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女子就微微有些感懷,做這一行,本就沒什么尊嚴,她在后門接待那些來“找麻煩”的婦人,婦人們對她們這些女子本就深惡痛絕,即便打扮的已經很“良家”,還是不能抹去那些婦人對她們的厭惡,動輒說難聽的話,早已不知道尊嚴是何物。 這一刻,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姐卻仿佛待她和普通人似的,女子便怎么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便是有拒絕之意,看在姜梨出手大方的份上,也就頓時煙消云散了。 她笑道:“請姑娘等上一等,我去瞧瞧瓊枝現在有沒有客人,若是有……” “無礙,”姜梨一笑:“若是有,我在這里等她就是,她什么時候得空,我再進去。” 女子一愣,想著這位小姐倒是很不同尋常,當即也沒有耽誤,給姜梨倒了杯茶,自己先往里頭尋人問話去了。 女子走后,桐兒問:“姑娘,這位瓊枝姑娘是什么人啊,她不會是……是……”“妓子”兩個字,桐兒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姜梨可是首輔千金,和妓子站在一起,旁人知道,舌根不知要嚼壞多少。 姜梨道:“她就是。” 桐兒:“啊!” 雖然驚訝不解,桐兒也不敢繼續追問,她看姜梨的神色難得的變得嚴肅起來。有時候桐兒以為,自家姑娘自從離開青城山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很多時候,桐兒并不曉得自家小姐在想什么,而她做的事,也沒有解釋的打算。 罷了,誰叫她是自家小姐呢,這輩子刀山火海,也得認。 不多時,方才那位拿了姜梨銀子的女子又回來了,她笑著對姜梨道:“姑娘,瓊枝姑娘現在沒有客人,您是要現在過去么?” 姜梨微微一笑:“好。” 迎客女子帶姜梨她們走的路大約是和恩客們走的不同的路線,一路上沒有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畫面,這讓桐兒大大松了口氣。 繞過幾處長廊,上了幾層樓,女子停了下來,笑道:“這便是瓊枝姑娘的房間了。” 她在屋前停下腳步。 姜梨頓了頓,道:“好。” 等女子走后,姜梨道:“桐兒,白雪,你們在門外等我。” “姑娘……”桐兒訝然,姜梨這是不打算帶她們進去。她倒是沒有傷心姜梨不信任她,不告訴她秘密,而是擔心姜梨不會真的打算和什么瓊枝姑娘顛倒鸞鳳,難道自家姑娘有磨鏡之好么?桐兒悚然。 姜梨并不曉得桐兒心里想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她只是推開門走了進去,回頭將門掩上。 梳妝臺前,坐著一個窈窕多姿的背影,水藍色的紗裙都快要滑落到腰間,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膚,脊背十分優美,襯的那女子影兒都妙不可言。 “瓊枝姑娘。”姜梨輕聲開口。 背影慢慢轉過身來。 這女子生的巴掌大的小臉,細眉長眼,看起來流于尖刻的嫵媚,偏偏生了一張略豐厚的下巴,便顯得敦厚天真了起來,給她的風情更填了一份特別的味道。她應當也曉得這張嘴巴生得好,拿艷艷的口脂抿了,越發嬌艷欲滴。大約剛剛拆掉發髻,長發蓬松而凌亂,亂七八糟的披在腦后,有種慵懶的美麗。 這便是惜花樓很出名的瓊枝姑娘了。 平心而論,說起五官容貌,瓊枝并不算驚艷,她的瑕疵多,甚至連姜玉娥都要遜色幾分。然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懵懂的風情,卻讓人流連忘返,難以忘懷。 瓊枝瞧見姜梨,也細細的將姜梨打量一番。片刻后,她笑問:“姑娘可要喝杯茶?” 不清楚姜梨的來意,仍然從從容容不慌不忙,可見是位有膽識的女子。 姜梨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來找瓊枝姑娘,是有些事情想問。” “可我不認識你呀。”瓊枝嫣然一笑,道:“或者說,莫非,我認識你的心上人么?”她的尾音撩人,笑容也撩人。 “這倒不是,”姜梨在椅子上坐下來,面對瓊枝的挑釁,不疾不徐的一笑,“或許,我認識你的心上人。” 瓊枝掩嘴:“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薛昭。”姜梨吐出兩個字。 瓊枝的笑容頓住了。 嬌憨的美人終于停下了一開始就流露的風情,仔仔細細的盯著姜梨的眼睛,雖然掩飾的很好,還是有一絲慌亂。這讓她看起來正經了些。 “你是誰?”許久之后,瓊枝開口問道。 “我是薛昭的故人。”姜梨垂眸。 “你怎么知道,我認識薛昭?”瓊枝問。 “薛昭與我提過你。”姜梨道:“我記了下來。” “提過我……”瓊枝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梨盯著面前的女子,瓊枝到底對薛昭還有一絲情義。 當年薛昭與同窗打賭,背著薛懷遠去惜花樓喝花酒,雖然喝的是花酒,薛昭到底不習慣這種場合,本來打算趁這個借口溜出去,不曾想卻在溜出去的途中,遇著了瓊枝被粗暴的恩客推推搡搡,好似被欺負了。 薛昭是個見義勇為的性子,當即停下腳步,詢問出了何事?瓊枝立刻期期艾艾的朝薛昭哭訴了一通,卻是個良家女子被人逼迫誤入歧途的故事。薛昭暴打了那恩客一頓,又問瓊枝如何能贖身,瓊枝吐出一個巨大的數字,這令薛昭束手無策。 薛昭沒有銀子,便對瓊枝說,只要瓊枝愿意,他可以帶瓊枝逃出惜花樓。可后來才曉得,一切都是瓊枝為了擺脫那位恩客,拿薛昭作伐子脫身。瓊枝從沒想過離開惜花樓,那個逼良為娼的可憐故事,也不過是順口編造的謊言。 本來薛昭還辛辛苦苦設計如何幫助瓊枝脫身,甚至讓姜梨幫他一起想辦法。后來瓊枝見薛昭果然要帶她出逃,覺得不可思議又好笑,這才和盤托出真相。薛昭自覺受騙,怒氣沖沖的走了,發誓再也不相信青樓女子的鬼話。 年少氣盛的薛昭被女子玩弄一腔熱血,姜梨看不過去,便去惜花樓見了瓊枝一面。得知薛芳菲時薛昭的jiejie,瓊枝竟表現出難得的拘謹,話語中卻是十分關心薛昭,還讓薛芳菲代她同薛昭道歉。薛芳菲看出,瓊枝可能是喜歡上薛昭了,不過薛昭和瓊枝并不是一路人,是以也沒有把此事告訴薛昭。 從此和瓊枝再無往來。 “我倒沒想到薛昭和你提過我,”瓊枝笑道:“我畢竟是個青樓女子,他這樣正氣凜然的人,倒不怕污了自己的賢名,不過他與你談這些事,大約與你關系很好。” 話里若有若無試探的以為,大概是以為姜梨和薛昭之間關系不一般。姜梨笑笑:“我和薛昭的jiejie是好友,這些事其實也不是薛昭告訴我的,是薛昭的jiejie告訴我的。” 話里的意味很明顯了,她和薛昭清清白白,不過是和薛芳菲很要好。 這么一來,瓊枝的目光就變得柔和多了。瓊枝笑道:“原來如此。” “我也是抱著試探的心來此,想著也許你不在惜花樓了,沒想到還在。”姜梨道。 “我不在惜花樓,又能去哪里呢?”瓊枝也笑。 姜梨默了一刻,問:“當初薛昭想帶你離開惜花樓,你為何不答應他?” 瓊枝意味不明的看了姜梨一眼,慢慢道:“這位姑娘,我與你不同。一看你就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食人間疾苦。我自幼父母雙亡,被賣入惜花樓,學琴棋書畫,討好恩客,這是我營生的本事。我不覺得這有什么羞恥的,比起那些被賣入大戶人家為奴為婢,也許哪天就被老爺收用了,混個通房妾侍,戰戰兢兢在主母收下討生活的女子,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在這里做個花牌姑娘,不必提防正室的毒藥。” “你瞧著我好似沒有尊嚴,可我要是生在養尊處優的家府,自然也能昂首挺胸。有銀子的人才能談尊嚴,沒有銀子的人,還是不要談尊嚴了。”她笑道:“薛昭很好,雖然他看起來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卻生的很正義,只是他的正義,有時候顯得太天真了。” 瓊枝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那一日他要來帶我走,我問他,便是跟著他離開惜花樓,日后又該怎么辦?結果他卻很驚訝的看著我,問‘日后當然是你找個正經營生,好好過日子了。’”瓊枝攤了攤手,道:“你看,他從沒想過要將我帶在身邊收用,旁的男子為了姑娘贖身,可不是讓她自個兒出門營生的。” “薛昭不喜歡我,他只是因為正義而做出這種事,我不能把這當做憐香惜玉,也不能當做是他對我的格外感情。一個對我沒有感情的人,我不能跟著他,我干嘛要離開惜花樓?至少在惜花樓,我不缺銀子,也不缺捧著我的男人。” 瓊枝嘆了口氣,目光流露出些悵惘,回憶般的道:“大概就是他這種天真的正義,卻打動了我,我在惜花樓見得男人多了去,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人人都自私,于他這般黑白分明的實在是少數。我想這輩子,不知我還能不能遇到這樣的人,沒有任何意圖,單純的想要幫我……可惜,”她自嘲的笑了笑,“他后來再也沒有來過了,我也沒有見過他。” 姜梨聽著瓊枝這一席話,瓊枝的話有些地方她不贊同,但有些事情,她也不得不佩服瓊枝看的很清楚。薛昭的確不喜歡瓊枝,瓊枝深知這一點,所以也沒有糾纏。薛昭也的確正義的天真,否則,就不會被永寧公主陷害,死的不明不白。 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姜梨道:“瓊枝姑娘,不是薛昭不想來,是他來不了。” “哦?”瓊枝笑了笑,“為何來不了,莫非他成了婚?” “他死了。”姜梨道。 瓊枝一愣,似乎半晌才明白姜梨說的三個字時什么意思,她驚叫:“不可能!” “他的確是死了,死在燕京城,被強盜劫殺,棄尸河中。” 瓊枝一下子捂住嘴,姜梨清楚地看見,瓊枝的眼睛有點點淚花,她搖頭喃喃道:“怎么可能……” “你只知道薛昭的名字,不知道薛昭的身份。薛昭是桐鄉縣丞薛懷遠的兒子,她的jiejie薛芳菲嫁到了燕京。一年前,薛芳菲在燕京小產,薛昭去燕京看望她,被強盜劫殺。后來薛芳菲病故,薛懷遠也撒手人寰。”姜梨說的分外平靜,她看著瓊枝,“短短一年,薛家三口,全部身亡,你不覺得奇怪么?” 瓊枝問:“你是什么意思?” “因為和薛芳菲的關系,我正在想辦法查清此事,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薛昭另有死因,雖然現在還不清楚。我來襄陽,就是為了實現薛芳菲的遺愿,瓊枝姑娘,”姜梨看向她,“我知道你是個有能耐的人,襄陽的富貴人家每天都有來惜花樓的,你要打聽襄陽的事,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想讓我幫你打聽什么?”瓊枝立刻問。 “桐鄉的薛家,”姜梨道:“事實上,薛昭和薛芳菲的死我能確定,因為我親眼見到了……但薛懷遠在桐鄉,我并不清楚。我想請你幫我打聽桐鄉的薛懷遠,半年前是因為何事而死的,后事又是經誰料理,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憑什么相信你?”瓊枝問。 雖然突然得知薛昭的死訊,瓊枝傷心不已,但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失去理智。 “薛昭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想他結交的人,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我是為薛家而來,我希望你能幫我。”姜梨道:“我沒有與你做交易的籌碼,因為你什么都不缺,所以我請求你。” 瓊枝呆呆的看著姜梨,姜梨的態度很誠懇,幾乎到了卑微的地步,而她的眼神真摯而堅定,不像是說謊。 “薛昭在燕京城并不出名,但薛芳菲的名字燕京城無人不知。”姜梨道:“來惜花樓的人許有去過燕京的,你打聽一下,便能知道薛芳菲的近況,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姜梨思來想去,覺得最適合讓瓊枝來打聽桐鄉的事。一來瓊枝的確是惜花樓里最紅的花牌姑娘,恩客非富即貴,什么人都有,打聽個把事輕而易舉,且能挖掘出別人不知道的內情。 二來是瓊枝這個人,不受任何威脅。從她說的覺得做青樓姑娘也很好這番話就能看出,她不缺銀子,不怕死,不想攀附權貴往上爬,還無親無故,便是有人察覺到自己來找瓊枝,想從瓊枝嘴里撬消息,也無可奈何,瓊枝不會讓對方得逞。 最后嘛,自然是因為應當極少有人會想到,姜梨一個首輔千金,會和瓊枝這個花牌姑娘有往來,隱藏在暗處,總是安全為上。 瓊枝咬牙掙扎了很久,道:“我可以答應你,但你薛昭是真的死了。” “薛昭的墳在燕京,”姜梨輕聲道:“不過你放心,總有一日,他們姐弟二人都會回歸故鄉,我會讓他們團聚的。”她說:“到那時,瓊枝姑娘可以探望故人。” …… 姜梨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桐兒和白雪等的已經快忍不住了,生怕姜梨遭了里面勞什子“瓊枝姑娘”的毒手,見姜梨安然無恙的出來,這才松了口氣。桐兒還想看看里面,只看見一個著藍裙的背影坐在梳妝臺前,肩頭微微聳動,好似在抽泣。 桐兒心里一驚,心想怎么回事?怎么這瓊枝姑娘還哭上了?總不可能是姜梨欺負的人?姜梨一個小姑娘,又憑什么把人欺負哭? 姜梨道:“別看了,走吧。” 桐兒連忙收起心中思緒,趕緊和白雪追上姜梨的腳步。 姜梨的腳步談不上輕快,卻不比來的時候沉重了。 讓瓊枝幫忙,其實一開始她也沒有把握。不過是仗著當初自己還是薛芳菲的時候,與瓊枝見的那一面,依稀感覺瓊枝對薛昭有情。但那點情義實在已經過了很久,不知猶存幾何。 人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歡場女子必定沒有真心,但姜梨以為,煙花之地的女子,重情起來,往往比普通人更加絕對。這一局到底是她賭贏了,瓊枝對薛昭仍有舊情,薛昭的死觸動了瓊枝,瓊枝愿意幫忙,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只要得知桐鄉的消息,得知薛懷遠的情況,她這一趟就不算白來。知曉了是什么情況再做對策也會簡單許多,這一次襄陽之行能想個什么借口回桐鄉,也就迎刃而解。 三人又從來時的路走出,桐兒本還想找個人帶路,省的走錯了,卻見姜梨并未猶豫,仿佛識得路一般,熟悉的很,便也作罷,想著自家姑娘認路真是一把好手,走一遍就知道了。 才走到后門口,沒見著那起先迎客的女子,倒是與一個男人不期而遇。因著來后門的都是尋自家夫婿的婦人,男子都是從前門進,姜梨便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幾眼。 是個體型健壯的中年男子,穿的略微古怪,不像是襄陽的服侍,像是帶著鎧甲的勁裝,這么說有些奇怪。這男人左臉上有一道一指長的疤痕,略帶匪氣,與襄陽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似的。 那男子大約也沒料到從里面突然走出個小姑娘,而且一看便知并非惜花樓里的姑娘,也忍不住多看了姜梨兩眼。 二人對視之間,只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熟悉,但姜梨分明又沒見過這男人。略一思忖間,人家已經與她擦身而過,往里走去了。 姜梨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那男人已經上樓,不見了蹤影,也許是過來尋歡作樂的恩客。 “姑娘可是覺得有什么不對?”白雪見姜梨回頭去望那男人,便問。 “沒什么。”姜梨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人究竟在什么地方見過,不過這種奇異的感覺并不令人討厭,站在這里難免惹人注意,便道:“走吧。” 帶著兩個丫鬟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惜花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