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豈止,”姬蘅一笑:“還有了孽種呢。” 姜梨腦子一懵,緊接著,像是一切豁然開朗,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聲音里都帶了急切:“這個私通子,是不是就是被我推倒流產的那個?” “對呀,”姬蘅嘆息一聲,仿佛很憐惜她似的,聲音都放的輕柔,“為了一個私通子,姜元柏卻讓你去青城山,一呆就是八年,很委屈吧。” 姜梨咬了咬唇:“不是的,季淑然與柳文才有了私通子,到現在都沒人發現,當時應當也沒人發現。既然如此,只要她不主動說出來,誰知道這孩子不是姜家人。季淑然寧愿不要這個孩子,寧愿除去這個孩子,也要害我離家,除非……她害怕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是柳文才的,出于恐懼,她才不惜要流產,但找上我……她是怕我知道此事?我看到了什么?” 像是有一道天光突然出現,所有的事情都有了眉目。姜梨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分析,便聽見姬蘅的聲音從近處傳來,他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但是阿貍,你為什么要用旁觀者的身份,來說你自己的事呢?” 姜梨一個激靈,對上的就是姬蘅似笑非笑的目光。 剛才她震驚之下,忘了掩飾,一句“我知道了什么”,卻顯出了違和。她這般自問,但尋常的人,如何會問自己。 “我……”姜梨腦子飛速想著應對的說法,她道:“我不知道這些,我不記得我有看到過柳文才和季淑然的關系,是以我才會反問自己。” 說完這話,她自己也疑惑起來。姜二小姐要是真的看到了柳文才和季淑然私通,當時為什么不說呢?這么多年,為何也不說?莫非其實姜二小姐并沒有看到聽到什么,但季淑然卻以為姜二小姐知曉了內情,寧愿錯殺,不肯漏網,這才借姜梨的手除去了腹中孽種,還能讓姜家人厭棄姜梨,一石二鳥? 她看向姬蘅,這個答案,姬蘅顯然是不信的。因為他點頭的模樣,也很是敷衍。仿佛大人早已看穿小孩子拙劣的謊言,又不愿意與小孩子深究,便假意點頭,表示相信。 但姜梨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姬蘅好像一個無所不知的寶庫,而她對姜家一無所知,她最大的缺陷恰好能由姬蘅補上,所以恨不得姬蘅能告訴她所有的事。 “柳文才現在在什么地方?”姜梨問。如果可以,找到柳文才,也能算作一樁證據。 姬蘅道:“死了。” “死了?”姜梨驚訝。 “季淑然親自吩咐人弄死的。”姬蘅說的仿佛家常一般隨意,卻令姜梨感到毛骨悚然,他道:“在小產之前,就派人弄死了。據說,”他笑容暗含譏嘲,“柳文才還做著能靠季淑然在燕京重新過上從前富家公子日子的美夢,季淑然許諾給他銀子,讓他在燕京最好的地段開賭場,第二日就死在了屋里。還是喝酒醉死的。” 姜梨說不出話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柳文才和季淑然到底也有過多年的情義,縱然柳文才后來另娶他人,但多年以后柳文才再回燕京,季淑然與他有了骨rou,就能說明,季淑然怕是對他仍有余情。 仍有余情,卻能頭也不回的殺了他? 姬蘅像是看出了她的難以理解,道:“季淑然可不愛他。” “不愛?” “柳文才落魄了。”姬蘅淡道:“一無所有,季淑然是首輔夫人,怎么可能還看得上柳文才。她同柳文才在一起,是報復當年柳文才的拋棄。她一開始,就想著要拋棄柳文才,不僅如此,還要對方的命。難怪世人都要說,”他感嘆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 他說的感嘆,語氣里,卻帶著看戲之人特有的散漫與譏嘲。 “起先我不覺得,”姜梨道:“我不認為自己妨礙了季淑然的路,即便妨礙,也不必拿走性命。但聽你這么一說,我明白了。如季淑然這樣的人,從骨子里就是刻毒的,即便我不招惹她,她也會除去我。因為她惡毒。” “難道你現在才知道?”姬蘅道:“你與她交過手,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唇角含笑,語氣悠淡,說的好似渾不在意,但姜梨卻曉得,姬蘅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推敲。今日他主動上門,大大方方的與自己分享他所知道的秘事消息,表面上看他是吃虧了。可實際上,這一趟,姬蘅收貨也不少。 他怕是已經懷疑到自己這個姜二小姐的不對勁了。 姜梨不覺得意外,不管姬蘅猜到什么,她要做的,從來不會改變。 姜梨看向姬蘅:“無論如何,多謝國公爺告訴我這些。” “其實我本想不想告訴你這些的。”姬蘅盯著她,玩味般的道:“你看起來又善良又天真,真相總是殘酷的。但是……阿貍,”他喚“阿貍”的時候,原本平淡無奇的兩個字,似也含了爛漫春意,悱惻纏綿起來,他說,“你要活下去,走的更遠些,就必須早點看清事實。而且,你接受得了,對嘛?” 姜梨也笑了,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對陛下說的話,對我說亦是一樣的道理。國公爺告訴我事實,我感謝都還來不及。” “但是知道真相,活的太清醒,可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是么?”姜梨盯著他的眼睛,“國公爺不也是這樣過來了。” 有一瞬間,姜梨感覺到,就連他眼睛下的淚痣,也變得更加鮮艷了一些。他唇邊的笑容僵住,或者說消失了。只是看著姜梨,神情沒有挑逗,亦沒有撩撥,沒有審視沒有探尋,只是劃過一絲很復雜的東西。 半晌,他重新笑起來,道:“被一個小姑娘看穿,說出去好像挺丟人。” “世上沒有人敢認為您丟人的。”姜梨笑。 姬蘅忽的伸手,擒住她的下巴。 他的指尖微涼,很難想象,容貌如此深刻艷麗的人,指尖沒與暖意,仿佛也帶了外頭的寒露。他側過身子,欺身逼近,自上而下盯著姜梨,嘴角笑意加深,語氣喃喃:“你這張嘴實在太甜了,讓人很想嘗一嘗。” 姜梨的身子僵住了。 她并不懼怕姬蘅,就算姬蘅喜怒無常也好,勃勃野心也罷,但她窺見的姬蘅內心,并非無跡可尋。但當姬蘅對她做出曖昧的舉動,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一把推開她,事實上她也做不到。她曉得姬蘅是覺得好玩,是帶著惡意的捉弄,但當對方的氣息越來越近,可以看得清楚他長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可以看得見對方眼眸里清晰地自己。看見他有趣的目光,看見他微翹的,紅潤的嘴……姜梨忽的垂眸,避開姬蘅意味深長的眼神,拒絕再向姬蘅展示自己的脆弱。 他的唇在距離她只有一毫厘的地方停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帶著好笑的聲音,他道:“原來你還是會怕我的,我還以為,你對我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姜梨得了空閑,心中大大的松了口氣。 下一刻,姬蘅放開手,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懶洋洋的沖她笑。 燈火下,他的容貌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帶著幾分艷麗的笑容,令他看起來像個要命的精魅。 姜梨又錯開目光,實在……太耀眼了些。 “已經怕得不敢看我了?你膽子不是很大嘛。”他收回扇子,又站起身,道:“今日就說到這里吧,時候不早。日后你有需求,大可以繼續吹你的哨子。趙軻會回答你的問題,有時候,”他笑意盎然,“我也會來。” 姜梨道:“那就不必了。”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他支開窗子,留下一句“再會,小家伙”,下一刻,屋中就沒了這人的影子。 唯有燈火搖曳,似有余香。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驅邪 這一夜,姜梨睡得很不安穩。 姬蘅的話魔咒一般的回響在她耳邊,自打成為姜二小姐,重新進到姜家以來,她以為姜家除了人情淡薄,與官家府邸特有的踩低捧高之外,并沒有什么其他的。如今看,高門大戶里的腌臜事情,比尋常人家來的更悚然聽聞。姜二小姐的身世,遠遠比她想象的更為復雜。 而且她所處的環境,也更加危險了。倘若姜二小姐真的知道了季淑然的丑事,或者季淑然認為姜二小姐可能知道了,那這么多年季淑然對她的窮追猛打就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季淑然想要讓自己放心,想要斬草除根。 這是一場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也不僅是為了姜梨自己,還有死去的葉珍珍和已經不知道魂歸何地的姜二小姐,還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姜月兒。 姬蘅帶來的消息,讓她倏然間有了另一個想法。關于季淑然接下來的打算,季淑然想要借刀殺人,她未必不能順水推舟。至于誰笑到最后,就看誰的手段更高明了。 因著夜里想著事情,真正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第二日,姜梨起得就遲了些。桐兒和白雪見她難得起遲了,也沒有喚她。 姜梨用過早飯,桐兒過來道:“姑娘,季氏今日又進宮去了?” “哦?”姜梨將桌上被風吹得四處亂飛的紙收好,道:“她倒是進宮進的勤快。” “聽說是麗嬪娘娘身子不舒服,像是病了。季氏一大早就匆匆進宮,說要去看看jiejie。”桐兒說著說著,頗看不上眼的道:“誰不知道她有個麗嬪jiejie,不過平日里也沒見關系這么好,真是興師動眾。” “你呀,”姜梨側過身,點了一下桐兒的額頭,“真是越來越口無遮攔了。這話也就是在我面前說說,可不能被別人聽到了。” “奴婢知道,奴婢有分寸的。”桐兒問:“季氏把姜幼瑤也帶進宮了,卻沒有知會姑娘一聲。這是不是在下姑娘臉子啊?” “這算什么下臉子,本就不是一家人,又無血緣關系,”姜梨不在意的道:“要是真讓我過去,才是惡心人。” 桐兒點頭:“說的有理,那咱們就不理會他們了。”她高高興興的又幫著白雪去搜集晨露了。 姜梨站在桌前,手在收好的紙上打了個圈兒,目光卻是看向窗外。季氏今日一大早就進宮,絕非偶然。前頭才看了麗嬪,麗嬪就生病了。看來對方這是來勢洶洶,根本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這就肆無忌憚的干上了啊。 不過她要是怕的話,她也不是姜梨了。她倒要看看,季氏和麗嬪要用什么樣的理由,將那位名滿北燕的沖虛道長,妥妥帖帖的請進姜府來,她保證給對方一份永生難忘的見面禮。 “桐兒,把手爐拿上。我們去胡姨娘院子坐坐。”她微微一笑。 …… 宮里,偏殿中,只余裊裊藥香。帶著發澀的苦意。 塌上,女子靠枕半坐半躺,沒有梳發髻,長發微亂散在腦后,越發襯的臉色蒼白,唇無血色。 一夜之間,她像是消瘦憔悴了不少。只覺得渾身無力,夜里仿佛也是噩夢纏身,起了好幾回,到最后,幾乎沒有睡覺。只坐著呆到天明。 洪孝帝得了消息后,下了朝就趕過來看麗嬪。卻見一向笑意盈盈的麗嬪今日卻如重病一般,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太醫院的太醫都來看過,確認麗嬪脈象并無問題,也沒有任何病癥,至于為何會造成眼前這種情況,卻是原因不明。 起初宮人懷疑麗嬪莫不是中了毒,但徹查了整個宮中上上下下,麗嬪的吃食衣物,并無發現異樣。但麗嬪的突然病重來的氣勢洶洶,連太后都驚動了。親自前來探望,但麗嬪還是以驚人的變化迅速衰弱下去,眼看就要奄奄一息了。 季家人得了消息,全都匆匆趕來。陳季氏拉著麗嬪的手,道:“這到底是怎么了啊?無緣無故的,怎么會突然出了這種事?” “是啊,前日里我來看娘娘,娘娘不是還好好地。怎么這么短的功夫,就弄出這副模樣?”季淑然也拿帕子抹淚。 正在這時,麗嬪身邊的貼身宮女紅珠跪在洪孝帝面前,道:“奴婢有一句話,斗膽告訴陛下。” 洪孝帝道:“你說。” “幾年前,娘娘也曾遇到過此事。當時娘娘危在旦夕,是……沖虛道長找出原因,才讓娘娘躲過一劫。如今沒來由的,娘娘又遭此厄運,卻找不出結果。奴婢看著,與多年前那一次似有想象,就像斗膽懇請陛下,請沖虛道長進宮為娘娘診看。是不是宮中有魘魔纏上了娘娘!” 說完這句話,紅珠就“砰砰砰”的給洪孝帝磕了好幾個頭。一邊的綠蕪見了,也跟著跪了下來。 多年前,麗嬪被宮里其他妃子嫉妒懷恨在心,那妃子不知從哪里得了麗嬪的八字,用了厭勝之術,讓麗嬪一日比一日消瘦,差點香消玉殞。還是恰好太后生辰,請了沖虛道長來清宮,發現不對。找到了那置放的人偶。太后大怒,竟然有人敢在宮里做這等事,那妃子被賜了一杯毒酒,對外只說是病故。麗嬪因此撿回了一條命,漸漸好了起來。 此時此刻,紅珠突然又說起當年的事情。 本以為洪孝帝聽完這話,會立刻欣喜于找到一個新法子。但過了許久,都沒有聽到洪孝帝的回答。不知為何,紅珠有些不安,額上也漸漸滲出冷汗。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再磕幾個頭的時候,洪孝帝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他道:“沖虛道長四處云游,如今更不知身在何處……” “皇上說的可是那位高人沖虛道長?”一邊的陳季氏站起身看向這邊,道:“臣妾三日前曾聽過,燕京城里的道觀里來了一位高人做法,好似就是沖虛道長。這樣說來,沖虛道長也許還在燕京城。” “是么?”洪孝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招了招手,蘇公公趕緊上前:“傳朕旨意,立刻召沖虛道長進宮,給麗嬪娘娘診看。” 蘇公公領命離去。 季淑然仍然伏在塌前,握著麗嬪的手卻是微微一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轉眼又落下了兩滴淚來。 沖虛道長在一個時辰后來到了宮中。 這道人已經到了天命之年,看起來清瘦剛毅,很有幾分仙風道骨,正派風范。他背后還背著桃木劍,身上掛著拂塵,道袍布鞋。進了宮,與洪孝帝行禮,也是不卑不亢。 “一別經年,道長還是老樣子。”洪孝帝的眉頭舒展開來。 “貧道有幸得陛下掛懷。”沖虛道長道:“聽聞陛下召貧道前來,是麗嬪娘娘有事?” “正是。”洪孝帝道:“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找不出原因。麗嬪的丫鬟懇請朕來找你一試,恰好朕聽聞,最近你尚在燕京。便想找你進宮,給麗嬪瞧瞧。” 洪孝帝也不好把這話說的太過明白,自古以來,但凡昏君,都相信鬼神,求神問道。洪孝帝自然不愿意做個昏君,給人留下話柄。但如今麗嬪如此,也實在沒有辦法。況且沖虛道長為人并不張狂,隱姓埋名,多是四處云游清修。就如當年發現宮中有人以壓勝之術對付麗嬪后,這件事也并沒有外人曉得。 可見是個信得過的。 沖虛道長便對洪孝帝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貧道就先給麗嬪娘娘瞧瞧。” 紅珠和綠蕪連忙將沖虛道長迎進去。 麗嬪被扶著坐到軟塌上,神情蒼白,似乎說一句話也要費很大力氣似的。她看向沖虛道長,道:“還要勞煩道長親自來一趟……” 沖虛道長擺手:“麗嬪娘娘言重。能為陛下分憂,是貧道的福分。”說完這句話,他眉頭一皺,盯著麗嬪的周圍,像是看見了其他什么東西,目光不錯,慢慢的從包袱里,掏出一個小鈴鐺來。 仔細看,是一個巴掌大的小鼓,小鼓周圍,綴滿了一圈紅色的鈴鐺。他一手持鈴鐺,慢慢的搖動,緊接著,越要越快,鈴鐺聲也從一開始的溫和,變得陣陣急促,清脆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