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辦完這件事,文家在京師依舊是名門,您的烏紗帽也不會掉,知足吧。” 沒有價值的棋子哪來的自信可以討價還價,明德書院教出來的這幫蠢貨怎么一個個都這么自視甚高。文濂是一個,那所謂的江成云也是一個,不知所謂。 把話撂完,趙秉安便起身回了侯府,留下文濂一人在小樓里愴然驚駭。 時隔五日,殿試之期終臨。 趙秉安等三百貢士天還沒亮就候在了午門外,只等宮內金雞啼曉便會被引入太和大殿應試。 巍巍皇城,氣勢鴻盛,那一眼望去直通天庭的長街此刻在眾人眼中是那么神圣奪目。 三百士子置身其中,不過是渺小的塵埃顆粒,難藏卑怯。 兩列隊伍,前靜后動,劃分的十分明確。 領首的二十人目光幾乎全集中到了最前面那道單薄消瘦的身影上,他已經連勝五場,今日若是六元及第,日后必能流芳千古。 身為一個讀書人,最大的榮譽莫過如此吧。 “沈栗,你覺不覺得明誠好似又變了,變得愈發難以捉摸。剛才看著他的眼神,就好像被什么東西突然蟄了一下,我都不太敢抬頭跟他說話,那感覺,就跟對著我爹似的……” 自從趙懷玨出鎮兩江,沈家與永安侯府的關系就愈發微妙,沈栗一輩的郎君也漸漸從他們的交際圈中劃去趙秉安的名字,可惜,有些人縱使不日日相對,也能聽見他的聲名傳揚。 沈栗垂下頭,默默的給雙手哈著氣。 “是人都會變的,我們早就不是當初的模樣了……” “呃,你們一個個的,怎么說話都這么奇怪。” 明明小時候那么好的情誼,為何現在相逢不相識,宋毅鏡不明白,到底是歲月改變了他們,還是他們之間原就什么都不存在。 “咕咕咕……” 宮墻高梢,金雞朗鳴,朝陽的第一縷晨輝撒到了長街上,禁軍調位,重戟執面,厚重的宮門一道道打開,遠遠的就瞧見了疾步而至的司禮監內侍。 入宮清身,這是規矩。 貢生們眉梢緊凝,無人愿讓這幫閹宦近身,可金鑾殿就在眼前,誰又會為這一時之氣而葬送自己的前程,就連不可一世的春闈亞元江成云也不得不敞開雙臂,任人檢測。 倒是趙秉安,只輕抬了一下手臂,小宦官們立時彎了腰,那恭敬的姿態讓身后之人艷羨而又嫉妒。 太常寺今日敲大鐘報時,厚重暗沉的聲音傳遍了宮中各道,隆寶四年的大比終于到了最后關頭。 響鞭甩足了九聲,三百名貢生被延引入殿,行大禮參拜帝皇。 三公九卿,六部堂首,今日朝廷中樞的棟梁幾乎來齊了。唯一與往年不同的,可能就是太子身旁已空無一人了。 趙秉安是會元,座位就在乾封帝左手邊,中間站著沈邵唐幾位老大人,瞧見青年謹然落坐,幾人眼眸中都閃過一絲暖意。 到底是自己偏心的后輩,這姿態拿捏的恰到好處。 殿試是最簡單的一場,也是最容易失手的一場,能走到大殿上的士子才學無一不精,唯一能相較的也就是心態了。 乾封帝瞧著這一屆新出的英才,心情不自覺的也暢快了幾分,大朔人才濟濟,保他盛家江山永固不是難事! 第205章 六元及第 經過奪嫡之爭,朝廷剛積攢下來的底子都被揮霍一空, 急需大批人才填補。 這屆大比正趕上了好時候, 殿試上六部九卿的高官們一個個的都在往下瞄量, 預備著過段日子就搜羅人手呢。 前頭太子出了吏治這么一個敏感命題, 乾封帝雖說覺得冒進了些,但確實心里也正惦記著,若非沉都一事絆住了他的手腳,乾清宮在江南的布局應該就快啟動了。 可惜,漠北余孽終究是他的心腹大患,不除了這個頑疾,乾封帝一生難得安寢! 目前朝廷財政平穩, 這幾年浙江福建閩南幾個稅銀大戶都風調雨順, 天災少出, 朝廷進多出少,省下了不少結余。 乾清宮將這筆銀子視為戰略儲備,平素自是嚴防死守,半分不往外出。 偏偏黃河今年春汛, 只怕又是要決堤了, 屏州、塞余幾個臨近州府從二月化冰開始,已經往京中接連發了兩道示警折子,恐怕今年是躲不過去了。 這黃河泛濫數百年,哪是一朝一夕就能治理好的,防洪堤壩是毀了修修了毀,平白砸了銀子又不頂事。 只要是洪汛一至, 黃河兩岸至少就得沖毀兩三個州道,甭說稅銀了,恐怕官衙還得倒貼銀子賑災搶修。 誰都知道這是個惡性循環,可實在是沒有辦法。朝廷不想治理黃河凌汛嗎,怎么可能呢,這可是千古功業,史冊上說不得都能添上一筆。 可問題在于,誰也沒這個膽魄動手啊。堵不如疏,這個道理三歲的奶娃娃都懂,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黃河大壩后面直轄十一個州縣,都舍出去填河神,那就得有三四萬戶百姓無家可歸,朝廷哪來的土地田宅補償給這些人,這不是逼著人造反嗎。 再者,黃河兩岸養著近萬纖戶,就指著漕運養家吃飯,一旦朝廷大規模移民,這些百姓的生計又該如何打算,一樁仁政可不能成了百姓毀家滅戶的災厄吧。 解決了上述這兩個問題,還有一條最難辦的——銀子。 治河是大工程,筑堤建渠,儲留分走,一聽就知道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沒有海量的銀子保底,根本別想成事。 乾封帝愁啊,他根本沒想到今年黃河暴發的這么突然,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內閣票擬撥銀,戶部那邊只怕頂不了多久。 但乾封帝怎么可能把吃進肚子里的rou再吐出來,手里有錢才有兵,有了充足的戰力他才能不懼波瀾云詭下的那些魑魅魍魎。 現如今內閣就與乾清宮對峙著,沈首輔他們就一個意思,撥銀賑災,整修黃河,朝廷又不是沒有錢,死扣著不花等下崽呢。 滿朝文武都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乾封帝干脆將這個難題拋給了今科新出的三百貢士,不是說新生牛犢不怕虎嗎,讓這些年輕人撞撞大運也好。 內閣里幾位老大人對殿試內容早有揣測,這會兒都是一副預料之中的神色,倒是太子,覺得這個議題未免太過中規中矩了些。 治河之策,非深研水利幾十年的老臣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些未曾經過朝議辦過政務的新人蛋蛋能寫出什么花來,工部里老唐大人在那搖頭晃腦,十分不看好圣上的用意。 轉身正打算跟小跟班趙懷珺絮叨幾句,才猛然想起那人今日避嫌,沒上朝來。 捋著胡子癟癟嘴,老大人不太舒服的將言語吞了回去。 踱腳往后撤了一步,會元的卷面隱約映入眼簾,喲,下筆真不慢,就不知道有幾分干貨。 在場的就六位閣老,幾乎每一位都來回打量了好幾次趙秉安,這般動靜豈能不引人注目。 左手邊第二座上的亞元緊握著自己的拳頭,恨不得揚聲吶喊,“我比他差在哪了!” 江成云是上屆河北會元,明德書院繼文濂以來才名最盛的學子,他用了三年時間游學江南,斗文無數未逢敵手,自以為學富五車、才華橫溢,可到頭來卻不明不白的輸給了個武勛之后。 這個姓趙的尚不滿弱冠之齡,除了河北應試,聽說從未出過京師,這種徒有家世的小白臉子,怎么可能寫得出經天緯地的治河之策,看著吧,在御前,鎏銅崀殼皮相再高也成不了真金,他今兒就要將這欺世盜名之輩打回原形! 后面的目光太“火熱”,趙秉安想恍若未覺都難。 抬手將“筑堤束沙,以水攻沙”的綱領挪到一邊,趙秉安微頓了一下,便開始計算朝廷治河所需的銀子。 他前半篇的點睛之筆在于明確了泄洪口,以徐州、淮安為界,將黃河分接運河、淮河,此舉不僅保住了臨汛的十一個州縣,而且省時省力,甚至因為徐州淮安相對富庶,河道發達,黃河改道分流,并不需要太大的工程。 并且,河道延展,沿岸漕運必定興盛,百姓多了生計,應該就不會計較引水入境造成的收成受損了。 黃河輕中災區得保,可由朝廷引導發展林牧業,只要斂住了黃河的流沙不散,不出十來年便能養成耕桑之地,屆時朝廷便不虞年年來補這個大窟窿。 趙秉安將河道段位、民工勞役等一條條列了出來,竭盡所能精簡銀子花銷,不知不覺就算完了兩大張草紙。 二度歇筆,趙秉安正打算騰清桌面,沒成想司禮監的宦首劉大公公直接從御座旁走下來,將他答完的所有卷面都收了上去,連剛寫完的草紙都沒放過。 乾封帝早就注意到了趙家小子的不同,上次召見,他還不過是個總角小兒,懵懂單純,今日打眼這么一瞧,這氣度倒是與其叔父同出一脈。 不過,當年趙懷玨入朝可比這個小家伙低調多了。 兩手展開文章,乾封帝倒是先被敘名的館閣體驚艷了一把,俗話說字如其人,這橫豎撇捺間的堅銳之氣半分沒掩壓圓潤字體的中正,只是一筆字而已,卻讓人生生看出耳目一新之感。 轉眼看到正文,乾封帝開始沒覺出什么來,可越往下看眉峰就聳的越高,引得內閣里沈邵二人忍不住擔心起來。 兩張卷面過得很快,乾封帝最看重的還是那兩張草紙,以這小子的算法,朝廷不過支出五十萬兩就可以保住黃河幾十年的太平,簡直不可思議! “將此文呈給東宮看看,難得他這回沒看走眼。” 越看越覺得該把人送進戶部里去,這花錢的手筆可比蘇袛銘省多了。 太子恭敬的接了過來,先隱晦的往下面瞥了幾眼,隨后攤開了卷面。 內閣里幾位老大人早就被勾出了好奇心,這會兒也借機一觀,看完之后環環相顧,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戶部要按照這份文案下達勘合,絕對會得罪一票地方官衙。 這油水卡的也是沒誰了,丁點都不往外漏啊。 唐老尚書也是識貨的,一眼就看出了這主意的可行性,心眼一轉算著徐淮之間的溝渠,越算越覺得有門。 當即走下高堂,就站在趙秉安身旁看他接著往下算。期間瞧見兩個差價,恨不得一手指上去讓他改。 這哪是內閣輔臣吶,簡直就像是教授啟蒙的老師傅盯著小學生做作業。 只差拿個戒板轉悠轉悠了。 瞧見唐老尚書實在忍不住要開口,邵文熙趕緊撲過去將人給拉走了,干甚呢,這還殿試著呢,急什么啊。 這么一攪和,趙秉安受沒受影響不知道,左手邊的十幾位貢生反正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閣老們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誰還能安心答題啊,就聽著前頭那人刷刷往下寫吧。 整整兩個時辰,趙秉安趕在午時之前將文章完成了,以他的計劃,戶部支出四十六萬兩左右就能度過今年的春汛,接下來的修整可交由地方財政填補,以最完美的前景來看,朝廷兩年后便能從稅銀中找補回此次投入的銀子,絕對只多不少。 蘇袛銘此刻冷肅著面孔,心里卻恨得直罵娘。 小兔崽子,能這么算嗎!五十萬兩,還不夠給各級衙門塞牙縫的。這銀子從戶部撥出去估計都走不到坪洲,還打著地方財政的主意,出去不給人踩死! 乾封帝與內閣都清楚這銀子指定是遠遠不夠的,但按照趙秉安這算法,確實是沒毛病。以圣上摳嗦的秉性,蘇尚書覺得最后極有可能戶部會背上這天坑。 唐尚書與沈首輔相互遞了一個眼色,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蘇老頭這下要倒大霉了! 地方沒有油水可抽難免消極怠工,戶部若想就五十萬兩了事,那只能自己全程盯到尾,跟黃河流域三十多州府死磕,呵呵,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蘇老頭得意門生就那幾個,估計這回又得折進去不少。 乾封帝還真就是這打算,所以殿試還未結束,他便將趙秉安的答卷轉賜給了蘇袛銘,官話是帶回戶部參謀,實際上的意思在場之人沒有不明白的。 張燾、顧椿知道這篇文章確實是搔到了乾封帝的癢處,自然倍加推崇,反正他們都已經轉投東宮了,踩踩蘇袛銘也沒什么。 沈邵唐仨人就更不用說了,銀子又不是他們出,巴不得越少花越好。而且開年蘇袛銘算計了沈炳文一回,這些時日忙著收拾朝局,老首輔一直沒騰出空來還手,現如今,這名義上的外孫給自己扳回一局,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至于這狀元的歸屬,旁人當然也不用想了,沒聽見圣上御口金開,夸贊此文有國士之才嗎。 再說,這六元及第曠爍古今,圣上的政績再添一筆濃墨,正合了四月大祭的彩頭,哪個不開竅的敢上來添堵,沒瞧見蘇老頭吃了黃連還得硬著頭皮往下夸嗎…… 第206章 相面 賜官的圣旨在意料之中,當日殿試的情形早就傳遍了京中上下, 誰都知道狀元之位已是那人囊中之物, 只是至今仍不敢相信他能以如此稚齡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