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聽到這里,容幽的心中豁然貫通,他已經提前想明白了接下來皇帝要說的一切。 真龍之心血,真龍…… 銀河帝國最純凈的龍血,自然是上古龍神之長子蒼龍神傳下來的血脈,代代相承至今,龍血皇室的成員已經達到兩萬人規(guī)模。但是,只有每一任的皇帝才會被以“真龍”作為代稱。 紅晶的晶后要的是皇帝的命。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皇帝的選擇不言而喻。 他自然沒有坐以待斃。帝國在發(fā)現(xiàn)了枯萎病的蔓延之后,科研局第一時間開始研究這種病癥,同時向外宣傳,阻止其向內蔓延回國。 “與其說瘟疫,不如說詛咒。”皇帝卻說,“與其說民生處成功制止了枯萎病的蔓延,不如說枯萎病從一開始就扎根在遠征軍的體內,并沒有禍及旁人的必要。” 這個時候,容幽的腦海里一幕一幕,想是傅宇和白瀚。 這兩個人都患有枯萎病,容幽當時還以為是巧合,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傅宇當年一定是隨軍出征,而白瀚可能是他的副手,至少也在遠征中并肩作戰(zhàn)過,所以有著生死與共的情誼。 皇帝說:“遠征事畢,朕凱旋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生了枯萎病。當時兵相薛卿伴駕,侍疾時提議用皇子的龍血進行代替。朕的長子青時年12歲,已經內定是帝國的下一任繼承人,軍中剩下的皇子,便是遠征途中生下的三子幽,而且,他剛好也是黑龍,稍加cao作,便可瞞天過海。一念之差,朕應了薛卿此事。只是夜間薛卿報告說侍衛(wèi)偷走了三皇子,又是容青放走了兩人。這時皇后聞訊而來拖延,等朕再想去追回他們,已經來不及了。” 容幽聽完,深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二十年前的事情,在當事人的口中被一一道來,到現(xiàn)在終于被拼湊完整了。 帝國與紅晶的戰(zhàn)爭過后,枯萎病大規(guī)模爆發(fā),晶后在云室中要挾皇帝的性命。而皇帝想要用剛出生的小兒子容幽來代替,便下令派人去殺他,當時誰能想到?連消息都根本來不及傳出去,只有當時跟在三皇子身邊的傅宇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帶著三皇子偷跑出去。 可是遠征軍中,又有哪里真正可去。傅宇首先能求助的,必然是他親生父親財相,然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明親王。兩位足以挽回局勢的大人物卻紛紛見死不救,還是當時跟著他的皇長子容青救了小弟一把,偷藏兩人并放了出去。 傅宇逃出軍中,這時偌大一個帝國竟沒一處可去。他什么人都不敢聯(lián)絡,唯有隱姓埋名、做了整容手術,最后陷入絕境時,絕望地聯(lián)絡了白瀚。而白瀚果然鼎力相助,在什么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毅然幫助傅宇逃亡。 傅宇輾轉流離數(shù)個星系,最后才在s169星系定居。為了掩藏容幽身份,他先后又收養(yǎng)了幾個戰(zhàn)爭孤兒,自稱是孤兒院的許院長。沒多久,白瀚因為發(fā)現(xiàn)了秘密,帶著傅宇的親生子許恩追隨而來。 這兩個人都參加了紅晶戰(zhàn)爭,當時必然都發(fā)現(xiàn)了枯萎病,傅宇想必病得更重,所以白瀚一開始是想要收養(yǎng)許恩。但是在傅宇的勸說下,白瀚又收養(yǎng)了容幽,讓他作為一個無知無覺的孩子長大,給了他一個平淡而真實的童年。 “朕如果真是要你死,何必等到今天?又豈有認不出自己親子,殺了一個替身的道理?傅宇不過是個罪臣,處死他親子,就當作償清當年藏匿皇子罪。”皇帝低低咳嗽一聲,又說,“容幽,這已經是6173年,帝國中事,除卻明親王之外,沒有一件不在朕的耳目下。朕不想找你,其一是不想再殺你,其二是不能再要你。” 容幽站在他床邊,像一座凝固的雕像,許久后才說:“我知道了,我也想得通。如果能選擇的話,我也不會要一個這樣的父親。” 皇帝沉沉地嘆息,說:“帝王無私。關于朕自己的決定,也不是為所欲為的。” 容幽忽然覺得,在這張價值連城的帷幕后面,除了是帝國的皇帝,也就是一個可憐可恨可悲的弱者而已。 他第三次回過頭去看明親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問諦明:“是不是你讓封英把許恩掉包進來的?以他本來的身份,本來沒可能進皇宮才對。” 明親王微微點頭,道:“既然敢策劃謀殺你,以命來抵,不是很公平嗎?” 何止是以命來抵!許恩至死都沉浸在這些人營造的三皇子的幻想當中,渴望皇帝能及時救他回來,而熟知一切的皇帝只是冷眼嘲弄地看著;而他的直系親屬,財相傅潛一手策劃了他的死亡,或許還要沉浸在復仇的快感當中。 至此,傅醒淪為奴隸,卡羅爾關押恒星監(jiān)獄,許恩身死,就連財相也在無形中遭到可怕報復。當日傷害容幽的所有人,從主謀到從犯,沒有一個可以善終。 第70章 皇后 幾個月前, 容幽因為授勛來到帝國中心, 興致勃勃地想要查明自己的身世。現(xiàn)在身世已經明朗,但他的內心卻沒有因此釋然。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虧欠了很多人,且虧欠了很多,尤其傅宇和白瀚兩人為了他的生存而付出過這么多、這么久。可是,兩個當事人都已經去世了, 傅宇唯一的兒子就在昨天死于皇宮中, 再也沒有辦法可以進行報答。 病床上的帝國皇帝也快要死了, 從氣味上就能感覺得出來。一場紅晶戰(zhàn)爭過后, 舉國歡慶, 唯有遠征歸來的人們在一一腐朽。 容幽悵然若失,說:“這個公爵的位子,我不想要,你收回去吧。我要回s169星系了, 雖然那里是個戰(zhàn)爭星,但我過得很習慣, 我回去后會隱姓埋名, 做個普通的馴龍師……” 說到這里,他忽然又停住了, 自嘲道:“也不對,你們不會讓我回去的。那就隨便吧。” 知道了這么多秘密的容幽,又是和晶后做交易的關鍵犧牲品,無論怎么想也不可能會被輕易放離帝國的中心。 明親王看得出他的心情,起身走過來, 一手搭在他肩上,說:“既然話說完了,這就走吧。小幽今后跟著我,你應該都明白。”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都走吧。” 話音剛落,他沉沉地咳嗽了起來。似乎是體征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人工智能發(fā)出“滴——”的一聲警報音,但皇帝自己又抬手掐掉了。 容幽欲言又止,終于沒說什么。 在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他聽到身后的皇帝虛弱地說:“阿嫻就住在輕語湖邊,去看看她吧。” 出了十字宮,容幽還沒有回過神來,差點是被明親王抱著放進車里。 有一段時間,車就停在宮殿前沒有動彈。諦明耐心地等了很久,目光茫遠地停在皇宮遠處的山巒間,一會兒后伸手輕輕撫摸容幽的碎發(fā)。 容幽想得出神,被他一摸就順勢倒了過去,額頭靠在諦明肩頭,小聲說:“我可以去輕語湖嗎?那個在哪?” 諦明先下了指示,人工智能便將車導航起來。接著他說:“輕語湖在皇宮外,有一段時間路程,你可以休息一會兒。” “皇后是叫容嫻嗎?”容幽看起來竟有些緊張,這是他在面對皇帝時都沒有的,“我mama是個什么樣的人?” 容幽說著又動了一下,更舒服地斜靠在他身上,姿勢已經是完全依賴了。 明親王的嘴角帶著笑意,抱著這個大孩子說:“皇后是叫容嫻,也是龍血皇室成員,不過無法化龍。紅晶戰(zhàn)爭前夕,她就跟著皇帝做戰(zhàn)爭動員,然后又隨軍出征,也是個能打仗的小美人。” 聽到這里,容幽咂了一下嘴,露出憧憬女神一樣的表情。 諦明又道:“戰(zhàn)爭過后,她和皇帝徹底鬧翻,不肯回皇宮居住。但帝國皇后的住所也不是她可以自行決定的,便只能折中,住在帝星的另一面上,連個侍女也不肯帶。后來皇帝想要求得她的諒解,便令人在她的住所邊上種植了一片卡斯諾爾花海,這花的花語是‘原諒我’,皇帝生怕她不知道,還特地命名叫‘輕語之地’。不過,皇后沒有去看過花,順便還找人把整個花海鏟了,鮮花賣了后拿去慰問紅晶戰(zhàn)后老兵,原地留下一片黑土,次年又全都鏟了,又隔年干脆挖了兩米深,徹底變成了湖,皇后說這叫‘輕語湖’,皇帝便捏著鼻子改了。” 容幽聽得傻眼,抬頭看看導航地圖,上面工工整整寫著“輕語湖”,突然有點想笑,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啊?” 諦明道:“因為最開始鏟花賣花,都是我借她的人手。” “那皇帝肯定被你氣死了。”容幽笑了起來,又與有榮焉地說,“還是我mama厲害,太厲害了。” 說完,他又安靜了一會兒,眼眶隱隱泛紅。 輕語湖是個很漂亮的地方,背靠著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一排白色的柵欄整齊地碼了一個圈,湖就鑲嵌在柵欄里面。湖面上飄著一只純木頭的小舟,舟后面跟著一排白色的鵝,穿梭在零零星星的綠藻當中,對意外的來訪者毫不關心。 柵欄邊上延伸出一條小路,筆直通向一座尖頂?shù)膬蓪有∥荩@屋子看上去更像是農場主的住所,旁邊還帶著個小倉庫。 容幽心不在焉地下車,然后就被一只小母羊給咬住了衣袂,頓時不知所措。他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結果激起了母羊的逆反心理,母羊開始低著頭用兩個圓溜溜的羊角頂著容幽的腰,順便開始咀嚼他的衣角。 容幽求助地回頭看去。 明親王笑道:“皇后養(yǎng)的羊,別看我,你不如大叫一聲‘救命’試試。” 容幽試著走了兩步,那母羊寸步不離地跟著,差不多快把衣服下擺給嚼爛了。容幽無奈,說:“小明叔叔,你不愛我了。” 這下輪到諦明沒法了,看了一眼母羊,精神力一放。母羊被嚇得一聲慘叫,哆嗦著四條細腿狂奔著走了。 這動靜驚動了屋內的一條狗,犬吠聲大約又驚動了輕語湖的主人。 一名看上去只有四十來歲的女性推開門,站在房前看了過來。她穿著件帶花的長裙,盤著頭發(fā),看不出有什么皇后的架勢,但也有一眼即明的高貴氣息。她長得和皇長女容昭非常像——或許說反了,總之她眉毛英挺,嘴唇卻豐潤柔和,目光炯然有神,又有點像容幽那般,帶著寒露般的憂郁。 小黑龍一眼就認出了親媽,頓時兩眼淚汪汪,說不出話來。 皇后也看見了小兒子,呆立了半晌,說:“明叔,這是哪家的小孩……怎么長得這么喜人呢!” 皇后管明親王叫“明叔”! 容幽頓時超級無敵囧,很想把臉埋在沙坑里再也不拔出來。 諦明從來沒告訴過他!居然還任由他接著叫“小明叔叔”!這個人怎么能這么壞,這么厚臉皮! 諦明但笑不語,像是看見了想要惡作劇卻砸了自己腳的小孩,笑容里帶著說不清的揶揄和寵溺,一邊還假裝沒事道:“怎么了小幽,先進去再談吧。” 皇后一臉茫然,先看看容幽,又看看諦明,接著又看看容幽,說:“明叔,這么久不來看我,原來是有家事啊。這是你家的小朋友?” 她推開門,諦明便拉著容幽進去,一邊道:“這是你兒子容幽。” 開門見山! 此話一出,容幽一下子腿軟,回頭去看皇后——對方的表情竟然一模一樣,腿一軟靠在門柱上,下意識地來看容幽。 母子倆對望了片刻,皇后聲音發(fā)著抖,道:“傅宇……把孩子帶回來啦?” 容幽心弦一顫,稀里糊涂地說:“不,我……我是來授勛……許院長……不是……傅宇他……” 諦明嘆了口氣,說:“說來話長,小幽,先坐吧。” 然而落座之后還是手足無措,皇后猛地又站起身,說:“我去給你們倒水。” “謝謝……”一句超級簡單的話,容幽說得百轉千回,半晌才出口,“……媽。” 皇后倒水倒了二十分鐘,十九分鐘在躲著小聲哭。 容幽躲在明親王的懷抱里也想哭。 后者哄道:“這有什么哭的,小幽,千萬別留下來吃你媽做的飯,到時候才有的哭。” 容幽:“……” 這老青龍根本、完全、一點也不理解正常人的家庭和親情,這些龍就沒一頭能理解的! 容幽咬牙切齒道:“小明叔叔,我mama也叫你‘叔叔’,你為什么從來不告訴我?” 諦明道:“輩分不重要。我也不是她的叔叔,看著她從小長大而已。” 容幽道:“很重要!我日了我媽的叔叔!” 諦明道:“聽上去還不錯。” 容幽徹底抓狂,抱著明親王的腰,很想把他搓圓捏扁、暴捶一頓。 但這時,皇后走了出來,給他們倒了水。 容幽立刻又坐直了身體,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地說:“謝謝。” 皇后捂著嘴笑,紅著眼眶,又說:“二十年了,你這個傻孩子,媽一直想著看一看你,但又想著你不要回來才好。你要是非得冒險回來看我,我還得給你打出去才成。船票和狼牙棒子年年都備著,幸好你從沒有來看過。這都已經什么時候了,媽都老了,你怎么還要回來作死?你回來,老玄知道嗎?” 明親王道:“方才從皇帝那里回來,你可以放心,我會護著容幽。” 小黑龍于是也垂著頭,將自己的人生經歷一一跟親媽交代,從孤兒院的許院長,說到被白瀚收養(yǎng)后的童年,再說到現(xiàn)在住在小明叔叔家里。 皇后聽完,輕輕嘆了口氣,道:“傅宇沒有騙我,我的小黑是個好孩子。” 容幽問:“傅宇……和您聯(lián)系過嗎?” “哪里有聯(lián)系過,只是悄沒聲兒地寫了首詩,用的是他母親的筆名,隔了好幾年才傳到帝星上來。”皇后說,“人人都看過,人人都沒疑心,也就我心里知道,夠了。” 她遞出一張信紙,是她抄寫的一首小詩。 那是容幽知道的小詩,他一直以為是白瀚寫的,用了個奇怪的筆名,發(fā)布在網上時波瀾不驚,誰也沒有注意過。小詩寫的是一顆很小的蒲公英的種子,本來熱熱鬧鬧地和兄弟們擠成一團,被風一吹卻散了,他隨著流水飄零天涯,一直沒能落地生根,卻有看著年輕的種子長成新的結實的蒲公英。 小詩里還化用了古龍魂帝國的詩句,蒲公英的種子說:“我亦飄零久!二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