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景丞接到消息心急如焚,排兵布陣完畢,立刻便往回趕。 推開房門卻沒看著人,環視一周,卻發現他心心念念期待的小崽子,正抱膝坐在墻角,烏黑的長發襯得他的面容白得近乎透明,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珠沁著水光,一眨便要落下。 景丞氣息不穩,連忙走上前去把人從地上抱起,溫聲呵斥道:“地上這樣涼,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再沒有下次了,知道嗎。” 蘇漾壓抑著對他的恐懼,腦袋抵著他的肩膀,小聲道:“受不住,就受不住吧,反正,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景丞脊背一僵,厲聲道:“誰說的,誰胡說八道的!你會長命百歲,你會永遠陪在本王身邊,誰也不能奪走,老天爺也不行!” 蘇漾被他的震得有些迷糊,心說還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此時還好跟我發脾氣,不要臉! 景丞眸中一片血紅,勉強穩住心神,把人放在床上。 他半蹲在蘇漾跟前,拉著他涼透了的手放在胸口,屋里這樣暖,他的心卻和蘇漾的身體一樣,處在寒冬。 第32章 蘇漾輕抿薄唇, 微微垂著腦袋,從這個角度他看不清景丞的表情,但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好, 更確切地說,他在痛苦。 可憑什么呢, 蘇漾想,傷害自己的罪魁禍首不正是他嗎? 他抽回自己的手,小聲道:“他們說, 鹽城的三伏天,日頭很毒,人人都嫌熱,只有我, 懼寒。” 景丞頓住,拳頭攥得死緊。 蘇漾又道:“他們還說, 我面色蒼白,興是有不足之癥, 怕是活不長久……” 景丞驟然抬起眼眸, 眸中泛著血光, 他咬牙問道:“他們是誰?誰在你面前亂嚼舌根?這些信口雌黃之人,本王要他們這輩子再也開不得口!” 他的眼神實在兇狠,就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蘇漾怵了一秒,隨即紅了眼眶,囁嚅道:“別問是誰, 你就說,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景丞回答得很干脆,他一字一頓道:“我絕不容許那種事情發生。” 他站起身,替蘇漾整理凌亂的衣袍,眼神中的瘋狂漸漸平息。 “不要想太多,你只是一般的著涼,加上身子嬌貴,難免比尋常人多了些毛病,等回到建州,為夫再請宮中御醫替你醫治,很快便能恢復從前的健康。” 他知道自己在說謊,即便尋回鑰匙,他的小狗崽兒也回不到從前,這身體已然受了損傷,便是一日日用藥湯吊著,也未必能活到常人的歲數。 可他不是認命之人,無論要付出大的代價,他都要搏取一線生機。 蘇漾呆呆地望著他,心想,時至今日他還是在騙自己。 景丞在床沿坐下,把蘇漾拖進懷里摟著,問:“你寧愿相信旁人的無稽之談,也不愿意相信夫君么。” 蘇漾搖頭,清亮的眼眸里蒙著一層水霧,低聲道:“煜兒相信夫君,所以,所以,夫君也不要騙煜兒,好不好?” 景丞沒有說話,只是摟著他的力道更緊了一些。 蘇漾眨了眨眼,小聲道:“煜兒不想死,死了就看不到娘,看不到嬤嬤,也看不到夫君了,若是煜兒想夫君了,要去哪里找呢。” 景丞道:“傻子,夫君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讓你找不到的。” 蘇漾還要再說什么,卻被他堵住了唇舌,不知為何,他從景丞的吻中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 那日之后,蘇漾再也沒有見過之前那三人,景丞把自己的人手安插在驛站的每一處,關于蘇漾的一切,事無巨細,盡皆上報給他。 蘇漾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重視,卻對未來感到憂心,進度已經停在90%好幾個月,可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 雖然系統一再安慰他,只要景丞持續給他輸入天罡至陽之氣,這條小命至少還能耗個好幾年,但他已經不敢再相信這坑貨的話了。 先前不知道時,除了冷他并不覺得身體有什么異常,此時知道了內情,便覺得渾身都不對勁,經常半夜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里衣濕透。 他不確定是做噩夢嚇得,還是病情更嚴重了,但無疑,這在無形中給他增加了極大的心理負擔,使得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 景丞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身體暗自著急,又接連派出幾波暗衛去尋絕情大師。 當年絕情大師將天山玄鎖交與他時,曾問他想不想要鑰匙,那時他覺得這個問題可笑至極,他做事從來是狠絕不留退路的,要鑰匙做什么。 景丞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會有這樣一個令他心軟,令他無可奈何的存在出現。 若早知今日……若早知今日,他必定從一開始便將他捧上天,絕不傷他一分一毫。 他攬著蘇漾,道:“等回建州,我們重新辦一場婚宴吧,那次我被景升留在東宮,錯過了迎親,也錯過了拜堂,我們回去一一補上可好。” 蘇漾搖頭,糯糯道:“煜兒不要。” 景丞笑道:“煜兒可是在生夫君的氣,上次遲到是我不對,夫君跟你道歉可好,這次絕不會再讓你久等,夫君會一直陪著你。” 蘇漾卻還是搖頭,嘟囔道:“成親好累,不能跟人說話,也不能吃點心,喜服有好多好多層,穿了好久才穿上,走路還不方便……” 景丞想到那日他從東宮回來,在偏殿遍尋不到這只小狗崽兒,卻發現他翻過圍墻,鉆到了自己的寢宮,月色下,這個男孩穿著大紅的喜袍跪趴在地上,明眸皓齒,三千烏絲鋪散在地,一雙驚惶的水眸靈氣逼人。 那一刻,他的心毫無預兆地跳動了一瞬,若他當時能仔細思量一番,或許就不會有今日的悔恨了。 他的傲慢讓他忽略了那一瞬的心動,捧著一顆明珠,卻將其當成了魚眼。 他壓抑住胸口的悶痛,輕聲道:“煜兒穿喜服的樣子,很美。” 蘇漾彎了彎眉眼,很快又拉下臉,埋怨道:“上次,成親的時候,你還把我,鎖起來了。我每天在屋子里等你,怎么都等不到,天快黑了,你才回來,我很怕。” 景丞在他指尖上輕輕落下一吻,“是我的錯,以后再也不敢了。” “這個手環,我也,很不喜歡,”蘇漾晃了晃手腕,道:“不能取下來嗎?” 景丞安撫道:“再等幾日,曹副將一回來,我就幫你取下。” 蘇漾問:“那,那曹曹什么時候,回來。” 景丞攬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輕嘆道:“很快就回,很快……” 沒等到曹瑞回來,南海的戰事已然結束,如景丞所說,不到半年時間,他便徹底擊潰倭寇,將其驅逐出境,并寫下投降書,以大銘附屬國之名,年年進貢巨大數額的財物。 在鹽城百姓的歡呼聲和歌頌聲中,南征大軍班師回朝。 與鹽城的一片和平安寧不同,建州城如今正是人人自危之時,誰也沒料到伍興德會在景丞離開后忽然發難,將整座皇城包圍起來。 景乾坐在皇位上,色厲內荏道:“伍興德,朕往日待你不薄,你怎么敢這樣對朕!” 伍興德一身龍獒盔甲,一雙眉眼閃爍著怨毒的光芒。 “好一個待我不薄!”伍興德抽出寶劍斬斷龍案,指著景乾一字一句道:“你景氏江山有一半是我伍興德打下來的,景明倒是對得起我!!” “伍興德!你怎敢直呼先皇名諱!”景升在一旁喝道。 伍興德冷笑一聲,“提那畜生的名諱,老夫還嫌臟了嘴。當年他與老夫稱兄道弟時是如何說的,什么狗屁的共享萬里江山,到頭來,卻舍不得一道免死金牌和一張虎符!我那兩個兒子,死的真是慘啊,他們去的時候才十七、八歲,如今他們墳頭的樹長高了,你們也是時候下去陪他們了。” 景乾嚇得臉色鐵青,從龍椅上連滾帶爬地跑下來,指著伍興德道:“伍老將軍,冤有頭債有主,那些事都是先皇做的,你殺了朕也于事無補啊!” 景升也道:“伍老將軍,我父皇即位以來對你禮遇有加,大事小事盡皆仰仗于你,你這般恩將仇報,與先皇的作為又有何分別?!” 伍興德凌厲的目光掃過這父子二人,嘴角扯開一抹諷笑。 “你這娃娃倒也機靈,可惜老夫如今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們父子想利用我來對付景丞,以為老夫不知道?等滅了榮親王歸來的軍隊,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對我伍氏一門趕盡殺絕了!!” 他聲音驟然放大,景乾被嚇得腿軟,景升畢竟年輕,當即也是冷汗直流。 景乾顫聲道:“伍老將軍,伍老將軍,您且息怒,朕……朕先前的確是想收回虎符,可若您不愿意,朕自然不會勉強,更何況……更何況,您伍氏一脈,可不是斷在朕手上的,而是在景丞手上啊……” 伍興德狐疑地望著他,道:“說清楚。” 景乾哆哆嗦嗦道:“先前朕派人請陶公子來宮里一敘,他在殿外莫名其妙地暈過去,朕甚為擔憂,便請了御醫為他請脈,您可知……陶公子的脈象似有若無,甚為詭異,聽王御醫說,那叫——死脈!” 伍興德臉色一變,將寶劍架在他脖子上,虎目怒瞪:“何為死脈?你給老夫說清楚了!” “伍、伍老將軍這,這刀劍無眼,你……”他臉色發白,結結巴巴道:“死脈就就就是……” 景升在旁邊替他道:“伍老將軍,依王御醫所言,死脈是一種極為兇險的脈象,說明這人的脈象已無生機,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 伍興德臉色難看至極,他手上青筋暴起,“若你們父子二人有一句假話……” 景乾當即接道:“則死無全尸!伍老將軍,陶公子一直住在榮王府,他又曾經得罪過景丞,哪里會如外界所言的頗受寵愛,這種鬼話哪能相信,只怕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才是!” 伍興德收起寶劍,喝道:“來人,將這二人看好,等景丞回朝之日,一道斬殺示眾!” “是,將軍!” 伍興德離開乾坤殿,翻身上馬,馬不停蹄地趕往榮王府。 若當真如此,景丞,老夫與你不共戴天! 第33章 尚書府。 伍雪雁柳眉蹙眉, 看著座下哭得梨花帶雨的幾位女子,只覺得頭疼不已。 離她最近的孫瑩月一邊用帕子擦著眼淚,一邊低泣道:“夫人, 往日都是奴婢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然知錯了, 請夫人原諒奴婢們的一時糊涂,從今往后我們必定吃齋禮佛,為夫人和大公子祈福, 請夫人饒了我們一條賤命吧。” 其他人也連連哀求道:“請夫人饒了奴婢一條賤命吧!” 孫瑩月道:“其實這些年來,老爺心里只有夫人您啊,奴婢們算什么,加起來也比不上夫人您的一根頭發絲兒, 奴婢往日失了分寸,夫人您切莫當真……” 伍雪雁擰眉打斷她的話, “你們都回自己院子去,如今外頭正亂, 沒事不要出府, 若出了什么意外, 我也保不住你們。” 這些女子紛紛止住眼淚,磕頭謝恩,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見人走干凈了, 伍雪雁抵著額頭,輕輕嘆了口氣。 大將軍伍興德占領建州城,包圍皇宮的消息已經在百姓中盛傳, 誰能想到伍氏一門忠烈,竟會走上造反的不歸之路,莫說旁人,就連伍雪雁自己,也是吃了一驚。 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壓制保皇黨,以及皇族暗中培植的勢力,可見伍興德此舉并非臨時起意,恐怕是密謀已久。 想到素來心高氣傲的父親這些年來引而不發,為景氏一族效忠大半輩子,伍雪雁既覺得心痛難當,又是憂慮擔心。 景氏一族霸占了中原九州五十余年,豈是說推翻就推翻的,何況雖然君主資質平庸,百姓卻也安居樂業,貿然動搖社稷穩定,恐怕會背負一世罵名。 父親他如此孤注一擲,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即便奪取江山又能如何…… 伍雪雁猛地一驚,道:“備轎,我要去一趟榮王府。” 她匆匆忙忙走出內院,卻被陶云峰攔下。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