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平還好些，說話笑瞇瞇的，姜元柏今日卻沒怎么說話，一直審視著殷之黎，偶爾像是在思考什么。姜梨心中了然，只怕桐兒說的也沒錯，今日分明就是來給她相看“良人”的，而顯然，這位良人至少在目前沒出什么紕漏，家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滿意，除了姜梨自己。

    殷之黎和殷之情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桐兒這幾日，早已費盡心機幫姜梨打聽清楚了，殷之黎的母親在生殷之黎的時候去世，幾年后，殷之黎的續(xù)弦又生下了殷之情。不過雖然二人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感情卻還不錯。殷湛大約沒有偏心，而后來的續(xù)弦也不是季淑然這樣的人，這才家庭和睦。

    當(dāng)然了，若是把人想的再壞些，那位續(xù)弦根本不是殷之黎的對手，被殷之黎吃的死死的，所以沒能找到下手的機會，也不是不可能。

    等說說笑笑了一陣，姜老夫人突然道：“你們都是年輕人，二丫頭，景睿，姜佑，你們陪世子和縣主在院子里走走，說說話吧。我們這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同你們閑談，久了只怕你們也覺得乏味。”

    雖然殷之黎和殷之情表示沒有這個意思，但盧氏一力勸道，幾個年輕人還是出了門去。

    姜梨笑笑，什么話都沒說，跟著走出去。今日在晚鳳堂，從頭到尾，她都表現(xiàn)的十分沉默，幾乎還不如姜景佑說的話多。她曉得姜老夫人是什么意思，不過是希望她和殷之黎相處一陣子罷了，只是未出閣的男女呆在一處，未免令人奇怪，所以這才加上了殷之情，姜景睿兄弟。

    在姜家人眼里，先不提殷湛這個父親，光是殷之黎本人，大約是十分令人滿意的。就連姜梨也不得不承認(rèn)，殷之黎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當(dāng)年在桐鄉(xiāng)的時候，姜梨認(rèn)為沈玉容就是最溫柔，最有才華的人了，但真的論起來，沈玉容還是差殷之黎太多。

    殷之情在前面走，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容貌長得太好看，連姜景睿這樣從來無心“男女之事”的人，也都有些忍不住頻頻朝她看，主動與殷之情說話。殷之情倒是很爽朗，走著走著，姜梨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殷之黎獨獨被剩在后面。

    她先是愕然，隨即又了然，今日在場的人，大約都曉得姜老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變著花樣的在給他們相處的機會。姜景睿兄弟不必說了，那位平陽縣主，看來也是希望他們能成的。

    沒有了吵吵鬧鬧，姜梨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索性把腳步放的更慢了一些，慢慢的在花園里走著。

    走在殷之黎身邊，她沒有絲毫不自在，甚至可以說，幾乎能當(dāng)此人不存在似的。人大約都是這樣，倘若心里有個人，眼里也就看不到其他人了。殷之黎是很好，但在姜梨眼中，那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這般無所謂，落在殷之黎眼里，就成了恬淡和從容。

    年輕的女孩子穿著黛青軟緞裙，碧色錦春衫，發(fā)簪是紅豆簪，耳邊垂著兩粒小小的青玉。深深淺淺的綠色，讓她在一眾姹紫嫣紅中，格外英朗起來。

    她的側(cè)臉小巧秀氣，有種和官家小姐不一樣的精致。她不像是長養(yǎng)呵護(hù)好在花圃里燦然的嬌花，反倒是像是在山谷間溪水旁生長的一株特別的植物，亭亭玉立的姿態(tài)，不為取悅?cè)魏稳硕嬖冢瑒尤说氖娣?/br>
    “來到燕京城后，我聽過許多有關(guān)姜二小姐的傳聞。”殷之黎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也是溫和的，姜梨問：“什么傳聞？”

    “有關(guān)二小姐的傳聞實在很多，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二小姐帶著桐鄉(xiāng)縣民上京打石獅鳴冤股，為桐鄉(xiāng)縣城薛懷遠(yuǎn)平冤的故事。”他笑道：“我聽聞此話，覺得很是驚訝，世間還有這樣的女子，很想見一見，就同姜首輔遞了帖子。”說到此處，他赧然道：“我知道這樣做有些唐突，但并沒有別的意思，只覺得這樣的女子，很值得結(jié)交。”

    他又笑了，“我原以為這樣的女子，大約是熱烈爽直的，就如我的meimei之情一樣。我以為也是為颯爽的姑娘，不曾想，今日見了，竟是那一日在街道上見到的你。說實話，二小姐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不過這么一來，我也就明白了燕京城的百姓，為何那樣說二小姐了。”

    聽聞這話，姜梨好奇起來：“燕京城的百姓是如何說我的？”

    “說首輔家的二小姐清靈可愛，純潔良善如雪白蓮花。起先我并不相信，”他道：“總覺得他們傳言中的姑娘，未免太柔弱了一些，如何做的出那么多血性的事。現(xiàn)在看來……人不可貌相，倒是我短視了。”

    他說話的姿態(tài)令人十分舒服，不疾不徐的，也沒有任何攻擊的意思，贊嘆就是贊嘆，好奇就是好奇，并沒有作偽的痕跡，也沒有刻意恭維。

    姜梨笑道：“原來百姓們是這樣說我的。”

    “和二小姐很相似。”

    “什么？”

    “清靈可愛，蓮花。”他說。

    這么一位如玉公子的贊嘆，想來無論哪一位女子聽到了，都會害羞臉紅。然而姜梨聽過了，只覺得心中失笑。

    所以說，殷之黎到底還是不了解她，他只看到了自己的表面。譬如姬蘅，就三番兩次的提醒過，她實在很狡猾，也不如看起來的溫順。

    “我聽說二小姐當(dāng)年在明義堂的六藝校考中也得了第一。”殷之黎道：“這很難。”

    “如果世子也在校考人中的話，世子也能拿到第一的。”姜梨回答。

    桐兒打聽到的消息，這位郡王世子也是文武雙全，幾乎無所不能，沒有他不擅長的事。姜梨并不懷疑。

    “可惜那一日我并不在場，否則就可以看見二小姐的風(fēng)姿了，實在遺憾。”殷之黎笑道：“真希望日后還能有機會。”

    姜梨微微一笑：“世上之人，比我高明的人不在少數(shù)，世子自然能看到最好的，但那不是我。”

    她這話的意思里，似乎還含了些別的意思。殷之黎看向姜梨，姜梨神情平靜，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不再說話。適逢這個時候，他們走到了院子的石桌前，石桌前擺著棋盤和棋子，殷之黎就問：“二小姐，對弈一番可否？”

    “好啊。”姜梨道。

    他們就在石桌前坐了下來。石桌在樹下，枝葉間隙間，細(xì)小的日光灑在期盼之上，變成錯落的金色。

    殷之黎對姜梨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姜梨選了黑子。殷之黎便選了白子。

    黑子先行。

    姜梨其實也許久沒有與人下過棋了，薛昭不喜歡下棋，薛懷遠(yuǎn)倒是很喜歡。年幼的時候，薛懷遠(yuǎn)就拉著薛芳菲陪她下棋，硬生生的把一個臭棋簍子變成了高手。剛剛嫁到沈家的那幾年，沈玉容也喜歡和她下棋，也曾有過“賭書消得潑墨香”的溫柔風(fēng)雅，只是后來被越來越多繁瑣的事情消磨了而已。

    再后來，她成為了姜梨，一心只為復(fù)仇，也并沒有可以與她對弈之人。姬蘅似乎不喜歡下棋，至少姬蘅沒與她一起下過，所以說，殷之黎能算是在她成為姜梨以后，閑暇時候，與她對弈的第一人。

    殷之黎的棋風(fēng)很溫柔，但一步步走的很堅定，相比之下，姜梨的棋子看起來就有些漫無章法，像是有些蹩腳。但六藝得了第一的人，怎么會對棋類一竅不通。殷之黎喟嘆道：“二小姐的棋路，倒是別出心裁。”

    “只是用些小聰明罷了。”姜梨說話的功夫，轉(zhuǎn)瞬又落下一子，狀若隨意道：“世子也知道，成王的兵馬最近到了城外，準(zhǔn)備起兵造反的事情了吧。”

    殷之黎手一頓，似乎沒料到姜梨會突然說起這件事，不過他仍舊是溫聲答到：“我知道此事，我父親這次回京，就是奉旨前來捉拿叛軍。”

    “昭德將軍能制服的了叛軍么？”姜梨問。

    她這話說的實在是有些天真爛漫，仿佛全然不知道成王的兵馬有多少，昭德將軍手下的將士又有多少似的。而打仗對她來說，只有一個“輸贏”之分，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明白。

    殷之黎就笑了笑：“二小姐放心吧，有父親在，叛軍不會進(jìn)城的。”

    “那昭德將軍看來是比成王更強了？”姜梨問。

    殷之黎才落下一枚白子，聞言，抬起頭來看向姜梨。

    女孩子似乎沒有察覺對面之人的異色，只是拿著黑子，似乎在認(rèn)真思索在哪里落子才好。隨口就道：“昭德將軍想來不會只護(hù)城，還得去剿滅叛軍吧。否則成王的人一直在城外盤旋，這么長此以往下去，城外的人不能進(jìn)城，城里的人不能出城。大家都不方便，萬一成王干脆去攻別的城池，史書上不是有記載，也曾有叛軍攻下半壁江山，自立為王的事么？”

    “二小姐這么想也沒錯。”殷之黎重新低下頭，隨著姜梨落下一子，也跟著落子，他落子的動作很快，不像姜梨還要思考，仿佛早就已經(jīng)算計好了之后的每一步路一般。他道：“叛軍遲早是要消滅的，只是一旦戰(zhàn)爭開始，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說到此處，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沉痛之色。

    姜梨把他的這點痛色盡收眼底，心中詫異，傳言這位郡王世子是個心地善良的慈悲之人，現(xiàn)在看來，倒不像是假話。身為上位者，甚至于說身為地位高些的人，總是不能設(shè)身處地的為民眾著想，也不能體會人間疾苦。殷之黎卻能思考到被戰(zhàn)爭連累的百姓，可見和旁人不一樣。

    姜梨道：“戰(zhàn)爭也是為了保護(hù)更多的百姓，這和世子無關(guān)，世子不必太過自責(zé)。”

    殷之黎也笑了：“我父親常說我有婦人之仁，不是好事，二小姐見笑了。”

    “心懷仁義，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世子不必這樣說。”姜梨微笑道：“世子很好。”

    “你總是世子世子的叫我，未免太生分。我們之前在街道上見了一面，又一起下過棋，總歸算是朋友了。”殷之黎溫聲道：“日后就不要叫我世子了。”

    姜梨愣了一下，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殷公子。”

    雖然比世子好些，卻也沒有熟絡(luò)到哪里去。不過好在殷之黎并不是一個得寸進(jìn)尺的人，相反，他似乎對姜梨的這個稱呼也很滿意，不再提方才的話。

    二人認(rèn)真下棋。

    下棋的功夫，周圍竟也沒人來打擾他們，連個倒茶的丫鬟也沒有，卻正好格外的清凈。可以思考，一開始，是殷之黎的白子占于上風(fēng)，看似每次都把姜梨的黑子逼到絕處，姜梨的黑子又總能絕處逢生。下到中間的時候，姜梨的黑子慢慢的追趕上來，把白子吞吃掉一些，二人旗鼓相當(dāng)，不分上下。于是殷之黎原本極快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甚至還會停下來思考一會兒。

    一直到了最后。

    黑白棋子各占據(jù)半邊天，姜梨落下最后一子，抬起頭來，笑道：“贏了。”

    她一直是淡淡的笑容，雖然溫順客氣，但總覺得蒙了一層什么的，此刻的笑容，卻是發(fā)自肺腑真摯。女孩子笑靨如花，眼神明亮，日光透過樹枝落在她身上，格外動人。

    殷之黎也愣了愣。

    隨即，他看向期盼，突然搖頭笑了，一邊笑一邊道：“我原以為自己是目標(biāo)堅定之人，如今看來，姜二小姐才是。”

    看似橫七豎八，不著邊際的棋路，其實從頭到尾，目的都是一個。她走的小心，走得謹(jǐn)慎，不如殷之黎周全，但就像花了很長時間去布一張網(wǎng)。布網(wǎng)的時候，自然什么都收獲不到，但她也不急，耐心的等著，不疾不徐等到了網(wǎng)鋪好了，獵物走過去，一路殺過去，片甲不留。

    真是溫柔的一刀。

    “二小姐的棋風(fēng)是溫柔還是犀利，我看不出來。”殷之黎苦笑一聲，“不過，二小姐很厲害，我甘拜下風(fēng)。”

    溫柔還是犀利？姜梨的腦海中，浮起一個人的身影來，就如她總是想問，他究竟是多情，還是薄情？

    姜梨笑道：“殷公子也很厲害。”

    棋品看人品，殷之黎的棋風(fēng)里，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他這個人的影子。雖然溫和，但絕不懦弱，誰要是想從他手里討便宜，或是欺騙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大可能。

    她這話說的真心實意，殷之黎也笑了笑。二人剛要起身的時候，殷之情的聲音傳了過來，她道：“我找了你們好久，原來躲在這里下棋來了。”她看了一眼姜梨，又對殷之黎道：“你不是向來眼高于頂，我要與你下棋，你都不愿意的么？”

    “你的棋藝也太糟糕，”殷之黎做出一副頭痛的樣子，道：“且總是悔棋，還是自己與自己下吧。”

    殷之情哼了一聲，卻也沒有計較他的話。

    姜景睿和姜景佑跟在身后，看到了他們就道：“時候也不早了，宴席只怕要開始，先去外面吧。”

    姜梨點了點頭。

    她本是很自然的隨著大家一起走，但走著走著，便感覺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殷之情。

    姜梨有些狐疑的看著她。

    殷之情卻沒有動彈，等殷之黎和姜景睿兄弟往前面走了走，與她拉開了一些距離之后，殷之情才看向姜梨，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低聲問道：“姜二小姐，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姜梨隱隱猜到她可能要問的問題，心中浮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然而面色如常，只道：“縣主請說。”

    “那一日我和哥哥在燕京城的街道上遇到你，你的身邊，還有一位穿紅衣的公子。敢問那位公子是誰？”

    姜梨盯著她。

    殷之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泛紅，這么一來，艷若桃李，她見姜梨不回答，微微皺眉，又問了一遍：“姜二小姐？”

    “那是當(dāng)今肅國公大人。”姜梨回答。

    “肅國公？”殷之情愣了一愣，她可能是對燕京城的官家并不怎么熟悉，像是第一次聽見這么個人一般，但很快，她就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那位肅國公，與姜二小姐是什么關(guān)系？”

    這話實在是問的有些逾舉了，姜梨不知道是因為云中本來民風(fēng)開放，這位縣主也是如此直來直往，還是她故意這么說的。姜梨思忖了一下，才道：“只是認(rèn)識，略有往來。”

    “你們關(guān)系很好么？”

    姜梨搖了搖頭：“不算太好。”

    此話一出，姜梨發(fā)誓自己看到了殷之情的眼睛一亮。殷之情頓時揚起嘴角，她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把周圍的景物都要比了下去，姜梨莫名覺得有些刺眼。

    “日后我們就要在燕京城住下去了。”殷之情一笑，對姜梨意有所指道：“哥哥不常與人下棋，也不常與女子相處的這樣好。看樣子他很欣賞你。”

    一個兩個的，都來暗示些什么，姜梨心中不由得發(fā)笑，然而面上卻仍然笑道：“世子很好，能得到世子欣賞，是姜梨的榮幸。”

    ☆、第二百一十章 再見

    殷家兄妹在姜家的這頓家宴，算是賓主盡歡。這對兄妹說話很有意思，既有趣又有禮，還十分有耐心。當(dāng)年先帝讓昭德將軍去西北這樣的苦寒之地，當(dāng)然算不得什么好去處。但當(dāng)席中姜元平問起他們在云中的生活來時，兄妹二人的語氣里，卻沒有一絲怨憤或是不甘，反而甘之如飴，仿佛對他們的生活很滿足似的。

    世上知足常樂的人不多見，能苦中作樂的人更是少有。眼見著姜老夫人和盧氏眼中的滿意之色越來越濃，姜梨卻表現(xiàn)的越來越沉默。

    殷之黎沒有刻意的靠近她，對她的態(tài)度很友好，但也維持在一個有禮的位置，仿佛對待一位朋友一般，讓人生不出反感。姜梨知道這種感覺，就像葉世杰、聞人遙對于她一樣，甚至殷之黎還能做得比他們更好，更讓人舒服。

    只是朋友和夫君的區(qū)別，姜梨還是明白的。

    等天色漸晚以后，殷家兄妹要告辭了。姜梨送他們兄妹二人出門，等回到晚鳳堂以后，只有姜老夫人和盧氏在。

    姜老夫人招了招手：“二丫頭，你來。”

    姜梨走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