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中書舍郎沈玉容和李相的李大公子雙雙辭官,至于永寧公主,則是被貶為庶民。沈玉容和李顯還好,不必等洪孝帝來發作,自己便主動辭官。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前跌入泥濘,卻是洪孝帝親自下的旨意。 聽聞劉太妃得了消息后,第一時間便去找洪孝帝說情。皇帝壓根兒沒見她,只讓蘇公公出來敷衍身子不適。劉太妃本來還想效仿從前那些妃子,皇帝不出來,她便一直等下去。可等來等去,她的身子骨已經吃不消,而洪孝帝對她亦沒有半點憐憫。見此事再無轉圜余地,劉太妃等了半天之后,憤然離去,也不提此事了。 公主府門口都是官兵把守,從此以后,這座府邸不再屬于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剛剛同李顯和離,自己的公主府又不能回去,這可真是走投無路,無家可歸。 劉太妃立刻與成王說道,要成王找到永寧公主,將永寧公主安頓下來。永寧公主即便被貶為庶民,劉太妃也絕不能置之不理。想著如今不過是面上逢迎洪孝帝,再等上些日子,這天下改換新主人,她的女兒依舊是可以風風光光進京的。 成王也無奈,他令人偷偷接應了永寧公主,與永寧公主拿了銀子,讓她暫時住在客棧。還不能住好的客棧,因著怕被人發現。到底是圣旨,一旦被人發現違抗圣旨,就真的是誰也救不了永寧公主了。 永寧公主一輩子也沒住過這般破舊的客棧,當即就要找成王換地方。成王怒氣沖沖的斥責了她,因為永寧公主在金鑾殿上的這么一鬧,沈玉容辭官了,李顯也辭官了。李家因此和他生了嫌隙,雖然成王安撫了右相,可人心底的裂痕豈是那么容易恢復的?李仲南表面上是表示既往不咎,一切都過去了,可誰知道心里怎么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是手下與他離心,這可是給成王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因此,對于永寧公主這個罪魁禍首,成王也是頗有怒氣。他還指責永寧公主:“既然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本王?還要執意嫁給李顯?你不知道李家惹不得嗎?還敢如此狂妄?” “我若是告訴大哥,大哥也不見得會讓我得償所愿吧!”永寧公主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到:“皇上的圣旨都下了,母妃都沒辦法的事,大哥還能怎么辦?說不準還會為了安撫李家,讓我在那之前就不要這個孩子!大哥說的冠冕堂皇,卻不知我到底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你若是有本事,坐上那個位置,我和母妃又何至于忍氣吞聲這么多年!” 成王大怒,當即給了永寧公主一巴掌,兩人不歡而散。 因此,從被安頓到這里到現在為止,永寧公主一步也沒有跨出過這間客棧。因她一出去,看見外面那些人看她的眼光,她便會忍不住想要讓人把他們抓起來砍掉腦袋。可如今她的身份,再也不能隨心所欲的做這些事了。 她成了庶民。 說來也可笑,當年她嘲笑薛芳菲,不過是小吏的女兒,身份低微,可以任她踐踏侮辱,如今她卻是比薛芳菲還要不如,成為了庶民。 這大約不是真的。 永寧公主躺在榻上,閉上了眼睛,只想著等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人來告訴她,這一切都只是夢,她仍舊是無人敢輕慢的公主。 門口有了響動聲,她坐起身一看,梅香從外面走了進來。 永寧公主被貶為庶民后,她的公主府里的婢女也不再屬于她了。而梅香卻是一致跟在她身邊的。梅香進門后,將門掩上,走到永寧公主面前,輕聲道:“殿下,奴婢剛剛從外面聽得消息,沈大人辭官了。” “什么?”原本還懨懨的永寧公主一震,道:“他怎么會突然辭官?” “說是今日一早辭官的,還有李顯也辭官了。不是皇上的圣旨,想來是他們自己的決定。” 永寧公主聞言,怔了片刻,才道:“是本宮連累了他,若不是李顯那個混蛋……他又何至于此!” 她憤恨的同時,心中又劃過一絲不安。對于永寧公主而言,無論是貶為庶民,還是住在這間客棧,都只是暫時的。只要等成王當了皇帝,過去的一切都不作數,她還是公主。因此永寧公主的心里,始終是留著一線生機,不讓她徹底絕望。 但沈玉容不一樣。 永寧公主能看得出來沈玉容對于權勢的野心和渴望,但她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對。沈玉容自己有本事有才華,想要實現他的抱負,是很正常的事。但如今因為自己蒙羞,主動辭官,這對于沈玉容來說,不僅是身份上的轉變,還在他的自尊上狠狠踩了一腳。 而沈玉容骨子里是個十分自傲的人。 他只怕會因此怪責自己。 永寧公主心神不定,她如今什么都沒有了,身份地位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唯一有的就是沈玉容。倘若沈玉容也因為這件事離開她,那她費盡心機,在沈玉容身上付出了這么多,究竟收回了多少呢? 她從床榻上跳下來,道:“梅香,本宮要去沈府一趟。” “殿下想去看沈大人?”梅香遲疑的道:“是不是應當再過一段日子……” “本宮等不及,況且這也沒什么不對的。總之他現在辭了官,和本宮一樣只是庶民。且全天下的人都曉得他和本宮的關系了,倒也不必避諱,本宮和他在一起,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沒有任何借口可以阻攔了。”她說。 梅香頓了頓,不再說話了。 …… 與此同時,姜梨的馬車,正在向國公府駛去。 趙軻依舊是領著姜梨走小路,省的被人發現,心中卻也納悶,不知什么時候,姜家的二小姐和自家大人的關系竟然能熟絡到這種地步?要知道旁人要來國公府,哪怕是再大的官兒,也要提前寫好了帖子。就是那帖子,還極有可能被姬蘅扔在書房角落里十天半月的蒙上灰也不看。 姜二小姐竟然就能這么說去就去了。 姜梨坐在馬車上,她今日去找姬蘅,其實倒也沒什么特別的事,關于永寧公主和沈玉容的事,姬蘅已經把對她來說最為難的一部分做好了,剩下的事要容易得多。總覺得再當面致謝一回。 還有一件事,就是想問清楚永寧公主究竟把姜幼瑤到底關在什么地方,在日后永寧公主的罪行上,不介意由著姜幼瑤再加上這么一條。姜幼瑤名聲再怎么不好,好歹也是姜家嫡出的小姐,永寧公主要是被證實加害姜幼瑤,便是板上釘釘的謀害官眷。 馬車行到國公府門前,門房小廝熟絡的和趙軻打招呼,同姜梨笑。那門房小廝也生的十分俊秀,似乎也很喜歡姜梨,姜梨來得多了,有時候還偷偷給桐兒白雪塞點瓜子糖果。 姜梨往國公府內走去,今日卻沒見著文紀,也沒見著姬蘅。只看到姬老將軍在院子里練劍,看見她,就放下手里的劍走過來,高興的問她是不是過來幫著烤鹿rou了。 姜梨只好道:“我是來找國公爺的。” “阿蘅出去了,”姬老將軍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怎么,他沒告訴你?” 姜梨道:“我今日來未曾與國公爺打招呼,是以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過來。” 聞言,姬老將軍立刻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 姜梨被他看的不自在,便問:“既然國公爺現在不在,老將軍可否容我在府上多呆一刻,等他回來?” “你要等那小子回來?”姬老將軍道:“他平時早出晚歸,出去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說不準回來就夜里了,你也要等?” “要是真有那么晚,我便先走,只是現在走的話,倘若他下一刻又回來了,只怕有些可惜。”姜梨笑道:“我出來一趟并不容易。” “你既然不介意白等,那就白等唄。國公府上還是請的起你一杯茶的。”說罷,姬老將軍就道:“去我的書房吧,外邊兒熱,我讓下人給你上壺茶。”說罷,也不等姜梨說好還是不好,自己就先往書房走去。 姜梨瞧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嘆,姬老將軍看起來比姬蘅來要霸道。 老將軍的書房,和姬蘅的書房截然不同。姬蘅的書房里,便是正正經經的書房,只是肅殺了些。老將軍的書房,除了扔在案頭的幾本兵書,筆墨紙硯什么都沒有。滿墻掛的都是兵器,各種各樣的刀劍斧頭長槍,還有立在書桌前的一副甲胄,看上起金光閃閃的,十分威風。 見姜梨盯著那甲胄看,老將軍就大笑道:“怎么,好看吧!這可是老夫當年上戰場時候穿的。”他的話語里帶著自豪和得意,只是倏而又變得失落起來,“可惜再也不能穿了。” 姜梨倒是能理解他的感受。 她道:“老將軍的藏品倒是很豐富。” “那是當然了,”姬老將軍道,“可惜阿蘅小子不肯用我這些稱手的兵器。他就知道那些花里胡哨的,用什么扇子!” 姜梨心想,那大約是姬老將軍沒有看到姬蘅用扇子殺人時候的場面,不比這些刀劍駑鈍。 她想起姬蘅的爹也是將軍,便問姬老將軍道:“為何國公爺不做將軍呢?先帝在世的時候對將軍信任有加,兵權在手,雖然如今盛世太平,可也沒見著將軍練兵。” 姬老將軍道:“兵符丟了。” “什么?”這一回,姜梨是真切的詫異極了。 姬老將軍對姜梨道:“暝寒的事,你也應當聽過了。暝寒當年消失,是帶著虎符一起消失的,這么多年都沒有下落。先帝在世的時候追查,包括如今的皇上也在追查,可都無功而返。這件事不能為人知道,旁人以為兵權仍在國公府,只是阿蘅行事無狀。” “北燕這么多年未有兵事發生,是以這件事便是有人懷疑,卻也無法證實。但有兵事的時候,倘若人問起金吾軍,遲早都會知道的。雖然大家總說金吾軍如今已經沒落了,其實……” 姬老將軍笑著看向姜梨:“丫頭,你知道的不少。老夫也不怕告訴你,金吾軍早早的就交到阿蘅手上了。阿蘅沒有兵符,命令不了金吾軍,且那些兵士,聽從的也是暝寒的指令。旁人說的金吾軍沒落了其實不假,所以一旦有兵事,金吾軍也不會出動,一是沒有虎符無法調令,二是本就沒落上不得戰場。咱們國公府,也就只有國公這個爵位了。” 姜梨聽姬老將軍說話,姬老將軍的神情不似作偽,但姜梨聽著,總覺得不是這么回事。姬蘅在朝堂上眾人忌憚,成王也不敢輕易做對,絕對有底氣。即便不是金吾軍,也有其他。更何況手里有這么一只軍隊,姬蘅怎么會白白浪費。或許姬老將軍是被姬蘅瞞住了,姬蘅也許是顧慮著什么。 忽然又想起上一次見姬蘅的時候,曾說起與金吾軍齊名的夏郡王,昭德將軍殷湛。姜梨就問:“老將軍可還知道近年來昭德將軍殷湛的事情?” 此話一出,姬老將軍變色變了變,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老將軍才道:“丫頭,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內情,便不要問。問得多了,對你自己也沒有好處。姜元柏要是知道你打聽這些事,也會勸你住手。我不管阿蘅對你說了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但是不要插手,你就會是安全的。” 從姜梨見姬老將軍起,還是第一次見他以這般嚴肅的神情與自己說話。姜梨也愣了愣,她想了想,道:“知道了,老將軍,我不會再問了。” 姬老將軍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聰明的丫頭。” 姜梨雖然表面上說著不問,內心卻曉得,這個昭德將軍怕是大有問題。否則姬老將軍不會這般嚴厲的提示她,姬蘅那一日的神情也不會如此異樣。姜梨一直不明白,姬蘅為何要在讓成王、洪孝帝、姜家分成三股穩定的勢力,又借以這種分立的局面,成為洪孝帝的心腹。 如今看來,姜梨卻是有一點點明白了,這是她胡亂的猜度,但猜度有時候可能歪打正著,正中真相。也許就如洪孝帝在成長的同時,姬蘅也在增長自己的勢力。他可能要對付某一股他之前無法應付的勢力,所以要增加自己的籌碼。和洪孝帝之間,洪孝帝借他的勢,姬蘅何嘗不是借洪孝帝的勢?成王不過是個幌子,姬蘅的真正目的,從來都不是成王,而是背后的那個人。 那個人會是夏郡王殷湛嗎? 姜梨不知道。 和姬老將軍閑說八話,姬老將軍說的口渴了的時候,就一口氣把茶全都喝光,又去院子里練劍了。姜梨坐在書房里,一手支著腦袋,外面隱約還能聽見小紅飽含感情的叫好聲“好劍法”,姜梨腦子里一會兒想著姬蘅,一會兒想著虎符,一會兒想著夏郡王,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時候便睡著了。 等姬蘅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燕京城的天邊難得出現晚霞,金紅的晚霞從天邊流瀉下來,看的人目眩神迷。姬蘅抬頭瞧了一眼,花圃外面都是散落的花瓣,那是姬老將軍練劍時候弄得一地狼藉。老將軍練完劍,累了倒頭就睡,完全忘記了姜梨還在自己的書房里。要不是國公府里的門房小廝之前告訴了姬蘅,姜二小姐來了國公府還沒離開,姬蘅可能根本不知道府里多了這么一個人。 周圍的小廝也不曉得姜梨去了哪里,姬蘅沒有讓文紀去找,而是自己一間間的找過去。他的腳步不緊不慢,倒是永遠都是這么閑適從容的樣子,直到推開姬老將軍的書房門。 他停住了腳步。 太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爬上女孩子的臉龐,把她的頭發也度成了毛茸茸的金色。她閉著眼睛,睫毛垂下來,鼻尖小巧,嘴巴秀氣,安安靜靜睡著的時候,沒有平日里的清晰和偶爾的狡黠,就是安靜。 文紀站在姬蘅的身后,姬蘅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文紀退了出去,姬蘅走到了姜梨身邊。 姬老將軍的書房里,或者說他的兵器房里,放的全都是兵器。而這些兵器又不是那些新做的、放在鐵匠鋪子里的兵器,全都是老將軍帶上上過戰場,殺過人,染過血的兵器。人們常說這屋里殺伐之氣太重,過于兇厲。除了老將軍自己,旁人都不大愿意踏足。 但姜梨就安然睡著在這里,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也不知是她的骨子里本來也就帶著如這些兵器一般的悍然鋒利,還是因她的存在,滿屋子的兇器都變得柔和了下來。就連那身金色甲胄,也像是一位溫柔的將軍,在守護著柔弱的小姑娘。 姬蘅在姜梨的對面坐下來,桌上的茶早就涼了。他拿過一個干凈的茶盅,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起來。沒有叫醒姜梨,也沒有出聲,一切無聲如畫,美極了。 直到姜梨覺得冷,醒了過來。 奇怪的是,她平日里在姜府睡覺,常會做夢,夢里都是前生過往,早晨醒來的時候,時常會分不清一切是夢還是現實。但在姬老將軍的書房里,卻睡得十分安穩無夢,隱隱約約覺得有什么人在自己身邊,令她安心,睡也睡得毫無保留。 而等她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紅衣青年坐在自己對面,把玩著手中折扇,屋里已經亮起燈火,正是傍晚,太陽還剩最后一絲余光,昏暗中留著最后的晚霞模樣。 “國公爺?”她懵懵懂懂的問。 “你倒是不見外,”姬蘅似笑非笑道,“把這當自己家了?” 姜梨默了默,笑起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大約是老將軍的書房睡著安心,有這么多兵器在,非常安全。” “你在姜府難道睡得很不安穩,怕什么,怕夢中有人害你性命?”他一針見血的問。 姜梨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道:“也許吧,或許是我天生多心一些。” 沉默了一下,姬蘅問:“你怎么過來了?” “嗯?”姜梨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就道:“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如今都已經是庶民了,成王和李家也生了嫌隙,我沒想到會這么快就成功,很感激國公爺。” 她眼神清澈懇切,看著人的時候,讓人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光。姬蘅瞧了她一眼,忽然展開扇子,擋在了姜梨和自己面前。 姜梨一愣。 緊接著,她看見姬蘅的扇子,多了一只扇墜。正是自己先前送給姬蘅的那只,血色的蝴蝶追隨者扇子上的金絲牡丹翩飛,幾乎讓人沉醉了。這樣一把殺人的利器,看起來越發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姜梨就笑道:“國公爺開始用這扇墜了啊,倒是很相配。” 姬蘅收回折扇,也看了看那只扇墜,稱贊道:“你的手藝很好。” “多謝。”姜梨笑道:“能得國公爺一句夸獎,感覺很值得。” 姬蘅笑了笑。黃昏之中,晚霞迷離,燈火明亮,讓他的臉看起來忽近忽遠,眸色也褪盡了深處的涼薄,變得溫柔起來。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姬蘅問,“關于永寧和沈玉容之間。” “成為庶民以后,屬于他們的,王孫貴族的特權就應當瓦解了。”姜梨道:“薛縣丞已經醒了過來,我想,是時候讓薛芳菲和薛昭的案子重見天日了。” “你要開始反擊了么?”姬蘅饒有興致問:“以什么身份?” “不必我的身份。薛縣丞是薛芳菲父親這一點,便足以令所有燕京人關注,我要做的,無非就是幫他一把,這也理所當然,畢竟桐鄉一案,也是由我出面。有一個海棠,一個蕭德音,人證俱在。薛昭的案子要難辦許多,因為當初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但是,沒有證據,就想辦法弄出些證據。當其他證據確鑿的時候,沒有人會去一一求證新的證據,不是么?” 她的眼睛映著燈火,本該明亮,卻變得晦暗起來。就像是存在心底的秘密,讓人無法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