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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古時候那些愛情在線閱讀 - 第44節

第44節

    而皇后殿下……自那時起,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內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動。此時,清晨的淺金色的昀光自鎖紋的綠琉璃窗扉照了進來,落在那面色蒼白如紙,雙眼滿布血絲的少女一張精致無暇的臉龐上,竟生出幾分異樣的哀艷來。

    畢竟,才十七歲啊……一慣又是那般天真懵懂的性子。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飯食罷。”鶯時捧著一張素漆小食案進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著糯甜的香氣……椒房殿的庖人們早已給嚇破了膽,哪兒還有心思在炊事上?這羹是她自己到廚下煮的,滋味大約要差一些。

    她恭謹而妥帖地將羹湯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貝曲幾上,而后替主人擺好漆木勺,柔婉溫和一如往昔。

    “鶯時,”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動的霍成君,卻忽然開了口。她面容是極度憔悴的白,連雙唇也不見多少血色,且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話,嗓音有些分明的干啞,仿佛被什么東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卻已然鎮定了許多——家門巨變,闔府被誅,足以讓任何一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在一夜之間學會長大。

    此刻,十七歲的少女,就這樣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干啞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鶯時,究竟自何時起的呢?”

    看似意味不明的話,但她清楚,她也明白。

    鶯時聞言,面色遽然泛白,身子驀地一顫,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傾,玉盂里的豆羹便潑灑了小半出來,湯湯水水,一片狼藉。

    許久許久,她方開了口,垂著頭,并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極輕的語聲道:“是在……大將軍去世后不久?!?/br>
    “那,陛下他……許了你什么好處?”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并沒有太多意外,語聲靜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諾,異日誅滅霍氏之時,放過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霍成君竟是輕輕地笑出了聲,那般干啞的嗓音,笑起來是異樣的滄桑。

    ——血脈至親,自然比她這個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緊,原也無可厚非啊。

    “自那時起,阿母送給宮的東西,你便統統收了起來,全為今日拿出來作罪證了?”她語聲竟是極靜,已然聽不出多少起伏。

    “嗯,”雙十年華的侍婢,垂著螓著,亦靜靜地點頭,聲音極輕“還有夫人近幾日送來的信件,皆是道出府中困境,請殿下相助的?!?/br>
    “婢子拆看,卻瞞了殿下。”她神色竟莫名帶了些開誠布公的坦然,語聲雖輕卻清晰——仿佛壓在心底里的沉沉塊壘終于移去,盡管,隨后砍下來的可能是尖刀利刃。

    “原是這樣啊……”霍成君聞言只微微怔了怔,然后,竟自失地笑了笑。

    而后,她并未用飯,也只那樣靜靜枯坐在窗下,良久良久,從晨光熹微到驕陽正午,西窗從來都只暮時才見到得日光,所以此時室中光線也并不見得多明亮,照在那張憔悴已極的面容上便更顯灰暗。

    而身邊侍立的婉麗婢女,面色竟也是一般的蒼白,靜靜站著,仿若木雕死塑般全無生機。

    “許……先皇后的死,是我家阿母的設計?”再次開口時,霍成君語聲更啞澀了些,但神情卻平緩寧定。

    作者有話要說:

    ☆、漢宣帝與霍成君(十七)

    “是,夫人買通了女醫淳于衍,在先皇后的湯藥中加了附子,以致日漸孱弱,最終薨逝?!柄L時仍是神色平靜,語聲恭謹地輕聲道。

    “果然……是這樣呢?!甭勓裕舫删o默了一瞬,繼而便有些神思恍惚,隱隱浮上心頭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幕舊憶——

    那時,她才不過十二歲年紀,晚間原本是去問阿母廚下的蜂蜜還有多少,她打算讓庖人做成蜜餅配桂槳吃,結果,竟在距主寢幾步遠處,聽見了屋子隱隱的爭吵聲——

    “你怎的做下這等糊涂事!”阿父的一慣溫和淡然的嗓音此時竟難掩急憤,一股怒意幾乎噴薄而出。

    她心底里驚極了,十余年間,阿父待阿母一向是寵愛有加的,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于是,小少女也不敢近前了,只悄悄放輕足音,縮了門外壁角邊。

    “我還不是為了成君,為了霍氏!”阿母急急分辯,但終究是十分心虛的“誰料到,料到事情會到如今這般地步……”

    “你當那是個好相與的!”阿父怒意未減,語聲里帶了些厲意“他若是個蠢物,哪兒能到今日田地?你卻是個真正不長心的!”

    “如今,那個女醫已給收押了,只怕、只怕……”阿母氣弱,心底里已顧不得如此被丈夫訓斥,只惶急地問他討主意道“將軍快拿個對策出來罷?!?/br>
    “如果倒知道怕了,也是……這么多年我縱著你,終究是縱出了滔天禍事來?!甭牭桨⒛阜?,阿父卻似乎并無諒解之意,他的語聲是前所未有的蒼老,失望里帶著分明的悔恨“異日,若我霍氏遭誅,只怕便是今日的禍根了。”

    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啟了聲,語聲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難掩疲憊:“如今,也唯慶幸他是個明智的?!?/br>
    十二歲的她,還一派懵懂,平日從不曾留心過外面的事情,全然聽不懂父母究竟在說些什么——只大約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錯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連阿父似乎都不怎么處置得了呢?

    那時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當真相終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擺在了眼前,一切殘忍得讓她驚不能言……竟然,真的是這樣呢。

    從那個時候起,天子便痛定隱忍,日日夜夜籌謀將怎樣滅了霍氏滿門,以償血仇罷。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應當遣人送信予我了罷?”她靜靜閉上了眼,問。

    “是,夫人想將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柄L時依是輕聲而坦然地應道。

    自大將軍霍光薨后,天子親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權,許以虛職,或調任外官,繼而重用許、史兩家子弟,扶植親信。

    眼見中手中的勢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縛,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資質平平,遠不及昔日的大將軍,又哪里堪與天子爭衡?

    如今,幾近滿門覆滅……除了皇后,霍氏一族恐是無一生還。

    及到此時,霍成君反倒是一切都平復了下來——已至如今境地,左不過三尺白綾,一杯鴆酒罷了?

    只怕,自許皇后去世時起,這樣兒的東西,他便為霍家那個即將入宮的女兒預備下了罷。

    半月后,椒房殿。

    “皇后熒惑失道,懷不德,挾毒與母博陸宣成侯夫人顯謀欲危太子,無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廟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嗚呼傷哉!其退避宮,上璽綬有司。”

    宣旨的宮監執著一軸黃絹,逐字念道,語聲尖銳得有些刺耳,滿殿瑟瑟跪著的宮婢皆面色蒼白,神情驚懼。

    霍成君只靜靜跪在地上聽著,面色如這些天來的每日一般的蒼白,神情卻平靜得沒有多少起伏——這一紙廢后詔書,終是來了呢。

    謀害太子?也是呢,罪證確鑿,無可分辯。

    半月以來,靜靜枯坐在這椒房殿中,她反而想明了許多事情,心緒竟平和了很多。

    “罪婦霍氏,求見陛下?!彼粗嫉膶m監,神色凝定,道。

    “奴婢自會上達天聽,見與不見,只看陛下了?!蹦菍m監看著眼前驀然從皇后之尊被廢為庶人的女子,神色間帶了幾分憐憫。

    …………

    出乎意料地,天子竟次日甫下早朝,便駕臨了這座已滿殿宮人驚作寒蟬的椒房殿,步履平緩,一如往昔。

    她同數年來一樣,靜靜跽坐在西窗下,微微仰頭看著窗外……單從背影端量,便仿佛瘦削單薄了許多,似乎弱不勝衣。

    聽到他的腳步聲,她轉過了頭來,眉目如舊驚艷,只是面色蒼白,失了血色,而原本圓潤的下頷瘦得尖尖的——他以往從不知道,只是半月工夫,一個人可以瘦削憔悴到這般地步。

    “陛下?!彼?,沒有起身行禮,神色平靜,并無一絲起伏。

    他在那張文貝曲幾邊攬衣跽坐下來,與她相對而坐……一如這四年多來的許多日子,分毫無改。

    “霍氏一族千余條性命,可償得了先皇后的血債?”她終于像一個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當地問話。

    ——終于啊,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在驚逢巨變之后,迅速地長大。

    “朕曾應過,若受人欺侮,會護著她。”天子聞言,竟是對其中的冷淡質問恍若不覺,只是靜靜啟了聲,神思仿佛恍惚“那個時候,在心底里暗暗起誓,那怕以自己的性命,也要一世護著她安然無憂。”

    “誰曉得……竟還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我面前呢?!?/br>
    那個女子,十五歲時無怨無悔嫁他為妻;十六歲時,懷妊十月為他生下了長子阿奭;十七歲被他立為皇后,卻處處儉素,如履薄冰,唯恐給他添了丁點兒負擔,又體懷入微,日日親自下廚為他作羹補養……十九歲,就那樣剛剛為他誕下女兒后被人鴆殺在了他的宮中,死狀凄慘,終不瞑目。

    呵,就是為了這一頂鳳冠,這一個后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時便有多少憤怒,恨不能單槍匹馬,提劍闖上霍府,將整個霍氏誅了滿門,人人挫骨揚灰!

    “所以,在那個時候,陛下便開始籌謀復仇了?”十七歲的少女聞言,仿佛不為所動,語聲仍是平靜,不帶多少情緒。

    “是。”他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見到霍家的女兒之前。

    “所以,這四年來陛下待霍成君的種種,皆是虛情刻意?”這話,她問得輕描淡寫,隨意得仿佛已無需答案。

    那一年初見時,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滿十三歲,精致無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撫,溫聲問詢:“是因這生辰,所以閨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無聊賴坐在窗下看著天發呆,在他進來時,僵著腿腳險些跌跤,他神色關切地扶著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著膝頭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帶了南越獻納的石蜜來哄她開心。他揉著她的小腦袋寵溺道“養了只小饞貍兒,自然得為她尋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騰了兩個多時辰,糟踐了上百根繒絲,只為替他合一條五色縷福,卻沮喪于手藝粗陋,在他來時怎么都羞于現丑。他就那樣溫和地笑著,將秀頸勻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結上罷?!?/br>
    …………

    甚至月余之前,就在這座椒房殿中,就在這間寢室中,就在這扇西窗下這張文貝曲幾旁,他還那般耐心溫和地叮囑她橘酢性涼,多飲傷身,應配上蜜糖用。然后仔細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宮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務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后溫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蓮塘里荷花凋盡,只得嘗嘗今歲的新藕了?!?/br>
    呵——就是這般一個溫和耐心,體貼妥帖,永遠無奈而寵溺地縱容著她的丈夫啊。

    如今想來,分明步步為營,算無遺策!

    她的阿母種禍于先,她愚行在后……霍氏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天子聞言,緘口默然,良久無語。

    “日后,你會遷往昭臺宮,此生不復再見。所有的事情……都無意義了。”最終,他只沉然垂了目,掩去眸間所有情緒,輕聲道。

    霍后立五年,廢處昭臺宮?!稘h書·宣帝紀》

    …………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為皇太后,遷入了長樂宮,許皇后已薨,而霍皇后……或許說庶人霍氏,遷進了僻遠的昭臺宮,應是再不可能回來了。

    那個喚作鶯時的宮婢,卻是在眾人驚乍之中,自請去昭臺宮服侍舊主,委實算得上忠仆。

    “唉……”小宮婢打理著西窗下文貝曲幾上的灰塵,輕輕嘆了口氣“其實,皇后……不,霍氏,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呢?!?/br>
    待她們這些宮婢侍兒從來很少責罰,雖然一向嬌氣了些,但卻不會亂發脾氣,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賞賜一向大方得很,價值千金的玉臂釧、金雀搔頭、琉璃珠,時常隨意賜予。那些物什,單單一樣兒,便是半輩子都花不玩的呢。

    想想,如今也不過十七歲年紀,就要一輩子枯閉于冷宮了。

    想想昔年那張一眼驚艷的麗質容顏,有些同情道:“說起來,也是無辜呢。”誰都看得出來,那一位皇后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啊。

    “無辜么?”鄭女官立在一旁,聞言微微有些恍然,過了片時,卻是輕輕出了聲“這世上事情,從來一飲一啄,種因還果。既得了好處,便算不得無辜?!?/br>
    年過四旬的女官神色靜澹,目光是閱盡蒼桑之后的從容,遠遠眺向窗外的連亙宮宇:“何況,一百多年間,這未央宮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女子,有幾個又不無辜呢?”

    ※※※※※※※※※※※※

    后記:

    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昭臺宮徙云林館,乃自殺,葬昆吾亭東。

    又五年,漢宣帝劉詢崩,與恭哀皇后許氏平君同葬于杜陵。

    作者有話要說:

    ☆、史書里的真相

    這個故事,在落筆之前,我猶豫了很久——是不是從劉病已或許平君的角度來寫,會更正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