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 第90章 漢和帝與鄧綏(九) 十七歲的少年,褪去了錦衣華服,一身盛飾后,便全然減了原先的端凝氣度,仿佛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溫文孱弱少年……他靜靜平躺在床榻上,闔著眸子,神色安恬。一挽長長的烏發披散下來,迤邐于雪青色的床褥上,泛著柔和潤澤的光華,更襯得少年原本秀郁沉靜的面容多了幾分孩子氣的青澀。膚色是病態的剔白,這樣靜靜躺在這兒,幾乎隱約可見他眉額側細細的淡青色脈絡……孱弱得簡直令人心憐。 鄧綏在床畔的褥席上斂衽跽坐了下來,而后抬了手少女十指纖纖,皙如蘭筍,細潤頎長的漂亮。 此時的按蹺之術,除了需藥物輔助的摩按之外,大抵分按、靡、中sao指、括四種指法,而鄧綏皆是嫻熟。 她清了清心緒,沉定神思,而后終于開始了動作。 她先舒然伸手,探指輕輕落到了他額頭……躺在床榻上后,少年便已暗自調理了內息,此時呼吸平舒,周身都已松懈了下來。但被略帶了涼意的溫膩指尖,以輕柔的力道觸上的一瞬,仍是略略一僵,但幸而,她舒緩和宜的動作,讓他漸漸又重新放松了下來。 鄧綏以靡指輕輕地柔按,動作舒緩,屈伸有節,聽著他一分分勻靜下來的呼吸,她不變延伸著手上的xue位,一路自眼旁睛明xue到頸間人迎xue…… 直至胸前風池xue時,天子已恬然入夢,勻細的呼吸中帶著微微清酣,顯然已睡沉了。 鄧綏這才頓了手,已近定昏時分,殿室中全然籠了夜色,不見多少光亮……外間的宮人們自是不敢入內掌燈的,方才見天子進了內寢,一眾宮婢寺人便已識趣地止了步。 現下這個時候,誰敢進來攪擾? 鄧綏靜靜在床畔跽坐了會兒,舒緩了下自己的雙臂指掌,而后自己起身,一盞盞點亮了室中的青銅朱雀燈。 瑩瑩燈盞漸次而亮,照澈廳堂,而素漆床上靜靜沉眠的天子,一張秀郁沉靜的面容,在燈火中竟顯出幾分孩童般恬靜安然來。 鄧綏立在床畔,看著十七歲少年安然的睡顏,神思一深—— 剛剛逼死了自己的族兄,他心底里想必頗不安寧罷? 北海王劉威,乃是當今天子的同宗兄長,因謗議獲罪,兩日,在押送入洛陽的途中自盡身亡,消息今日剛剛傳入京中。 所以,她方才條分樓析,同他評議淮南厲王與漢文帝之事……看樣子,應當是勸解奏效了。如今按蹺之后,又一夜好眠,明日應當就能緩和上許多。 ※※※※※※※※※※※※ 翌日,平旦時分,嘉德宮。 劉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有些陌生的殿室中,神思微微恍了一瞬,才重拾起昨日的種種來—— 因聽了族兄自盡的消息,心底里悶窒難言,是以在宮中四處隨意走動,權作散心,走到嘉德宮前便頭次進了來。然后就見了此間主人…… 長到一十七歲,他從不知原來世上還有這般的女子。 昨日心下窒悶,神思也有些恍惚,而今回想起來……只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女,熟閱經史,穎悟解語,且傾城國色,簡直都不真實似的。 且,若沒有記錯,昨日是因她妙手按蹺他才得以熟睡……這樣一想,便更似做夢了。 正想著,便見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映入了眼簾,那少女綰著最簡單不過的螺髻,一襲白緣雪青色曲裾深衣,行止幽嫻地掀簾進了內寢。 見他已然醒了,少女恭謹施禮,詢道:“陛下,已近卯時了,需妾服侍您更衣么?”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早朝,天子是時候洗漱更衣了。 劉肇微微一怔,而后才推枕坐了起來,微微頷首:“嗯。”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宮后,早朝的衣冠便送了過來,鄧綏同一眾宮人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畢,便花了整整小半個時辰。 而待劉肇出了內寢,外殿居中的蕉葉紋髹漆食案上已擺好了今日的朝食—— 云氣紋青銅鼎中是鹿羹,玉盂中盛了羊膾與脯炙,另有蟹醢和葵菹佐餐……配了乳酪和桃濫為飲。 飲食皆是以小食案分作了兩份兒,此時一雙身份貴重的少年少女分東西落座,而后便各自靜靜用起了飯食。 似乎飲饌十分合口味,劉肇著匕未頓,各樣兒都用了不少,神色間可見滿意。 “新進的庖人分來了嘉德宮?”天子有些意外地問,宮人的飲食他皆是嘗過的,不過這回的品味并非素日慣吃的,手藝出眾自是當然,更難得口味鮮香,竟極合他心意。 鄧綏聞言,一時間怔了怔,而后默然了下來。 劉肇見她神色,略一思忖,心下大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親自下廚?” 鄧綏并不居功,只神色柔和地微微頷首:“妾在家中時隨母親習過烹飪,所以慣于自己入廚。” 天子的想法被證實之后,幾乎是怔了瞬——他這些年間,經見不少,當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女子。 簡直讓人好奇,她身上還有多少令人驚異之處。 早朝將至,劉肇飯后以水蘇漱了口,含了香,而后在一眾宮人隨侍下離了嘉德宮。 ………… 自此之后,天子每隔些幾日總會來一趟……且是來得愈來愈頻了起來。 每回到了嘉德宮,劉肇與鄧綏論經說史,閑談佚聞,莫論提到多生僻的掌故,她總能旁征博引,暢談如流……這個從容淡靜的少女,直是博學得令他刮目相看。 甚至幾次令得劉肇起過惜才之心——鄧綏若為男子,若悉心栽培,異日必是國之楨干,堪為大漢社稷之砥柱。 回想起來,又暗自失笑——怎會對自己的宮妃起了這般無稽的心思? 這一日,天子來時,卻見庭中一眾宮人們正在采柿果。柿果成熟于深秋,但在宮中,因為食用豐裕,所以常常并不急于摘下,而是一直在枝頭留到冬日。待天寒之后凍成了冰柿,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此時已是末冬臘月,該是將最后一茬兒柿果摘下來的時候了。 嘉德宮中庭雜植了幾株高大的柿樹,皆有四五十年的齒齡了,高約七八丈。此際,身量偏高些的寺人們正在將手中四五丈長的竹竿緩緩收回來,而樹上一眾宮婢則忙碌地撿拾落在地上的果子。 劉肇并未令身邊的心腹內侍宣駕,而靜靜站在遠處看了會兒,這才徑自進了中庭,向內殿走去,庭中后知后覺的宮人們這才惶惶然在天子身后稽首而拜,跪了一地。 時值午后,鄧綏午憩方起,正坐在那面全素鏡前梳妝,甚至還散著一挽長發,未及梳理,便看到了天子掀簾而入。 “拜見陛下。”她只好放下了手中梳篦,任長發披散著,斂衽為禮,拜倒下來——形容不整地見天子算是失儀,只是,他來的時候也太不巧了些。 “才睡醒?”天子倒也不為意,淡淡笑著免了禮——她是醉心書卷,若有喜愛的書,廢寢忘食是尋常,晚上時常睡得晚。所以,日日午間都會小憩上半個時辰來補眠。 “妾失儀了。”鄧綏姿態恭謹,斂衽再拜。 “無事。”劉肇看著眼前少女,一挽如緞烏澤的長發披散于肩背,幾絡柔柔地垂于鬢側,不綰不髻,反倒是異樣的清逸出塵…… “朕方才見宮人們在摘柿果,已是要收工的模樣,但樹上卻還留了三成……是打算留到正月開春么?”莫名地,他想多看看她這副模樣,于是便一邊說著話,一邊徑自走到了窗下竹木幾畔坐了下來,而鄧綏見狀,也只好走了過去,在他身邊斂衽跽坐了下來。 “不是,余下的,便不打算摘了。”她坐定之后,清聲應道。 “噢?”劉肇聞言微微有些疑惑,垂眸思量了片時,道“是擔心有宮人因此墮樹受傷?” 年年宮人采果時,因許多樹木高愈數丈,單靠竹竿并不濟事,所以往往便是宮人們攀上樹枝去采摘,所以因此致傷之事是時有聽聞的。 而她一慣善待身邊的宮婢寺人,只怕是不忍罷。 “倒不單是因為這個緣由,”鄧綏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向窗外那幾株尚掛著許多柿果的大樹,道“雀兒們冬日總要尋些食物果腹的,否則只怕便會凍餒而死。” “宮中飲食豐裕,嘉德宮少了幾枚果子吃并不是甚么大事,但那些鳥雀……卻是許多條性命呢。” ——這些柿果,竟是留給雀兒們過冬的? 劉肇聞言一怔,雖說自幼被太傅教導仁義之道,但卻也從未見人對鳥獸都這般憐惜過。 “是妾愚癡,倒教陛下見笑了。”見他微愣的模樣,鄧綏自失一笑,道。 聽了這話,天子倒是真有幾分忍俊不禁,笑嘆:“論起來,朕長到一十七歲,還未見過穎悟如阿綏的女子。” ☆、 第91章 漢和帝與鄧綏(十) 非是愚癡,只是大善罷了。 鄧綏也真心笑了起來,心下一松,道:“難得陛下體諒。說起來,幼時在家中,曾為這事兒鬧過好一樁笑話呢。” 劉肇聞言,認真抬眼看向她,饒有興趣的模樣。 “那時侯妾約是五六歲的年紀,冬月里在園中玩耍,那一年天寒欠收,園中日日都有許多鳥雀來覓食,而后總無功而返……再之后,花圃枯葉里便每日都能見著許多鳥雀的死尸,日漸一日地多起來,才只短短間,便見著了幾十只……” “妾那時年幼稚嫩,只覺得它們可憐得很,也顧不得其他了,只想自家中取些粟米來喂食……這般糟踐糧食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同家中長輩說的。所以,便自己悄悄打起了主意。” “噢?”天子心下大是好奇,盯著她問“你究竟竊了哪里的粟米?” 鄧綏卻是默然了下去,好一會兒才咬了咬唇道:“家中封存地北墻陰下的五谷。” 聞言,劉肇險些失態地縱聲而笑——世上怎么有這般會惹禍的孩童! 農時乃百姓生息之本。每到冬至日,百姓皆會取五谷各一升盛入小罐,埋在北墻陰下,五十日后取出來,用量器稱量,增重最多的就明年宜種的谷物——這北墻陰下的五谷,可比尋常的谷物金貴了多少倍! 他終于還是未忍住,微微側過臉去,笑得眉目漾漾…… 少女見一慣清冷端凝的天子失笑成這般模樣,實在有些赧然,索性微微低了頭,耳根處有些發燙。 待天子轉回了目光,看到的便是少女螓首微垂,面色微赧,玉白的耳垂卻泛了紅……莫名,就想伸手去碰碰那紅得瑪瑙似的柔嫩耳垂,然后——他就當真這么做了。 被少年的手撫上臉頰,指尖的涼意侵上耳根時,鄧綏幾乎是驚怔,一瞬便想避開——他反應卻要快些,另一只手已攬上了少女腰間,牢牢箍住,讓她脫不開分毫 這種事情上,她終究是稚嫩欠歷的,所以驀然間被人輕薄,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那廂少年天子雖很多便自她頰邊移開了手,但卻轉而移到了她鬢側長發上,攏指握住了一縷。 淺淺緋色自少女耳根處漸漸蔓延開來,直到雙頰也是薄薄的霞紅,仿佛白玉生暈 劉肇亦是驚異的,見慣了她一慣從容淡若的姿態,從來不曉得,原來她也會有這樣羞澀的時候,赧然的模樣這般好看……簡直,令人有些欲罷不能。 “那,你竊了北墻陰下的五谷,后來呢?”十七歲的少年似乎帶了些輕佻,故意湊近了她一些,男子炙熱的吐息便這么緩緩吹拂在頸側,令得鄧綏渾身都微微一陣顫栗。 “后來,就被阿母發覺了。”少女勉力清定了語聲,道“她又急又氣,徑自送了我去祖母面前請罪。” 她邊說話,邊試探著離遠些,可頸側那一縷鬢發便被他綰在手中,又怎么掙得開? “噢,那你祖母如何決斷的?”天子聽到這兒,倒是有些擔心,問道。 “祖母她卻只是罰妾抄了十遍《左氏春秋》,而后悄悄將此事壓下……算是袒護極了這個惹事的孫女。她老人家,論起來一慣是極為疼愛妾的。”她輕輕回應。而后,神思漸漸淡定了下來,語聲也隨之鎮定了許多。 “那,此事之后……你便吃一塹長一智,學乖了么?”他以指為掌,輕輕替少女梳理著鬢邊的發絲,溫聲問。 “卻是沒有。”鄧綏似的自失地一笑,仿佛追憶似的,默然片時才道“后來,妾再不曾打過家中粟米的主意,只是自己每餐之中,總省下小半兒來……悄悄帶去花圃,放在鳥雀們時常覓食之處。” 聽到這兒,劉肇心下驚異,幾乎連手上的動作都止了。 “那時候,是想著,我自己少吃一點只是會肚餓罷了,可那些鳥雀,卻是會因此餓死的呀。”十六歲的少女,就這樣認真地靜靜說道,看著窗外,神色近乎虔誠。 少年天子就這么看著被他半攬在懷中的人兒,莫名動容——這個少女,就是這般的美好呢,博學廣識,清姿玉質,性情淡若,擅烹飪懂醫術,且是這般的心地純善。 這樣的女子,此生得遇,何其有幸。 ※※※※※※※※※※※※ 三月之后,洛陽南宮,嘉德宮。 “這是……燈盞?”鄧綏有些訝異地輕輕出聲問道。 置在她面前的一尊青銅像造型極為精巧別致,呈飛雁銜魚之狀,魚鱗雁羽皆栩栩如生,若非燈下設了燈盤,當真是怎樣也看不出竟不一盞青銅燈。 “這個名叫雁魚燈,是匠人新制出的燈盞,論起來確是比之前的都精巧上許多。”劉肇在一旁坐在她身旁,出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