳出來自辯,御史冷笑一聲,拿出證據(jù),兩位使臣送了他們什么,什么時候、在哪里送的,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懲治禮部尚書,被王閣老等人勸了又勸,才改為罰俸。 禮部官員急于撇清嫌疑,不敢再為佛朗機人說話,改而站在傅云英這一邊,強烈要求找佛朗機人要錢,要得越多越好! 傅云英適時放出另一個消息,佛朗機人所賠償?shù)陌足y,一部分用來安頓生還的華商,剩下的將用于抗倭。 這下更沒人敢反對找佛朗機人要錢。 有些大臣更為大膽,心想這賠償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時候一層層刮rou下來,大部分還不是進了官員的腰包? 于是他們聯(lián)合上書,不僅要求佛朗機人按人頭賠錢,還要賠貨物,賠船,總之越多越好! 佛朗機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后,他們改變方針,開始哭窮。朱和昶接見他們時,他們當場嚎啕大哭,自稱沒錢。 他們實在哭的太慘了,大臣們愛面子,覺得這么逼迫他們有失風度,閉嘴不說話了。 有人提議既然佛朗機人沒那么多錢,不如讓他們分期還。 范維屏立刻反對,“此事不能讓步,否則佛朗機人一拖再拖,何時才能拿到銀子?” 使臣見狀,繼續(xù)跪地大哭。 傅云英越眾而出,用這幾天和禮部官員學來的佛朗機語,道:“既然沒錢,那就拿土地來換。” 她拿出一份輿圖,上面清晰繪制了佛朗機人這幾年在西洋霸占的島嶼。 兩個使臣心頭暗恨,不接她的話,哭天抹淚,淚如雨下。 他們暫時不敢和中原王朝結仇,但是讓他們拿銀子,休想!大不了他們先答應下來,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們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寇大搖大擺登陸劫掠東南市鎮(zhèn)?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揮手命人將兩人帶下去。 等眾位大臣散去,他道:“云哥,朕看佛朗機人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銀子。” 傅云英點點頭,道:“皇上,他們拿得出,也不會拿的。” 隔著繚繞在鎏金香爐周圍的裊裊青煙,君臣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銀子數(shù)量定下來,佛朗機人不肯給,他們有的是辦法自己取! 第150章 (一) 正月里,婦人有走百病的習俗。 從初八開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婦人著白綾衫,戴金銀珠翠,打扮得千嬌百媚,結伴□□,過橋,登城,摸釘,至午夜方歸,消災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這晚也出了門,兩人一個穿竹根青杭綢道袍,一個著月白地云紋交領直身,手里提了盞竹絲燈籠。 走在巷子里時還靜悄悄、黑魆魆的,剛轉到大街上,就見眼前一片流動閃爍的輝光,似星辰墜落凡間,滿目輝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婦人們盛裝華服,手提彩燈,成群結隊走過,身邊、身后跟著她們的家人。 這幾夜城中沒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少,俱都提著燈籠外出賞燈,幾條大街上人聲鼎沸,分外熱鬧。 婦人們深居簡出,平日難得有機會深夜出行,唯有這幾夜才能大膽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閃耀,鬢發(fā)如云,空氣里滿溢著脂粉香氣。 傅云英駐足觀望眼前繁華盛景,扭頭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讓我也走百病么?” 她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樣在燈下翻看文書,剛看了一半,傅云章過來叩門,說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筆,換了衣裳跟著出來,看到大街上一個個花枝招展、笑靨如花的美貌婦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翹,手中燈籠桿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燈火籠在他如畫的臉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著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頓了一下,又說,“走百病其實只是找個機會出門玩一玩而已,當不得真的。” 以前在黃州縣的時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著大吳氏、盧氏她們走百病,南方的規(guī)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點一樣,當晚婦人一定得過橋,據(jù)說這樣能趕走疾病晦氣,無病無災。她之前大病過,傅云章似乎很介意這一點,平時看她有些發(fā)熱就緊張。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這個習俗,走一走也沒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個好兆頭。” 說完,拍拍她發(fā)頂,“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當是陪二哥出門散散心罷。 兩人匯入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跟著前面一家?guī)卓谕铣菢虻姆较蜃摺?/br> 喬嘉和另外兩個隨從緊跟在他們身后。 一步一步走過南城橋,傅云英回頭望著橋下靜靜流淌的河水,道:“好了,過了橋,今年我和二哥都沒病沒災。”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著說:“二哥剛才不是說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當然得算上你。” 說著話,走到城門邊,城門外排起長龍,盛裝婦人們等著排隊摸釘,據(jù)說這樣能求子。 見傅云章目光往隊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隊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趕緊拉他走開,“別,二哥,我可不摸那個!” 她現(xiàn)在穿的是直身,束網(wǎng)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排隊等著去摸釘,豈不是露餡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過一會兒繃不住了,低笑幾聲,“沒打算讓你去摸釘……嚇唬你玩的。” 說笑了幾句,漫無目的跟著洶涌的人流四處閑逛,在燈市買了幾沓紙,幾枝筆,幾方墨錠,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最后要了一大攢盒新鮮的吃食,預備回家給傅云啟和袁三他們嘗鮮。 喬嘉和兩個隨從幫著拎東西。 回到家中,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夜色濃稠如水,傅云英幾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舊早起,收拾了文書去衙署。 吃早飯的時候沒有看到傅云章,蓮殼過來說他今天要去城外辦事,不去刑部。 她便獨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齊仁過來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個案子寫明原委和審判過程、以話本或者邸報形式命各地報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評事中,有幾個是浙江、南直隸的人,他們說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現(xiàn)一種類似于“民間邸報”的報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葷話或者胡編亂造的故事,怎么聳人聽聞怎么編,官府曾幾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機會將民間邸報辦起來,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矯正風氣。 齊仁聽過幾個評事的意見后,道:“一個月一樁案子,大理寺忙不過來,改成兩個月一樁才差不多,三個月一樁也行。” 傅云英點點頭,“下官也只是提出一個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實行,還需要幾位大人拿主意。” 齊仁沉思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問:“這事是我們大理寺負責?還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協(xié)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這種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協(xié)力。” 把這事交給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會答應啊!大理寺的人負責出邸報,那么字里行間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無意諷刺刑部和都察院幾句,刑部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齊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時不時有磕磕碰碰,當真是麻煩。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選是傅云英選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溫文爾雅,很擅長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舉賢不避親,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個學生,之前一起幫汪玫打下手時,曾多次找傅云英訴苦,挑他一是因為他老實厚道,二是因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報寫得跌宕起伏,趣味橫生。 大理寺這邊是齊仁和傅云英,趙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選,每個部門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們仍然找機會見了一面,幾乎都是年輕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輕官員,躊躇滿腹,辦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樁案子,這樁案子最好轟動一時,是老百姓急于知道來龍去脈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勢力,以免剛開頭就得罪朝中大員。 這事交給刑部的人負責,由他們篩選出十樁案子給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選。 正說得熱鬧,內官過來傳旨,乾清宮那邊急召傅云英進宮。 她對著齊仁幾人拱拱手,跟著內官進宮。 禮部官員和閣老們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見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師的下屬,他們站在殿外寒暄,找內官打聽出了什么事。 問話的是王閣老,內官不敢隱瞞,道:“聽說副都御使拿到廣東總督通倭的證據(jù),把東西送回來了。” 眾人皺了皺眉。 這時,殿內響起茶杯落地的聲音,繼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聲。 幾位閣臣面面相覷,朱和昶的脾性素來柔和,還從未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 王閣老、姚文達和汪玫壓低聲音說話,討論皇帝為何會動怒,廣東總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聞,已經(jīng)不是秘密,皇帝應該不會為了這事失態(tài),必定還有其他事情讓皇帝惱怒。 眾人猜疑間,內官出來,請他們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