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她招人喜歡,只是,太過招人喜歡了。言喻之回過神才發現,他已經徹底沉浸在這種親昵的兄妹相處中。 喝了她的血,那血流淌到心里,將她也帶了進去。 言喻之不喜歡被人絆住腳。很不喜歡。 他從宮里回府后,照常在書房看書,夜里她來,他卻沒有和她搭話。 她瞄他一眼,眼神炙熱,平素她用這樣的目光望著他,他就會開口問她,問她怎么了,可是今天并未相問。 她眨啊眨地,看了他許久,他一言未發。 她站起來,步伐輕盈,在屋里繞了一圈,終是忍不住,輕聲問他:“兄長,今日沒有紫檀匣嗎?” 他聯想到今日自己的失態,冷冰冰地丟過去一句:“沒有,你的首飾已經夠多,以后都不會再有紫檀匣了。” 她沮喪地絞著衣角,小聲嘟嚷:“只要是兄長送的,怎么都不嫌多啊。” 他蹙起眉頭,繼續翻開手里的書。 她挪動碎步,到他身邊,想要替他研墨,手剛碰到硯臺,便被他拿書拍落。 “今夜無需寫字,你要是坐不住,就回自己的屋子。” 少女怔怔地望著他,“我要是回去了,兄長突然發起病來……” 話未說完,他寒聲打斷:“我若是發病,自會派人去請你。” 少女輕咬紅唇,語氣小心翼翼,委屈地問:“兄長,是阿婉做錯什么,惹得兄長生氣了?” 他下意識撫上大拇指處的玉扳指,煩悶地摩挲。 她唯一的錯處,就是血太好喝,以至于他無法拒絕她的黏人與撒嬌。她日日在他跟前晃,晃得他對她上心了。 他言喻之,從不對誰上心。他的感情少得很,一絲一毫都不想給旁人。他只對自己上心。 這個meimei,占據他太多念想,以至于他慌了神。 言喻之緩緩道:“你沒有做錯什么。” 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到底為什么,今日兄長待我,與平常不同……” 他面容冷漠,不去看她,怕看一眼,會被她的可憐模樣打動。 他淡淡地告訴她:“你來我這里,來得太勤了。” 不用看,他就知道,此刻她的眼眸里肯定布滿水汽。淚汪汪的星眸,欲哭不哭,眨啊眨地看著人,能看得人心都碎。 他的手伸到袖口里,指尖碰到手帕,想要拿出來遞給她,猶豫半晌,最終收回手。 罷了。 小姑娘家,掉幾滴淚沒什么大不了。對于他而言,只要她不流血,一切都好說。 他沒有搭理她,任由她在屋子中央呆站著,氣氛沉重寂靜。 片刻,少女揉了揉眼睛,怏怏道:“阿婉不打擾兄長,這就告退。”她走到門邊,想到什么,回頭又道:“兄長要是發病,一定要立刻差人來告知我。” 他點點頭,無情無緒:“知道。” 少女走后,管家進屋來換茶,見書桌上的書,依舊停留在一個時辰之前的那一頁。書是攤著,卻無人賞讀。 言喻之靠在書椅里,眉眼低睨,像是在發呆。 管家以為他又在思慮朝政上的事,輕手輕腳地換了熱茶,想起剛才少女離開時的情景,不由地好奇問:“四姑娘怎么了,走的時候,眼睛紅撲撲的,哭得可傷心了。” 言喻之瞪他一眼。 管家不敢再問,立刻噤聲,匆忙換了茶出去。 待管家出去,言喻之緊鎖的眉頭仍未舒展,燭光跳脫,印在他的臉上,印出半張冷峻的臉。 有什么好哭的。 姑娘家就是麻煩。 許久,他不耐煩地合起書,冷聲吩咐屋外的管家:“送一罐酥糖到四姑娘那。” 第二日,言喻之在屋里批折子,忽地覺得哪里不對,抬頭一看,角落里少了個人。 已過戌時,她卻還沒有來。 他提筆又放下,終是沒忍住,派人悄悄地去尋她。 他雖不想與她產生太過親昵的關系,但是并沒有要疏遠她的意思。 管家去了小院,發現言婉并不在屋里,問身邊的丫鬟,丫鬟也不知道。平素言婉夜里出門,從不聲張,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大概是去哪里散心了,橫豎是在府里,丟不了。” 言喻之聽后,心里升起莫名的焦躁,壓不住,但是也沒繼續往下問。 不一會,屋外聽見吵鬧聲。 管家帶著綠玉進屋來,綠玉哭得泣不成聲,伏在地上:“求爺救救四姑娘,她被六姑娘推到湖里,剛救上來,已經快沒氣了!” 第24章 夜風瀟瀟,言喻之一路心急如焚。來不及問罪誰, 此刻只想知道她的情況是否安好。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摻雜著風里呼呼的聲音, 一刻不停地在躍動著。坐輪椅太慢, 上了軟轎, 風塵仆仆,等到了小院門口,想要直奔她的屋子,卻發現小樓逶迤,他行動不便,只能重新吩咐,由人抬上去。 他不喜歡上高樓, 對于常人而言不足一里的距離, 對他而言, 猶如架梯踏月。 屋子燈火通明,仆人進進出出,言喻之瞄著窗紙上的那點子燈苗影子,差點掰斷玉扳指。 一步, 兩步, 三步,終是被人抬到了小樓頂,管家放下輪椅,言喻之急忙忙地坐過去,沒坐穩,差點跌倒。 管家嚇得臉都白了, 生怕他從樓上摔下去,連忙上前安慰:“大人,四姑娘吉人天相,肯定會沒事的。” 他一愣。 這時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有多不安。明明半個字都不曾吐露,卻還是被人一眼看出心思。 他一向控制自己喜怒不言與色,從不輕易讓人窺見自己的想法,如今卻繃不住,露了餡。 太急了。 急得他心都亂了。 剛才他聽到丫鬟那句“快沒氣了”,整個人猶如墜入冰窟,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想要站起來往屋外去,碰倒玉硯筆架,墨汁灑了一地,沾得他滿袍子都是污漬。 狼狽至極。 大夫從屋里走出來,正好撞見他要進屋,大吃一驚,沒想到從不關心家宅后院的言喻之會出現于此。不等請安問好,便聽見冰冷的聲音響起,略微有些急促,焦躁地問:“她怎么樣了?醒了嗎?” 大夫如實回答,“四姑娘一時半會醒不過來……” 言喻之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寬袖下的手死死攥緊,衣袖邊繡著的江濤浩海波紋卡在指腹紋路間,幾乎要被摳平。 他一字一字,陰沉寒郁地開口:“她醒不過來,你也不必活了。” 大夫腿軟撲倒,哪里還敢賣關子,立刻將未說完的后半句話顫顫巍巍掏出來:“四姑娘人沒事,但是灌了一肚子湖水,又受了風寒,所以一時半會醒不來。” 言喻之重重松口氣。 他站在風口處,風一吹,后背處涔出的細汗黏在袍子上,涼颼颼的,比他聽聞她落水時的心頭一寒更為冰冷。 何曾有過這般緊張的時候,即便是前年與鄰國開戰,千鈞一發的勝負之時,也沒有像今日的焦急慌張。 還好她沒事。 恰逢丫鬟端藥來,言喻之伸出手,“我來。” 屋內暗香浮動,暖黃的燭光照在紗屏上,映出后面拔步床的影子來。所有的丫鬟都在屋外跪著,周圍安靜極了,只有輪椅碾過地磚的聲音。 言喻之一手端著藥,一手滑動輪椅,來到她跟前,望見她面容蒼白躺在那,身上衣裳已經換過,頭發絲還略微帶著濕意。 昨日還活潑亂跳在他面前張著一雙桃花眼哭兮兮的人,現在卻奄奄一息地閉著眼,他碰到她的手,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生出悔恨來。 不過是一天沒見她,她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路上趕來時綠玉哭啼啼說的話忽地冒出腦海:“四姑娘說湖邊小樹林里的螢火蟲好看,想要抓一些回來,說是爺看了漂亮的螢火蟲,心里肯定高興,就不會再生她的氣。” 她因著他的緣故,才在夜里跑去湖邊的。 言喻之緊抿嘴唇,手略微顫抖地撫上她的額頭,她身子冰涼,臉卻guntang,細眉緊蹙,像是做了噩夢。 他拿藥喂她,勺子遞到唇邊,灌不進去,他只好將她扶起來,她牙關緊咬,不省人事,哪里能喝得進藥。 他沒轍,一下下輕拍著她,低聲她耳邊哄著,希望她能聽到他的聲音,“阿婉乖,喝藥。” 她沒有動靜。 他緩緩從糖罐里掏出一顆酥糖,柔聲道:“不吃藥,那我們吃糖。” 少女依舊不曾回應。 言喻之喂糖的手懸在半空,久久未能收回。 許久,她眉頭皺得更緊,發起夢魘來,嘴里念念有詞。言喻之見她動了動,心中大喜,趕忙湊近聽。 少女的聲音斷斷續續:“……阿婉……的血……都給兄長喝……兄長……不要不理阿婉……” 言喻之心如刀割。 他想要遠著她,就是怕自己如今這副模樣。人一旦在意誰,不管那個人是友人是親人還是愛人,從他上心的那一刻起,他的情緒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將她抱緊,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剛才的話,他想要讓她停下,可她卻停不下來。 每說一遍,都像是將針扎到他的心里。說了多少遍,就扎了多少根針。刺得他從里到外都痛。 他將她召到身邊,將她當做棋子,她自己多多少少也明白,所以她不該對他產生期待,更不該被他的三言兩語哄騙。他過去二十二年都沒有注意過她,她應該知道,他這個兄長之名,形同虛設。 她怎么可以傻傻地將一顆真心奉上? 言喻之撫上她的臉,少女虛弱至極,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她在他懷里顫抖,淚珠子嘩啦啦地從緊閉的眼皮縫里漏出來,一顆顆往下掉,滴到他的手背上,灼得他呼吸困難。 忽地她肩頭一抽,大概是換了夢境,大口地喘氣,“兄長……阿婉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