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突然,他意識到有人在他前面用一盞紅外線小燈,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容幽目光銳利,正看見李師就在轉角處站著,示意自己過去密談。 李師此人雖然一直跟著保護許恩,但是從沒對容幽有過敵意,這點容幽是能看得出來的。但他現在怎么會在這里?又在這里做什么? 容幽回頭看了一眼,沒見到明親王。他想了想,低聲囑咐了侍衛一聲,便跟了上去。 李師帶他快速穿梭,走到一間私人候機室。 容幽甫一打開門,一個人影就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將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這個居然是自從g02星事件后就再也沒見到過的卡米拉,許恩的養母。 卡米拉就這么跪著,顫抖道:“請殿下救救許恩吧!他們都等著看他死啊!” 容幽一頭霧水,擰起了眉,片刻后說:“說得明白些。誰要許恩死?” “是傅大人要他死!傅大人讓上將封大人把許恩帶走了,就在剛才他們已經進宮了。小恩這一去一定是策劃好的,傅大人要殺三皇子,明親王要殺小恩,誰能救他?誰能救他?”卡米拉絕望地說,“容幽先生,求求你,只有你能改變明親王殿下的決定,求你饒過小恩一命吧!” 她說得顛三倒四,容幽只從中聽出來一點點端倪,抬頭去看李師,皺著眉道:“怎么回事,封英帶走了許恩?封英是明親王的人,不可能聽財相傅潛的命令行事。還是說財相和明親王聯手要殺許恩?” 李師道:“皇帝陛下遲早要召見三皇子,財相想必要從中截道。而封英必定是受明親王指令,他帶著許恩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為你做一次替死鬼。” 李師的思路要清晰得多,容幽仔細一想便恍然明白了。 同時,他也突然明白了授勛儀式過后,為什么這么多人都急著要撈自己出來。 明親王,兩位皇位繼承人,也許還有皇帝本人,他們中沒有一個想過阻止一場來自三方面合謀的策劃,他們全部默認了一場謀殺案在那樣神圣的宮殿里繼續進行。 滿堂貴胄,竟容不下一個孩子! 容幽慢慢坐下,陷入了思索當中。 卡米拉絕望地跪坐在他腳前,苦苦哀求道:“容先生,您還記得當年說過要救小恩的話嗎?他當時那么虛弱,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是您說‘能多活一段時間是一段時間’的啊!您還記得那張捐贈造血干細胞的協議嗎?還記得您的承諾嗎?” 容幽低頭看她,突然覺得很是荒謬。 ——是啊,自己當年怎么會做那種決定?完全不記得當時自己是什么想法和心情了。 容幽理所當然道:“時移世易,卡米拉。第一,許恩當時想要殺我,我憑什么要救一個仇人?第二,就算他不想殺我,也只是一個陌生人,我為什么要冒險去救一個陌生人?” 卡米拉抬頭,看見一對幽寒的黑色龍目,她突然如墜冰窟,冷得渾身發顫。 在這個時刻,她陡然意識到有什么東西發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當年站在她面前說要捐贈造干細胞的,是一個剛剛失去了慈父的人類少年;但此刻她在跪地苦苦哀求的,卻分明是一名歷經戰火和風霜的龍血勛爵。 容幽不記得了,所有憐憫和寬恕一個人類的理由。 “恕我無能為力。”容幽淡淡地說,“你找錯人了。這么多人想要他死,我不是其中之一,不是因為我寬容,而是因為他不值得我的時間。” 說完,他站了起來,準備回去吃飯。 正在這時,卡米拉突然發出了一聲低嚎:“看在許院長的份上!他對你有恩,容幽,他對你有恩啊!” 容幽腳步一頓,回過頭看著她,這個已經匍匐在了地上的婦人。 卡米拉渾身巨顫,額頭緊緊貼在地上,說:“他養育了你七年多,七年多!容幽先生,我從孤兒院留下的檔案里,很輕易找到了您的血型,那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早就知道了您的骨髓可以移植給許恩,容先生!您那時候這么小又無親無故,他是你唯一的監護人,如果想要做這個移植手術,早十多年他就可以做了啊!” 容幽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本名叫傅宇。說下去。” “傅宇……他是帝國的中心來的人,我不敢多問,我怎么敢多問,我怕多知道一個字,他就又要走了。你不知道他在定居之前,帶著你們橫跨了多少個星系!”卡米拉說,“他明明是個貴族,他可以有很多辦法救小恩,但他不能,他不管用什么資源,都會暴露行蹤,會暴露你。他不敢,他帶著小恩來到g02星,他知道可以抽取你的造血干細胞給小恩,為他續命,但他不敢,他沒有動你一根指頭。80年那個春天,小恩病情惡化了,他的病情也惡化了,他得了枯萎病,但他連醫院都沒有去,因為他怕他的指紋和dna會被檢測到……” 容幽說:“他也死于枯萎病?” “他沒有死于枯萎病!他是自殺死的!”卡米拉滿臉是淚,哭聲幾乎哽咽了每一個字,“80年的年末,他快要支撐不下去了。我是當時孤兒院的護工,我勸他去醫院就診,他不肯。小恩也快要死了,找不到人捐贈,他才告訴我他是直系親屬,他是小恩的親生父親,所以不能輸血,他要捐心臟給小恩,但是連這都不能讓人知道,只能偷偷地進行。他的枯萎病快要傳染到心臟了,他必須要死了。我是護工,他求我照顧小恩,他求我在他死后第一時間叫來醫生,保住他的心臟,把他的匿名條件捐贈書交到醫院。那天我就守在窗戶外面,我眼睜睜看著他掛上繩子上吊,他不能用藥,他連麻醉自己也不肯……我就拿著手機,我守著那扇窗戶,我每一秒都想救他回來,可是動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看著他慢慢地不動了,看著他安靜了,我才敢打通電話,我眼睜睜看著他的心臟被搶救了回來,躺在那盒冰里面跳著的……就在冰里面,那是我愛人的心啊!十多年前,小恩接受的心臟捐贈手術,來自他的親生父親啊!” 第67章 冷血 聽完卡米拉的話, 容幽并沒有太大表示。 他思索了一會兒, 說:“你們很可憐,也很努力,我聽完了,然后呢?你想從我這里獲取的同情,我是給不出來的。有一點希望你能明白:我之所以會坐在這里, 耐心地聽你顛三倒四地說完所有的話, 不是因為你很可憐, 你可不可憐跟我沒有一丁點關系, 而是因為傅宇確實對我有恩, 我不喜歡一直欠著他的,更不喜歡因為欠著他的而不停地被你們糾纏。” 卡米拉淚眼朦朧,道:“但是小恩他……小恩他快要死了……” “女士,你可能很習慣了這種模式。你是弱者, 你很可憐,你跪下哭喊, 只要你讓別人動容了, 你就能得到一切。”容幽說,“我不想批判這個模式的對錯, 畢竟你也只有這一個方法,慢慢把許恩撫養大了。但我先和你說清楚,我不吃這一套,我也不在乎你死活,我只想還清傅宇當年對我的幫助。” 他說到這里, 打開了自己的通訊頻道,撥通了一個視頻通訊。 容幽道:“我會設法讓你們到皇宮里去,你可以親自去阻攔許恩,至于他聽不聽你的話,那就看你的本事。我會令霜樓將軍隨行保護,所以你可以對自己的安全放心。” 他說到這里,卡米拉極為吃驚,看上去對皇宮頗為恐懼,期期艾艾道:“您……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這件事和我無關。”容幽淡淡道,“你也不必再來找我,我手上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權力。” 他說完,見到一旁的李師點了點頭。 容幽想到了什么,問:“你又是許恩什么人?” 李師說:“當年傅宇任職宮廷行走,我是他的大教習,三年有余,我自認和他有師徒之份。傅宇走時,我在外辦差,全不知情。沒能保護好弟子,是做師父的失敗。如今他親子回歸,我又未能保護周全,他若是泉下有知,大概要拒絕認我。” 容幽見過李師這么多次,這個大教習沉默而穩重,從沒有和他發生過沖突,也沒有多說過一個字。許恩很可能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否則斷然不會將這名長輩當作侍從來使喚。 容幽問:“當時我剛來龍衛三,讓霜樓去調查黑市醫生的時候,是不是你提前趕到,殺了醫生滅口?” 李師供認不諱,點頭道:“是我。當日我只想斷了所有線索。你和許恩,誰的身份都不應該暴露,二十年前的秘密就該深埋地底,何必還要揭開來。” 容幽想到那個時候的明親王,很可能也是同樣的想法,否則不會一直避而不談。如果不是容幽詐死過一次,很可能這些人會將所有秘密埋藏的很好。 傅宇當年說:“你正在渴求的東西,只會招致你的死亡……” 諦明也說:“因為你想要的東西,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真相總是冰冷而刺骨,確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好。 親生父親派人追殺他,全心全意的戀人曾經下令殺死他,幼年時憎恨著的人反而是真正的救命恩人,養父領養他的理由也許只是因為他的身份……二十年前,含著金湯匙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卻沒有準備過自己的立錐之地。 容幽輕輕嘆息,聲音融化在干燥的空氣里。 他又看了一眼卡米拉,說:“沒有人容易過,也沒有人必須要為你們的弱小而付出什么。我從沒有祈求過別人,但我還是活到了今天。” 許恩因病在眾人的溺愛中墮落,以至于走到現在的絕境,是他罪有應得。 容幽從沒有行差踏錯,一步步從荊棘上走來,能將今天的榮譽緊握在手里,不也是天經地義么? 半個小時后。 容幽從磁懸浮代步車上下來,出神地抬頭去看帝星,這顆金碧輝煌的行星已經緩慢運行到了龍衛三的地平線以下。 明親王終于沒有接更新的通訊了,現在容幽已經知道這些通訊都是為什么了,但沒有打算過問。他越來越像諦明,也越來越理解諦明為什么總是做得多、說得少,同時他也學會了看得多、問得少。 有時心照不宣,是更好的選擇。 不過,想得開歸想得開,小黑龍的心情畢竟沒有來時那么高昂了。 他們用過晚飯,諦明就察覺到這一點,領他在家庭影院看了一會兒全息版青春浪漫泡沫肥皂言情劇,順便上了超大一個巧克力醬冰激凌蛋糕。 “……”容幽啼笑皆非道,“小明叔叔,你這是哄三歲小孩嗎?” 諦明面色自若,吃了一口蛋糕,說:“不是你說要吃冰激凌?” 容幽于是全程沒有看電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將蛋糕一口氣吃了一半,還能優雅地擦擦嘴,馬上就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容幽:“……”他都差點忘了,明親王很能吃甜食! 這和他平時陰險狡詐的形象完全不一樣,把容幽險些萌了個神魂顛倒。 容幽笑道:“胖死你,小明叔叔。” 小明叔叔面不改色地說:“第一,甜食熱量較大,就進食效率來說首屈一指,比較節省時間。第二,zuoai能夠提升塞洛托寧的水平,舒緩精神,有益病情。” 容幽目瞪口呆道:“第三,好吃?” 諦明笑了笑,修長干凈的手指抹了點奶油,輕輕點在容幽的嘴唇上,然后又傾身過去將它悠然舔掉,說:“嗯,好吃。” 這招美人計太厲害,容幽老臉一紅,徹底看不進去電影了,說:“殿下你吃蛋糕,我能吃你嗎?” 諦明側頭看他,笑得別有深意:“坐上來。” 到了后半夜,小黑龍的心情徹底回來了。 他躺在情人座沙發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感覺身邊的沙發陷了下去,明親王半跪在沙發邊上,給他遞了一杯蜂蜜水。 容幽像個大爺一樣躺著,被他伺候了半天,緩過勁兒來,說:“小明叔叔,我們家電影院的座位是不是也太窄了?” 其實一點也不窄——如果是正常兩個人坐著看電影的話! 但這個時候的諦明是毫無原則的,說道:“嗯,該罰。保證下回就寬敞了。” 容幽撩開新換的上衣看了看,見到兩片淤青,一時也分不清楚到底來自椅子扶手還是某人的手,齜牙咧嘴道:“廢了廢了,好不容易才有的腹肌又快沒了,隨便一捏都是rou,抗擊打能力也不行了……” 諦明微微一笑:“抗‘擊打’能力還是可以的。” 這重音太色氣了,容幽面紅耳赤,一手捂住了臉,接著說:“為什么你都不發胖的?明明我們過得日子都一樣。” 諦明想了想,說:“大約我出力比較多。” 啊啊啊,容幽覺得自己眉毛都快燒著了,心想不能再這么聊下去了!再聊下去今晚自己的老腰就甭想要了! 他翻了個身,假裝心思已經完全轉走了,打開通訊器看了會兒郵件。 諦明坐在旁邊,戴上那副從外表看平平無奇的眼鏡,翻開了一本書。 霜樓已經領著卡米拉和李師過了皇宮門口,一行人沒找到封英的痕跡,封英很可能是隱藏身份帶著許恩進來的。他們倒是意外從皇女的侍女口中知道了許恩的下落,一路走到白露宮外殿才被攔住。 據說財相和皇帝正在白露宮外殿議事,不允許外人入內。卡米拉想盡辦法,遞了消息進去,但被許恩親口攔在門外。 霜樓于是向遠在龍衛三的容幽打報告,說:“許恩不肯認卡米拉,說她是別有所圖的間諜,才會千方百計地阻撓他恢復身份。” 容幽說:“那他見到財相和皇帝了嗎?” 霜樓道:“皇帝陛下身體欠佳,不知道是否有親見許恩。” 容幽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了。既然見不到,你就回來吧。許恩的生死捏在他自己手上,怨不了別人。” 他隱約能聽到卡米拉的哭喊,但霜樓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霜樓是個從生理上就基本杜絕了憐憫心的人類,他聽從容幽的命令,一毫秒的猶豫都不帶有地拎著卡米拉回轉了。 容幽關了通訊,想了半晌,突然說:“我是不是變得很冷血?我好像一不小心看得太多,就變得很麻木,現在看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我都不會有一點觸動。” 他身邊,諦明道:“龍是中溫生物,和人類比起來,血液確實冷一點。” 容幽哭笑不得,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小幽,古道熱腸未必就是好的,獨善其身也未必就是壞的。我說過,人類天生弱小并群居,才會渴望求助于人,并規定樂于助人是好的。這是社會性的差別而已,人類的善惡觀對神龍來說毫無意義。”諦明道,“而且我比較小氣,我希望你更加冷血一點。” 后半句就畫風不對了,容幽拿他毫無辦法,說:“好的啦,我冷血了,特別冷,快來給我暖床。” 諦明笑了起來,摘了眼鏡,側躺回容幽身邊,又道:“g02星上那場戰爭的末尾,海盜旗艦撞上來的時候,根本不是運氣好撞偏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