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劉肇見她的模樣,卻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曾經那些事,如今他已然放下了。 以前,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了另一個女子重新拾起刻刀呢。 他手上的那方桃印已然刻好,捧到她面前,笑看著少女道:“莫論我手藝如何拙劣,阿綏斷不會嫌棄的,是么?” 鄧綏只輕輕點頭,而后抬手接過,便取了案上的紅繩,將長六寸方三寸的桃木印穿了起來。 兩人一起將那方桃印懸在了懸在門額上。傳說“羿死于桃”,所以民間言桃木可以止惡氣,所以五月初五,便懸桃印于門,以祛邪祈福。 這一晚,劉肇睡得格外早些,而當他夜間醒轉時,卻發現室中竟還亮著燈盞。目光向那亮處看去,身姿單薄的少女在燈下正伏案閱書,并一邊細細寫著什么,每寫一會兒,都會停上片刻來思慮,然后繼續落筆,神思凝定…… 少年天子定定看著,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知道是那一卷《素問》——近些日子,他的身子愈發弱了些,阿綏她看的都是些調理養身的醫書。 像這樣服侍他歇息后,挑燈夜讀……她這是第多少回了呢? 劉肇并未出聲,而是靜靜看著,一直一直看著,自己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倦極而眠……那晚的夢里,也是他的阿綏在燈下一卷卷細閱醫書。 ※※※※※※※※※※※※ 永無九年,太后竇氏薨。 而不久,一場驚天密謀便終于在十九年后浮出水面。 舞陰公主的一雙兒女梁禪和梁嫕入京面圣,竟揭發當今天子并非竇太后親生,而是自己的堂妹梁貴人之子。初初誕世便被當時的竇皇后所奪,謊稱已出。而后竇氏一族網羅罪名逼死了梁貴人之父梁竦,梁貴人與姊姊自盡而亡,整個梁氏家族都遭了禍事。 此事一發,朝廷上下,宮闈內外皆是一片動蕩。 原來,太后竇氏不止不是圣上親母,而且還是殺母仇人!而天子則被死死瞞了十九年。 ………… 連綿的陰雨已落了整整一日,還有沒有歇止的意思,鄧綏靜立在檐下看雨,心緒許久也不安寧……還不知他,如今怎樣? 而當天子獨自一人,也未撐傘,就這么濕濕淋著雨一身狼狽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即便并不多意外,鄧綏仍是心下一痛。 他什么也不說,只上前來,立在她面前,*的頭發貼在鬢側頸間,面色蒼白如紙,唇色卻是近乎烏青……鄧綏略略傾了身子,緊緊擁住了他,任那濕衣浸透了自己衣衫…… 她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摸著這人guntang的額頭,喂過藥后安置他早早歇息。 “阿綏,莫走。”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開,仿佛瀕死的人抓著最后一根稻草,那是所有的生機。 “我不走,就在這兒陪著陛下。”十八歲的少女,靜靜回握了那雙手,她手掌間的柔和暖意仿佛帶著奇異的安撫的力量,讓病中的人一點點安靜了下來。 “阿綏,你可知道,幼年時我想了多少遍……母后為何不喜歡我,莫論我再怎么努力,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病中的少年天子語聲有些低弱,輕聲說著。 “那時候,我羨慕極了阿兄,宋貴人是那樣溫柔可親的人,總摟著抱著阿兄,柔柔地唱著歌兒哄他,他撒嬌時他的阿母從來也不氣惱,卻是想著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時,宋貴人總守在身邊,寸步也不離,親自下廚,煮粥喂藥。” “那時候,我心底里做夢都想阿母能這般待我。所以——便故意夜間背著宮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凍病了自己,咳咳,咳”他咳了起來,身子都微微作顫。 鄧綏忙將輕撫著脊背,一點點順著氣息,神色憂切焦急。 “呵,可真傻啊。” “她連看也未來看我一眼,只吩咐了宮人照料。”他一點點細細地說著,神色間沉凝又哀楚。 “自幼起,我便常常想,我當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樣也討不了母后喜歡……以至于后來,她輔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還在想,是自己不夠好,沒有為君之材。” 他氣息平順了許多,而后一字一字道:“原來,根本不是呵。” “根本,不是呵……” 鄧綏默默聽著,拿了濕帕替他拭著額間的汗意,看著那張秀郁面龐此刻如紙一般顏色,心也仿佛被揪了起來一般。 這個人,自出生起便被自生母身邊奪走,在沒有血緣的陌生母親身邊長大,即便被疏忽被冷落,也是一心想討“母后”喜歡——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被母親討厭的罷。 所以,那怕母親再冷待他,也仍是費盡心思喜歡能得她歡心;即便知道母親利用他為竇氏謀利,可是仍心甘情愿被利用;即便母親以輔政之名架空了天子,讓他形同傀儡,也仍是隱忍四載,只不想她傷心。 而今,整整十九年后,那個真相如此殘酷——原來,所謂的“母后”竟是他的殺母仇人,不共戴天! 十九歲……還未弱冠,論起來尚未成人。 如今的事情,這些年的種種,卻教他情何以堪?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卻仍不得馬虎。 病榻間,劉肇連下御詔——為生母梁氏以禮改葬,謚“恭懷皇太后”,姨母梁大貴人也同時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竇太后,仍然上謚“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綏,你說,我是不是不孝得很?”他倚枕半靠在榻上,面色依舊蒼白,問身畔的少女道“連如今,我也需顧慮史筆清名,顧慮滿朝公卿,不得不謚竇氏為太后。” “若泉下有知,阿母她……會不會怨我呢?” “陛下又多想了,天底下的父母,哪個不是念著孩兒的好。”鄧綏在他身畔,目光柔和而溫暖,說道“陛下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泉下有知,她應當是安慰才是。” 劉肇微微靜了瞬,而后才道:“說起來,梁氏當年落難之時,受過令尊恩惠” 鄧綏怔了怔,這才記起,父親鄧訓當年官居烏桓校尉,梁氏落難之后,因梁貴人的堂兄——舞陰公主之子梁扈獲罪,父親他私下通信接濟,而被免官。 “令尊乃是當世難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義士。”劉肇看著眼前的少女,認真道。 “原來,你我之間,那么早的時候,便有這樣的牽絆了呢。” “說不定,真是天定的姻緣。”鄧綏語聲柔和,看著他,亦認真道。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來,虛弱而真切:“劉肇此生,得遇阿綏,當真是至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