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五日后,未央宮,宣室殿 “長公主,您不能進去……陛下,陛下他有過口諭,莫論誰人都不許攪擾!” 宣室殿最南側的天子寢居前,幾名內侍焦急又惶恐地稽首于地,齊齊跪在門前阻了劉樂的腳步。 “那,便去請陛下出來見我。”她勉力壓下了心頭的焦灼不安,沉聲道。 “這、這……”幾個內侍相互看了看,支支吾吾,卻誰也不敢邁步進皇帝的寢殿去。 “即如此,誰再敢阻本宮一步?!”她語聲一揚,眸光已然轉厲。 內侍們連連垂首,唯唯喏喏,再不敢出聲……誰不知道,如今大漢天下,除了皇太后與陛下,這位長公主是最開罪不起的尊貴人物? 劉樂徑直跨過柏木門檻,進了天子寢殿,步履匆促地向弟弟的寢室走去,心中幾乎急如火焚……宮中的傳言荒唐到了那般境界,他竟也不管不顧,任其甚囂塵上! 錦緣青絲履踩在藺織的筵席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輕響,她快步越過了殿中的數根文杏梁柱,幾扇綺疏青瑣的鏤花窗,東壁上所繪的那幅《儀仗圖》也綿延到了末處。終于離天子內寢只幾步之遙,但卻被愈來愈重的濃靡香氣熏得胸口微微發悶,一陣不適,爾后,耳中便清清楚楚地聽得幾聲曖昧喘息……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出場的劉盈,是這個故事里非常重要的角色(最初動筆這個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姐弟間的感情) 然后,還有兩章就結局,下一篇《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下下一篇《漢宣帝與霍成君》。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二) 霎時間,劉樂木雕泥塑一般愣在了當地,身心俱僵,半晌也不得動作 過了許久許久,她重重閉了閉眼睛,勉力抑制住渾身的輕顫,極盡平靜地沉了聲。 “阿盈,你出來。”年輕女子的聲音不是太高,卻似承載了太重的情緒,金石擲地似的,一字字砸出了沉沉的頓挫。 過了不大一會兒,內室那道淺金色的黃縑簾帷被人掀開,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清秀少年步腳略有些不穩地走了出來。 一襲玉蠶絲的堇色直裾袍看得出是匆忙才穿上,肘側襟帶系得有些草率,一挽長發不綰不束地披在肩背,鬢角處還帶著分明的汗濕,幾絡散亂的頭發濕漉漉粘在頸側。 而他身后,一個容貌靡艷的美少年衣衫凌亂,形容狼狽地踉蹌著步子緊隨其后,才方出了內室,便顫著身子屈膝跪在了施朱繪彩的壁角邊,瑟瑟發抖地低低恭垂著頭,不敢抬眼。 “阿姊,”劉盈已走到了長姊面前,垂了首,語聲有些低。 劉樂神色是驚極之后極度的靜,眸子里古井無波般沒有一絲起伏。就這樣過了好半晌,她面上方才帶上了些微情緒,卻不看眼前的弟弟,只目光落向一旁壁角處跪著的那個姿容靡艷的孌童,聲音冷得幾乎結了冰霜:“滾!” 聞言,那十四五歲的孌童如蒙大赦一般,連連叩了幾個頭,然后急忙起身,步腳踉蹌地疾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劉盈的目光掃過那形容婉媚的孌童匆忙奔走的背影,眸子里有一瞬的頹然與厭棄,仿佛是厭棄那孌童,又似乎是厭棄如今這樣的自己。 “啪!”劉樂上前半步,揚手一記重重的掌摑聲響起在室中,霎時后,清秀少年的側頰上便留下一個印跡清晰的泛紅指痕。 少年天子被這一記耳光震得微微晃了晃,卻只垂著靜立在原地,任長姊斥責,腳下未移半分。 “阿盈,你……非要這般荒唐行事么?”劉樂掌摑了他的那只手許久才緩緩落下,卻一直微微作顫,她開了口,泛紅的眸子幾乎是逼視向弟弟,嗓音干澀得幾乎帶了些喑啞。 “龍陽之事在民間并不稀見,且父皇生前也在宮中蓄養孌童,怎地到了我這兒,便成了荒唐?”少年抬眸,神色平靜,語聲里卻透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恣意輕佻。 一股怒意自心底直涌了上來,沖得她眼底一片濕熱,眸子里已然泛紅,死死地盯著幼弟的眼晴,一字字沉聲問:“你怎能……這般作踐自己?” 少年聞言,只是又垂了頭避開她的目光,眸子里的神色復雜難辨。他久久沉默,但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 “有什么事……讓你這般作踐自己?”她聲音愈發干啞,凝視著他的一雙眸子里幾乎是恨,愛之深,所以責之切。 劉盈仍是長長的沉默,久到殿中只聞兩人清晰可辨的呼吸聲。 “作踐么?呵……”半晌之后,那清眉秀眉的少年忽地低低笑了起來,眸子里透出無盡的冷嘲與悲涼“阿姊,你也要來問這一句,為什么?” “俾晝作夜、酒色無度,這樣醉生夢生……也無非少活些日子罷了。可阿姊,你覺得……阿盈活在這世上又有何用處?” 少年天子凝目看著自己的白皙潤澤的雙手,聲音略略沉了些“這雙手,大抵天底下有許多人羨慕罷。掌國璽、執御筆、總揆著江山社稷……可,我自己清楚,它不過是擺著好看的廢物罷了。” “而我這皇帝,亦不過是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細算起來,其實,是比這雙手還要更無用的廢物。”少年安然地垂著眸,看著那雙手,語氣極平靜地說著,神色甚至不帶半分波動。 室中一時靜極,劉樂靜靜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照料長大的孩子……她臉色微微泛白,眸子里的紅色血絲似乎更密了些—— 阿盈他,其實什么都明白呵。 而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更為殘忍。 “阿姊,我們坐下說話可好?”有些突兀地,劉盈忽然微微頓了頓,向她道。 ——自那年涎下阿偃,阿姊的身子便虧虛得厲害,醫工囑咐過不宜過于勞頓的。 說著,也不待她反應,便去牽了長姊的手,像幼時一般緊緊攥著她的拇指,把半只手掌蜷進她掌心里……稚年時那個小小的孩童,每每只有這樣牽著阿姊,才會覺得安心。 劉樂任他握住,攜著走到室中那張黑漆朱繪夔紋案前,在香莆葉織成的莞席上相伴跽坐下來。 兩相默然,許久許久的靜,最終,卻是她先啟了聲。 “當年……如意的事,你是恨極了阿母的罷?”語氣很輕,卻是篤定。 那廂默了一瞬,而后,少年天子近乎自語似的輕輕啟了聲:“如意一慣嬌養得厲害,自小就怕苦,連生病吃藥都要特意囑咐醫工多加幾線甘草,還要一大塊兒飴糖佐著才肯入口……我那時一邊兒羨慕著他有飴糖吃,另一邊兒卻也在心里笑他,這到底是吃藥還是喝甘酪呢。” “可四年前,就在這兒,就是這間屋子里……他給人生生灌下了一整碗劇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極了罷,如意才九歲,又嬌慣成那樣兒,當時怕是流了不少淚罷……可待我回來的時候,他臉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里都血,就算有淚也看不清了……” 劉樂靜靜聽著他夢囈一般邊回想邊敘話,扶著漆案的手指輕輕顫起來。 如意啊,記憶里,那真是個討喜極了的孩子。 她和阿盈都是看著如意出生的……那一年,她十四歲,阿盈六歲。那個時候,阿母還在楚軍營中,她們姐弟便同戚夫人安置在一處。 阿盈自記事起,便鎮日里待在軍營,除了她這個長姊,幾乎沒有任何玩伴。她至今還記得,如意出生時,阿盈擠在榻邊好奇地看著襁褓里那個糯紅一團的小嬰兒,蒼白虛弱的戚夫人,淺淺地笑著說:“阿盈,這是阿弟”時,他眼里的歡喜與雀躍。 作者有話要說: 草稿暫時先發上來(實在是連欠兩更不好意思了,抱歉) 這兩天把前面四五章又修了遍……作者菌修文狂人,等稍微空閑點兒會再修前面一個故事(怎么看細節處都不滿意,一直堅信——好稿子是都修出來的!) 然后,這幾周都是跟榜單的,所以關于更新,請親們放心(每周一至少萬五千字,寫不夠的話作者菌是會進小黑屋的,淚……)——不說了,碼字去也! 最最后,作者君這兩天會小蜜蜂一樣勤奮更新滴,可以先賣個萌,求個評么?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三) 如意胎息積弱,自幼身子便多恙,所以一慣嬌養得厲害,性子也是粘人得很。待踉踉蹌蹌學會走路后,整日便是小尾巴一般追在他們兩個身后跑。 她同阿盈姊弟皆是承襲了父母二人的相貌,不過容色清秀而已。但如意,卻五官眉目都似極了自己的生母傾城國色的戚夫人,整個兒一眉目如畫的玉娃娃。 阿盈一慣樂意帶著這么個玉雪可愛的弟弟到處玩耍,遇到幾位熟悉的長輩逗樂問起時,便十二分驕傲地仰了小臉兒道“這是我家阿弟”,那樣的神氣,仿佛眉眼如畫引人矚目的那個是他自己一般。 之后,大漢立國,儲位之爭。 再之后,便是七年前,張敖被奪爵,他們的父皇封了如意為趙王,離京遠赴趙地。 最終,在三年前,他們的母后呂氏召趙王如意回京,鴆殺于未央宮。 她自然知道,當年自如意進宮之后,阿盈幾乎便是片刻不離帶了他在身邊,同寢同食,簡直護雛的禽鳥一般日日地守著,丁點兒也不敢懈怠……就這樣過了整整小半年。 直到十二月那一天,阿盈晨起狩獵,因為時候還早,如意才不過九歲,小兒嗜睡,正是酣眠,冬日又天寒,阿盈不忍喚他醒來,便命宮人守著,未帶他同去。 而當日,待他行獵歸來時……見到的便是如意僵伏在地的冰冷尸首。 不久,他們的母后又將已罰入永巷的戚夫人做了“人彘”,且,讓阿盈去看那具血rou一團的可怖情形…… 之后,十七歲的少年天子重病一場,臥榻數月,自此心冷如灰,不理朝政,日日聲色為娛,醉生夢死。 “阿姊,其實我心里都清楚的……”此刻,十九歲的劉盈神色平靜地說著這些,仿佛這世上所有最明事理的孩子一般“戚夫人同阿母勢同水火,算得上不共戴天,而她待我們姊弟兩個溫柔和氣也不過是為著在父皇面前表功。” “可阿姊,既然他們母子已然落敗,戚夫人被貶入永巷作了舂奴,本就活不久的。如意遠在趙地不得入京……已經全然威脅不到什么了,阿母卻仍要趕盡殺絕呢?”他抬眸靜靜看著窗外,神色幾乎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從他十七歲那年的十二月起,每天夜里,只要閉上眼,他仿佛就看到戚夫人被斷手斷足,剜眼煇耳地溺在廁中的可怖情形,然后,便是如意七竅流血地僵伏在他榻邊,死不瞑目的那雙眼睛…… 每每被惡夢驚醒,汗透重衣……渾身冷得僵寒…… 劉樂在一旁看著弟弟近乎囈語似的喃喃自問,心下幾乎窒息的疼——阿盈呵,從來都是這世上最簡單善良不過的孩子。 在他眼里,他們這些人都是一家,夫婦妾室,父母兒女,姊妹兄弟……不過是比平常人家丁口多些罷了,是以,他從來都對這“家”中每一個人報以最大的善意。 不止是待如意,甚至對其他并不熟悉的兄弟也是一般友愛。 阿盈即位的第三年,他們父皇早年在外私生的長子——齊王劉肥進京朝見。 宴席之上,已是帝王之尊的阿盈像尋常的弟弟一樣,請了兄長上座,置酒燕飲,如家人般平禮相待。但,母后卻因此大怒,席間便在酒中投毒,欲殺齊王。 阿盈警覺之后,便徑自接過兄長手中的鴆酒,就勢欲飲,卻被母后驚怒之下打翻在地。 劉肥就此躲過一劫。 而母后和阿盈,之前因如意之事便已關系冷淡,此后,是愈發地僵著了。 “阿姊,我只是想要一個平常些的家罷了,不必整日cao心父母二人朝堂政斗哪方會落敗,不用憂慮自家兄長是否會死在家宴上,不會……回家看到阿弟七竅流血地死在自己的臥榻邊……” 轉過了目光,看著自己最為親昵愛敬的長姊,目光里是悲極之后的哀切…… “那一年,如意給阿母召回長安,我去了宮外接他,九歲的小娃娃歡喜得牽著我衣角怎么也不肯松開……封了趙王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由屬臣領著離開了長安遠赴襄國。那樣嬌氣粘人的孩子,千里遠行,身邊卻連一個熟悉的親人的都沒有,聽說當時在路上便哭得不成樣子,生了好一場大病……” “入宮之后,如意徑直要去見自家的阿母戚夫人,小娃娃仰著張小臉兒問我,自己身上這襲曲裾式樣可是時下長安最尚行的……說著有些忸怩道,自家阿母從來愛美,最喜歡把他也打扮得精致漂亮,若衣裳不好看,怕她見了生氣……” “我要怎么同他說,戚夫人已被罰進永巷做了舂奴,怕是衣不蔽體,時日無多。于是,只好哄著他說他家阿母去了涇陽的望夷宮休養……如意畢竟年紀還小,就這樣給我瞞了好一段日子。” “后來,那孩子不知是聽誰說了母后要殺他,于是嚇得整夜整夜被惡夢魘到,驚醒后便縮在榻角一個人偷偷地啜泣……那樣膽怯愛哭的孩子,已經連落淚都不敢出聲……” “后來,我便安慰他‘阿兄會護著你’。他信了,重重點頭,自此便整日寸步也不離地跟在我身邊,同兒時那個粘著兄長的小尾巴一模一樣。” 十九歲的少年天子,仿佛夢囈一般,安靜地在長姊面前追憶著這些記憶深處最血跡駁雜的過往—— “都是我的錯,那時候,我怎能為他貪睡便放留他自己在這兒……否則,如意定不會死……至少,不會那么早死……” “阿盈,夠了!”一旁劉樂聽到這兒,卻驀地出聲喝斷了他。 “你守得了如意一時,難道能護得了他一世?”她定定地凝了眸光與弟弟對視,目光深切里帶了幾分疼惜“阿盈……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的母后是恨毒了戚夫人母子的,終于手握大權,總揆百事……莫論如何都不會留二人性命。 聞言,劉盈深深闔了眼,許久許久方才出聲“阿姊,我曉得母后與戚夫人積怨已深,不死不休,如今掌權,她趕盡殺絕亦算是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能恨母后……只恨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看出劉盈這么做,都是因為不想娶張嫣誤她一生么? ☆、張敖與魯元公主(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