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那仙風道貌的老者被個孩童這么打斷,面上倒也分毫不見慍色,只神色歉然,起了身,向張敖的方向屈身一揖,道:“這……請君侯恕罪,老朽卻是無能為力。” “恕老朽直言,長公主之病疾……多年積郁,而今已入膏肓,恐是藥石罔效。” 話甫落音,偌大的廳堂之中,驀地一靜,落針可辨,死寂得有些讓人心驚。 近半年以來,造訪侯府的醫者不下百十個,對女主人的病疾皆是束手無策……但,他們卻從未放棄,仍不斷地延醫問藥,四處求訪,期冀著萬一的希望。 而今日,卻聽到了這位冠絕國中的神醫這般的定論—— “你,你騙人,阿母她定然醫得好,醫得好的!”驀地,孩童稚氣的大哭聲響起在廳堂之中,眉目秀致的稚兒,仿佛失控一般,憤怒地幾步沖到了那個下了醫喻的老者面前,掄起小小的拳頭,向他身上打去。 “阿偃!”正當此時,卻是一向最疼愛幼弟的張壽有些嚴厲地出了聲,幾步過去,俯身從地上抱起了他。 “乖,阿偃不哭。”十八.九歲的少年,語聲極盡溫和地安撫著懷中的稚童,輕輕拍著脊背替他順著氣息。 “阿兄……”那清眉秀目的孩童把小臉埋進兄長肩頭,淚水抹得面上斑駁一片,一雙眸子已然通紅“他騙人的,阿母她一定醫得好的,對不對?” “嗯,醫得好的,”張壽溫聲道“阿兄再去請醫工,一個不行,就兩個,三個,即這個不夠高明,去請更醫術高明的來……一定醫得好的。” ※※※※※※※※※※※※ 晚間,宣平侯府,內院正寢。 “這甘豆羹我令人添了些糖餳,不似原先那么寡淡,你嘗嘗。”張敖語聲暖然,淡淡笑著將一盂糯軟香甜的羹湯從髹漆的小食案上端起來,遞到她面前。 劉樂靠著軟枕半坐于榻上,抬手接過,盡管半點食欲也無,仍是勉強用了小半。 “廚下皰人的手藝是愈發長進了。”她有些虛弱地微微笑了笑,輕聲贊道。 “那,明日便做寒粥,以桃濫調味如何?你一向喜歡甜而不膩的滋味。”三十六七歲的男子依是風姿清逸,只是瘦削了些,鬢邊新生的幾縷華發在燈盞映照之下分外顯眼。 “嗯。”她輕聲應道。 ——盡管她病重至此,早已飲食無味,他卻仍日日變著法兒安排可口的飲食,她能做的,也唯有坦然接受這份心意。 室中略略靜了一會兒。 “今日黃公扶脈……我,已時日無多了罷?”片時后,她忽然有突兀地開了口,語聲平靜得如同方才回應他明日吃寒粥一般,不帶絲毫的意外。 但,落在旁邊那人耳中,不啻一記驚雷。 他手上替她掖被角的動作驟然一頓,還未及開口,卻已給微微揚了音的女聲平和地阻斷:“我身上的病,誰會比我自已更清楚?……不必再哄著瞞著。” 整整半年,看著阿侈前后忙碌,迎著闔府上下往來不歇的醫者;看著阿壽千里奔波,為她尋醫訪藥;看著阿偃那般頑皮的孩子,仿佛一夕之間乖巧懂事了起來;看著他……這般衣不解帶地在病榻前照料,兩鬢添霜,華發早生。 夠了呀……能有這般的家,這般的家人,此生,她已知足。 病榻上的女子,緩緩伸出已然瘦得可憐的手,握住了被衾上他的手,眸子里竟還是帶著那樣恬然從容的淡然,凝然對視: “這半年一直拘在屋子里養病,實在悶得厲害……一直都想出去走走。” “張敖,余下的日子,你陪我,好好看看這長安城,可好?” 聞言,他不由渾身輕輕一震。 她這是頭一回喚他的名字,他聽出了其中的鄭重。 日夜不離,衣不解帶地照料著夫妻的丈夫,靜默半晌之后,回視向她,與她緊緊十指相扣,眸光平靜而溫暖:“好。” 作者有話要說: 閑話不說,今晚爭取把第二更修改完放上來,握拳!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六) 自大漢建國至今,承平已有十五載,先后兩任帝王輕徭薄賦,修養生息,是以國力漸漸恢復。而天下首善之地的漢都長安,已是初顯繁盛。 長安城周回極廣,南面覆盎門與北面的洛門,相去十三里二百一十步,城中有“八街九陌”。 八街為:華陽街、香室街、章臺街、夕陰街、尚冠街、太常街、藁街、前街。 九陌是:安門、清明門、宣平門、洛城門、廚城門、橫門、雍門、直城門、章城門等九門及門外大道。 此外,又有“九市”柳市、東市、西市、直市、交門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里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 “……那是何物?”次日,長安柳市的一幢重樓前,坐在辒辌車中的劉樂,自蓮花紋鏤雕的木格車窗中看到一家皮革鋪掛在壁外的那截色澤鮮麗斑斕,有些似獸尾的東西,不由微微訝異地出了聲。 “這,應當是‘文旄’,”跽坐在身畔,極細致地側身護著妻子的張敖,順著她的目光在一旁溫聲道“此物出自西海,我以往也只在荀卿的著述中看過,未曾想今日倒有幸見得實物。” 算來,他們夫婦二人定居長安已有十一載,但卻從未一起游街逛市,見識這長安的繁華勝景。 起初幾年,先是張敖待罪之身,生死難料,再是儲位之爭,整個京城的官宦人家皆十分避忌,甚少在城中走動。 后來,待她的阿弟即位,總算風雨初霽,云開月朗,但他們夫婦卻已習慣了安居府中的清凈日子,除卻劉樂時常被宮中召見外,伉儷二人幾乎從不外出。 直至昨晚,劉樂在病榻之上提起時,張敖方才反應過來他們夫妻二人,甚至從未一起游過長安城。 所以,最后的這一段日子……便讓他陪著她看盡這滿城風光,無邊景致。 “這‘文旄’也算稀罕之物,你喜歡,不妨便買下罷。”他向皮革鋪那邊看了眼,溫聲問道。 劉樂聞言,笑著輕輕點頭。 張敖示意,既而便有身后隨侍的仆從帶著錢財進了店,去同主家議價。不多時,便將那“文旄”買了回來奉上,劉樂拿在手中,輕輕撫著其上精致絢爛的文理,眸光里難掩喜愛…… 身畔有他相伴,閑逛市井,挑些可心的玩意——這樣的事情,她已在心下默默期許了許多許多年,而今……終于得償夙愿。 只單單這么一個柳市,可看可玩的的去處便有許多,夫婦二人逛了整日,仍是意猶未盡。 之后的半個月間,他伴她游遍幾處市坊,逛盡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樓,鎬池,橫橋,雙闕銅臺……他扶她登旗亭樓,陪她泛鎬池水,攜她在橫橋的石柱旁觀浪涌如奔,在雙闕下為她說這臺上一雙銅雀“一鳴五谷生,再鳴五谷熟”的趣聞掌故…… 不知不覺間已是暮春,這一天,張敖同劉樂來了長安城中極負盛名的梨園賞花。 正值花期,一頃梨園,滿目瑩白,玉瓣瓊蕊如雪綻。 “這梨花開得可真好……”劉樂已經虛孱得幾乎弱不勝衣,昔日她最喜歡的那一襲楚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寬大了許多。面色蒼白得仿佛有些剔透,連雙唇都不帶多少血色。 但她卻堅持要下車在梨花林間走走,于是張敖便將妻子半擁在懷中,一路小心地護著在梨花林間緩步,此時,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躚墜下的雪瓣兒,唇角微微漾了絲笑。 “我記得,當時在襄國的趙王宮中,那片芍藥圃邊就種了幾株梨樹,每逢花時,輕風過處,滿枝繁白紛紛飄落……像落雪覆了庭階。”她靠在他肩頭,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輕聲憶道。 “是啊,后來待阿壽、阿侈長大了些,那幾株梨樹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盡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無。”張敖靜靜聽著她說,不由也追憶往昔,眸子里不自禁地漾了絲笑。 她卻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偎在他懷中,靜了好一會兒。 “張敖……這么多年,你恨么?”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極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頭,轉而看向他,語聲雖輕,神情卻再認真不過。 聞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許久都未反應過來。 劉樂看著自己的丈夫,一手扶著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輕輕撫上他鬢邊,如銀的幾縷白發摻在原本的黑發間,顯眼得幾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時涌上了些濕意,幾分恍惚里仿佛浮現出十二歲那一年,初見他時的模樣 十六七歲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縞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為祭奠。她至今還記得,那是一曲《東山》。 而后,短短三日便在漢軍營中校場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勁裝,滿挽長弓,三箭連發,正中鶻的……百步穿楊的精湛箭術引得路過的她幾乎擊節而贊。 再之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遠嫁,賜婚于他,那一天,襄國城外,二十一歲的少年王侯一襲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謹執禮,迎她車駕。 “張敖,”十五年后,漫樹繁白的梨花間,她靜靜與他凝眸對視,神色再鄭重不過—— “你大約不知道……那時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里頭其實是歡喜的。” “甚至,我在還未見過阿侈和阿壽的時候,便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待他們好。” 他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比方才更為怔愣。 “說起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與他對視“你,大約不記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漢軍被項羽大敗,傷亡慘重的那一回,在滎陽城外焚香祭祀時,曾遇到過一個上山采藥的小丫頭。” 張敖怔了半時,卻是忽地笑了笑:“我記得。” “那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被我連累,墜下了巖壁險些摔傷,臨走時卻慷慨地將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憶道“只是,我以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著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漸漸轉為笑意,語聲愈溫和了許多:“那個時候,你便認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后三日,我竟在漢軍營的校場上看到了你,從此……便心下時時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諸位長輩們說起前線戰事,舉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會暗自豎了耳朵留心聽著。” “我能一一數出那四年間,你所經過的每一場戰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對手是誰,己方的副將、末將又為何人?甚至你幾時負過傷,傷在何處,臥榻休養了多少日子……” 說著說著,她眸光恍然地笑了笑,卻依舊神色平和。 十二三歲的年紀,偶然邂逅了那樣一個少年,從此在心底里悄然生了根。小心翼翼地留意著關于他的一切。卻并不希求靠近,只遠遠看著,知道他平安順遂,便好。 “那時候,我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嫁你為妻。” 她定定看著丈夫,眸光仍是恬然平靜:“我清楚,自己嫁予你,是父皇制衡諸侯的籌碼,你必定會疑忌防備,甚至是厭惡于我……所以,很早便有了打算。只要我盡心盡意地待阿侈和阿壽好,待你好——那,總有一日,你會相信我,不再處處戒備的罷。” 那個時候,最怕的事……就是被你厭棄啊。 那樣的少年情懷,真摯得近乎虔誠,將自己置于那般卑微的境地,只愿自已傾盡畢生的努力,換得回他些微情意。 “后來啊,你在我病榻上交心相談,你同我講昔年父輩的舊事,你為我鼓瑟,奏了那一曲《野有蔓草》……呵,心底里簡直做夢一般。” 她至今仍能清楚地憶起,那一天在襄國趙王宮的書房之中,二十一歲的張敖凝眸與她對視,目光再真切不過:“莫論公主信與不信,張敖確無半點謀逆之心,此生,唯求一世清平而已。” 可——她的父皇,卻是怎樣也不肯放過,予他這一世清平呢。 兩次駐陛趙王宮,頭一回在宴間那般當眾羞辱,他已含垢忍隱忍至極。第二回,竟是強令趙美人侍寢……卻是置他這個女婿于何地,又置她這個女兒于何地? 之后,趙美人因此而孕,次年……生下一子,既而羞憤自盡。 她涎下的那個孩子,后來被送進了宮,她的父皇為之取名為“長”,如今已十一歲,封了淮南王。 呵……這世上還有比之更不堪的事情么? 而這么多年來,他心底里是有多少煎熬? 當年被囚車押解進長安,他有多隱忍;父皇欲將她遠嫁匈奴,他有多怒恚;母后令阿嫣入宮,他有多忿然……可,他卻只能鎮日埋首翰墨,吹笛弄箏,仿佛一個真正清閑無爭也懦弱無能的富貴王侯。 這個男人,文武兼修,少年統軍,戰績不斐……原該是翱翔九天的雄杰人物,憑什么受這般的委屈,這樣的辱沒?! 而今,光陰荏苒,世事變遷,她于病重之際,終于可以坦然地洗心而對,問他這一句“恨不恨?” 那廂許久許久的沉默,半晌之后,他終于抬了眼,定定回視向她:“劉樂,可曾悔過嫁了張敖?可曾恨過為我拖累半生坎坷?” 她輕而堅定地搖頭。 “得妻若此,只怕是把這一輩子的幸運都用光了呢。”兩鬢生了華發,卻依舊氣度清朗的男子眸間帶了笑“此生命途多舛,但歷經那些事情時,我身邊卻一直有你,有阿壽、阿侈、阿嫣、阿偃相伴。” “得劉樂為妻,相依不棄,相守不疑,張敖……更復何求?”他靜靜地看著相守十五載,共歷風雨的妻子,與她執手相扣,盡管眸子里的濕意已微微模糊了視線,卻目光久久也未移開…… ※※※※※※※※※※※※ 呂后元年四月,魯元長公主薨。與弟弟劉盈的逝世,只相隔短短八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