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依賴外物的時間一久, 自身大腦的海馬體功能當然就退步了。 傅定回來得突然,傅醒沒來得及做功課,絞盡腦汁才想起來,傅定好像大概也許似乎是三十歲…… 這真是非常尷尬。 還好傅定也是傅家的公子,笑容絲毫不變,向傅醒介紹道:“這是我在s169星系遇到的好友,容幽,他今年在海盜防御戰當中救過我兩次性命。” 說完,他又面向容幽,說:“這是我的四十九哥傅醒伯爵大人,正在行政大臣手下任職。” 容幽點頭道:“伯爵大人。” 傅醒這才注意到傅定還帶了一個人來。 他定睛一看,首先感覺到的是容幽氣質上的幽冷高貴,然后才注意到容幽的樣貌,結合容幽的姓氏,不由地吃了一驚,小心地問道:“這位先生是哪一支出身的少爺?” 他問的是容幽來自皇室的哪一個分支。 說到名字,銀河帝國的皇室是和民間截然相反的。民間以龍魂式的名字為貴,比如“白瀚”,比如“許恩”;以音譯的名字為平庸,比如“卡米拉”,比如“伯內特”。因此這些年,龍魂式名字占據了絕大多數潮流。但皇室則多數是音譯的名字,這主要是因為當年某個皇帝認為民間的禁制太多了,百姓非但不敢和皇族重名,在有些地方連寫都不能寫出來,要“避尊者諱”,否則就要被治罪——于是皇帝決定,從他那一代開始,皇族對外多用音譯的名字,各個皇子皇女的大名則反而只在家庭內部使用了。這樣一來,容姓就漸漸也被開通了禁令,開始在民間出現。 當然,皇族發展至今,有著許多不能化龍的分支,他們很多就不姓容。這其中關系錯綜復雜。皇室龐大無比的族譜到了今天,甚至發展出了專門的“皇家族譜學”,要靠知識分子使勁研究學習,才能整理得清楚。 容幽仍不知道自己身份,面對傅醒的問題,只淡淡道:“我不是皇室中人。” 傅醒便立刻松了口氣,隱隱有了些怠慢的神色,說:“那就請容先生去旁邊休息吧。我和我親愛的弟弟有些話,不方便你聽。” 傅定很歉疚,馬上想對容幽說什么。 容幽抬了抬手,說:“我明白,不用多說。” 傅定便住了口。 傅醒看到這一幕,忽然想狠拍一下自己的腦門。他意識到,自己對容幽的身份很可能估計錯誤了——他的弟弟傅定可不是表面上那么謙虛的人。 ——這個叫容幽的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絕不是s169星系那種偏遠地帶可以培養得出來的。 ——哎呀!他剛才說自己不是皇族,腦袋糊涂的人才會一下子就信了! 不久后,伯爵大人結束了致辭,舞池上逐漸熱鬧。 容幽獨自坐在座位上,把玩著手里的一個酒杯。男士們見他氣質不凡,卻表現得很明顯想要獨處,便不敢貿然上前搭話。 這時,有個交際花見他孤身一人,便動了心思,有些忐忑地做到他對面搭訕:“先生,我能坐在這里嗎?” 容幽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請便。” 他看上去有一種很特殊的魅力,讓人忍不住感到好奇;他幽深的黑眼是冷的,但同時也是憂郁的,像深邃的星夜。 交際花靠近他后,忽然感到自慚形穢,沒有勇氣開啟一個話題了。她坐了一會兒,發覺有更多類似的女孩都在看過來,愈發如坐針氈,沒多久就又離開了。 這個時候,有人也在看著容幽這一桌。 角落里,傅醒吩咐自己的一個助手道:“這個容幽,很明顯是皇族中人,你看他身上的氣質,需要很長時間說一不二的地位才有可能培養得出來。我需要一個機會上去結交他,贏取一點好感,你懂嗎?” 助手立刻就明白了,說:“大人請稍等,我們今天有兩個合適的人,馬上為您安排妥當。” 不久,容幽正在自斟自飲,忽然前頭走來了兩個男人。 看他們服飾,應當是介于貴族和平民之間、擁有一定產業的階級,因此才能在袖口上搭一枚寶石扣。上來看著容幽就說:“伯爵大人的宴會上,怎么會有個鄉巴佬?” 容幽身上就很樸素,沒有任何可以暗示身份的標志物,腳上還蹬著s169星系駐軍的制式軍靴。 他依然坐在那里,目光在他們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那目光既不帶審視,也沒有情緒,但無端教人感受到了一種油然的傲慢。 男人遲疑了一下才繼續上前,看著容幽手里的酒杯,嘲笑道:“伯爵大人用兩顆蓋亞級行星培養出來的酒田,每年也只不過出那么一點酒,你也懂得品嘗嗎?我看你們那種鄉下地方,連營養糊都要兌了水省吃儉用吧。” 容幽笑了笑,信手搖晃酒杯,說:“是么?我先前看到這個顏色,還以為是剛好放了一個小時的人類血液,挺漂亮的,確實沒考慮口感。” “……”男人確實嚇了一跳,好在還沒忘記任務,“什么亂七八糟的,鄉巴佬,趕緊滾出伯爵的宴會吧。” 他說完,同伴上來發出噓聲,這動靜吸引了旁邊一些人。旁觀者不著痕跡地讓開了一點空間。 這時,傅醒就來了,伸出手搭在容幽的肩上,對挑釁的男人說:“這位容先生是我今晚的貴客,你們是什么人,也敢對他不敬?” 男人無比順溜地說:“對對對不起伯爵大人,我們看錯人了。容先生大人大量,務必接受我們的道歉。” 他上來倒酒賠罪,傅醒就趁機看容幽的表情,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取到一點點的好感,好打開一個新話題。 這時,傅醒就一愣,他看見容幽淡淡看著自己的肩上。 不知為何,傅醒忽然心中一凜,觸電般將放在容幽肩上的手收了回來,接著說道:“容先生不要介意,什么地方都會有些掃興的小人在,我這就讓他們離開。” 容幽淡淡笑了笑,并沒有說話。 傅醒雖然自討沒趣,但是也覺得自己算是有了個好開頭,便接著搭話道:“容先生是來自什么地方啊,怎么和小定一起在二級戰爭區呢,哎呀,沒有被戰爭波及到真是萬幸,否則我今天就見不到你這樣的人物了。” 容幽這時終于說:“是么,伯爵大人?我和傅定在戰爭當中相遇,可不是什么萬幸,是扛著槍殺過了尸山血海,才算是到了中央星域。” 伯爵大人從沒切實經歷過戰爭,聽完沒一丁點感想,繼續說道:“那也是緣分嘛!你是小定的戰友,那就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戰友了,來,我敬你。” 他喝了半杯酒,容幽只輕輕地抿了一口,不太給面子。 但他氣質清貴,傅醒心里還覺得他這么矜持是非常自然的,又接著說:“那容先生這次來龍衛三是為了什么事啊?” “二級榮譽勛章。”容幽說,“我來是領個勛,受個爵。身份微末,和伯爵大人沒得比。沒多大事,稍微走一走就回去了。” 他越這么說,傅醒越不敢大意,說:“不不不,容先生年紀輕輕,前途無量,未來說不定我們還要共事呢。來,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一帆風順!” “這杯酒我不敢接,不過,我這里確實有一件事,伯爵大人可以幫得上忙。”容幽微微一笑,兩指從外套的口袋中夾出一張古舊的相片,說道,“這個人對我很重要,但多年來卻一直使用化名。傅定只能替我查到他在十九年前買的一張船票,正是從龍衛三上出發。伯爵大人,你認得他么?” 照片上,是一個頗有些憔悴的男人帶著三兩個孩子。 他是當年的許院長。 伯爵仔細地看了半晌,說:“哎呀,這個人很熟悉……但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容先生,你稍等一下,我這就喊我的助手來。” 第41章 線索 可惜, 傅醒伯爵的人最后也沒有認出許院長來。 倒是有一名顧問說道:“容先生, 這個人很可能曾經整形過,就是在拍攝這張照片的不久之前。我是做過外科手術的人,能看出他的鼻翼和眼窩應該都動過,您像現在這樣找,機會很渺茫。” 容幽很感興趣, 便問:“有什么技術可以復原他的本來相貌嗎?” 顧問想了想, 說:“有的, 不過這項技術民間不允許用, 只有政府機關有權調用。而且復原出來也只是個大概, 恐怕要很熟悉他的人才能認出來。” “謝謝,我大概知道方向了。”容幽說,“既然傅定覺得熟悉,現在伯爵大人也覺得熟悉, 那么這個人……想必當年也經常出入龍衛三的貴族圈。” 容幽走的時候,傅醒已經覺得自己算是結交上了他, 熱絡地挽留道:“容幽, 走得這么早啊,不多留一會兒?” “不了, 我不能喝酒。”容幽說。 傅醒便說:“那么我改日拜訪你府上啊?” “我在隨時等候皇帝陛下授爵的傳召,近期恐怕不太方便。”容幽再度婉拒了。 授爵是銀河帝國的大事,按照法律,只有皇帝陛下有這個權利。因此不管是什么爵位的授予,對方都必須千里迢迢地趕來帝星, 受到皇帝陛下的接見,然后再走一套儀式,拿一堆證明身份的東西,最后才算是名字錄入了貴族名冊當中,從此可以開始享受帝國貴族的特權。 不過,像容幽這樣的平民晉升,多半只是個名義上的勛爵,底層的小貴族,不一定真能見到皇帝的面。所謂的傳召、覲見,多半是幾個人一起站著,在皇帝面前走個過場,也就完事了。 容幽心里也未見得對皇帝有多大的好奇心或者敬畏感,當年在他的夢里,連初代皇帝最狼狽的模樣他也見過了。 過去很多事,在他的心中都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這或許是因為年齡的成長,使他的精神力達到了神龍成年的標準,種種情緒很難再煩擾到他;也或許是因為一場戰爭的洗禮,看慣生死的人,當然不會在意日常瑣事。 回去后,傅定第一時間來敲了門。 容幽道:“進來吧。我說過你不用每一次都敲門,這又不是我的臥室。” “規矩還是要的。”傅定笑道,“你可是我們的‘將軍大人’,要是被人知道我直接闖你的書房,豈不是要被手下抓起來槍斃掉。” 容幽無奈,但也沒說什么。 年初海盜團來襲時,霜樓是當時整個s169星系軍銜地位最高的人,整個軍方的系統都對他敞開。容幽因此間接參與進去了戰爭,但他發現雖然霜樓經驗豐富、運兵如神,但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霜樓沒有感情,不懂得體恤士兵。他會為了一個戰術意圖,命令士兵前去送死——而士兵也不是傻子,沒有人會聽從這樣的命令。霜樓不能明白士兵的惜命想法,這對于一個將領來說是極為致命的缺陷,沒有士兵會愿意為這樣的將軍出生入死。 容幽因此不得不代替霜樓站到臺前去,他是霜樓唯一能將計劃全盤托出的人。那之后霜樓便隱隱成為了容幽的參謀長,站在幕后出謀劃策;而容幽則拿著霜樓的少將職銜發號施令,站在臺前指揮和鼓舞士氣。 戰斗膠著了七個半月這么久,海盜團拖得太久了,唯恐帝國的軍隊會趕來包圍他們,因此終于退去了。 打到那個時候,g02星的地面上已經是傷亡無數,但好在,他們最后還是撐過來了。 霜樓身為最高級指揮官,必須第一時間向上匯報,做了無數次記錄。而容幽是整個戰爭期間最為亮眼的角色,被授予了二等榮譽勛章,這在平民當中是極為罕見的。 海盜團從地面上陸續撤離的那段時間,只要容幽一露面,已經聽過他幾次戰斗宣言的士兵就會山呼萬歲。當聽到容幽告訴他們海盜撤離、他們安全了的消息時,許多人淚流滿面,與身邊每一個陌生人相擁和親吻。 士兵們通宵歡呼,稱呼容幽是他們的“將軍大人”,將他視為g02星的救星、從平民當中崛起的戰神,無比熱切地希望他能夠獲封一個伯爵以上的爵位回來,帶他們重整家園。 這場長達七個半月的襲擊戰期間,發生了很多的故事。 同樣來不及從s169星系上撤離的傅家八十一少爺傅定,就是在這個時候提供了大量貨幣和物資,也走到了容幽的身后,同霜樓一起支持著他。 戰爭結束之后,容幽因為授爵的事情要來帝國中央星域,正好也帶上了傅定。這位少爺起初只是為了一項投資來到s169星系,沒想到最后時隔一年多才能回家。 假如沒有容幽的幫助,他大概一開始就會被海盜團俘虜,成為勒索他父親的重要砝碼。 財相大人富可敵國,可不是說著玩玩的;但是他吝嗇到極點的名聲也不是蓋的。他有一百多個兒子,但實際上一個也不上心,估計就算傅定死了,他也不會動一下眉毛。 傅定認定了容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跟著他回到龍衛三,還將容幽向貴族圈內引薦。 容幽在到達中央星域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上面說:“離開這里。在真相和性命之間,你只能選擇一個。你沒有父母家人,從前沒有,以后也不應該有。離開這里。” 但是容幽已經決定要徹查自己的身份,他可以不在乎明親王的毅然離開,但他必須得到一個原因。 哪怕原因真的是他們之間有血緣關系,他也可以接受。 他已經不是十個月前的容幽,他在生死當中學會了一件事:許院長是錯的,白瀚也是錯的!一個人想要任何東西,都必須拼命去拿!因為無論拼不拼命,人最后都難逃一死。 既然世事如此,為什么他就不能肆意妄為? 他生來已經是龍,寧可作為龍高傲地死去,不能作為凡人茍活著! 幾天后,容幽、傅定還有霜樓在書房內議事。 桌面上放著許院長的那張舊照片。 “這幾天,人工智能完全沒有從數據庫里檢索到合適的人。但我一共問過三十七個人,其中有一半都認為他很眼熟。”傅定說,“還有兩個人向我提供了猜想,但是我去看過之后都否決了。許院長還真是藏得很深啊,想必當年給他動刀整容的醫生也手藝非常精湛,只動了小小兩個地方,就讓他面目全非,連人工智能也判斷不出來了。” 霜樓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從他的外貌上無法得到他的身份,我們現在有三個線索。第一,當年他偷渡去s169星系的那張船票,用的是另一個平民的身份;第二,他動手術整容的時間,應該在這張照片的時間之前,醫生很好,動刀卻很隱蔽;第三,他換了身份,還收養了那么多紅晶戰爭孤兒,資金的來源也很可疑。” 容幽坐在中間,一手來回把玩一枚小型陀螺,用精神力將它關在食指之間轉動,眼神不辨喜怒。片刻后,他說:“第四,他認得我父親白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