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您買這么多糕餅,吃不完是要壞掉的。”張貨郎忍不住提醒道。 “無妨,”姜梨道:“吃的完的。” 話已至此,張貨郎便不再多說什么了,銅板是別人家的銅板,姜梨買走了他幾乎大半個挑擔里的糕餅,他趁早能早些下山回家,高興都還來不及,又有什么好擔心的? 倒是桐兒,雖然對姜梨的話不解,大約從未違抗過姜梨的命令,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等抱著一大抽屜的糕餅回去時,惹得路過的灰衣尼姑不時地看向她,桐兒生怕她們來搶,便將糕餅抱得更緊了些。 等回去了那間發潮的屋子,桐兒把裝糕餅的籃屜放在桌上,關上門,終于忍不住問:“姑娘怎么買了這么多……這?” 姜梨沒有看她,她推開窗戶,窗外正對著青城山綿延的山崗,秀峰起伏,冬日的積雪早就化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將平日里肅殺的山峰都染上一層粉霞,像溫柔絕色的美人。 “你看。”她指著遠處讓桐兒看。 桐兒走近一看,遠處的一株桃樹上,蹲著一只巴掌大的卷尾巴猴子,正捧著個果子啃得興高采烈。 “是猴子啊。”桐兒不解,“猴子有什么可看的?” 青城山上的猴子很多,平日里也淘氣,這里的猴子和人相處的都不錯,尤其是鶴林寺那頭。因著平日里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有時候見了這些蹲在樹上戲耍的猴子,也會扔些花生糖果一類。冬日食物匱乏,猴子往香客手里討食物更頻繁,春夏猴子們不缺食物,便也不打擾香客,各自玩樂。 不過,如尼姑庵這邊,因著本來就冷清,猴子也是鮮少來的——討不到食物的地方,總是沒什么樂趣能吸引。 “你去拿些糕餅來。”姜梨道。 桐兒依言去取了幾塊核桃糕過來。 姜梨將核桃糕扳成小塊,遠遠地對著樹上的猴子揮了揮,許是張貨郎家的糕餅是真的香甜,核桃的香氣很快吸引了那只卷尾巴小猴,幾下竄到窗前,警惕的盯著姜梨手中的核桃糕,躍躍欲試的不敢上前。 姜梨又往前伸了伸手,那猴子終于忍不住核桃糕的誘惑,伸出爪子摸了一塊轉身就跑,跑到一邊的石頭后面背對著姜梨吃完了糕餅,又轉過頭來看姜梨,見姜梨仍笑瞇瞇的站在窗前,手里拿著一些碎糕餅,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又回頭去找姜梨拿吃的。 一來二去,等猴子將姜梨手里的吃的摸完后,姜梨對著這只膽大的卷尾巴猴拍了拍手,示意自己也沒有了。猴子戀戀不舍的看了姜梨的手心一會兒,才翹著尾巴離開了。 一直目睹了所有過程的桐兒問:“姑娘是想要喂猴子?為何要用糕餅喂?不如用山里摘的野果,這糕餅可貴哩,不劃算。” 別說是首輔家小姐的貼身丫鬟,便是姜梨還是薛芳菲,在桐鄉做姑娘時候身邊的貼身丫鬟,也斷不會為幾個糕餅可惜,若是讓旁人看到這一幕,不知有多唏噓。姜梨伸手摸了摸桐兒的腦袋,笑道:“可是比起野果,猴子更喜歡美味呀。” 桐兒還要說什么,就見姜梨轉身走到桌前坐下來。屋里只有一個凳子,還是桐兒從外面撿的木頭自己做的,凳子腿兒都不穩,姜梨道:“桐兒,明日起,你就拿這些糕餅去喂猴子。” 桐兒瞪大眼睛:“姑娘,這是為什么?奴婢不明白。” 人都吃不飽還要管猴子?這是什么道理? “我要這些猴子幫我做一件事,”姜梨笑笑,“這些糕餅就當做是買路錢吧。” “可是……” “只是幾個糕餅而已,”姜梨打斷她的話,“等回去了,每日讓小廚房給你做,不必在乎這幾個。” 桐兒沉默,說起回京,姜梨只怕是心里比她更難過,桐兒不敢說惹姜梨傷心的話。 “這些糕餅,”姜梨伸手敲了敲籃屜,糕餅的香氣彌漫的屋里到處都是,主仆倆每日只能吃稀粥和醬菜,香氣早就勾的人饑腸轆轆。姜梨按捺下腹中饑餓,只道:“把這些糕餅分成十五分,每日喂這些猴子一份,一直喂到十九,十九日那天,便不用喂了。” 桐兒不解,仍是應了:“奴婢省得。” “這里離鶴林寺有半個時辰的路,”姜梨道:“我每日不得出庵堂大門,只得你去。你每日亥時出門,子時便拿這些糕餅在鶴林寺寺后的林間喂猴子,一直喂到十九日,十九日的晚上,你便不用去了。” 不知是不是靜安師太得了別人的授意,姜梨是不能離開庵堂門外的,每日只能在庵堂里,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而桐兒則能四處走動,因著她白日還要去山里劈柴,桐兒在山上呆了六年,青城山的路熟的不得了,倒不會迷路。 而青城山經常有宅門貴婦來上香,為保證安全,山里也無甚土匪,十分安全,否則桐兒夜里出門,姜梨也會擔心。 桐兒聽完姜梨的一席吩咐,突然問:“姑娘做這些,是不是在為回京做打算?” 姜梨看著她笑了:“你怕了?” 桐兒聞言,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換了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小丫頭膽子倒很大,不知為何也愿意為之,摩拳擦掌道:“不怕!奴婢早就想這么做了!” “很好。”姜梨點頭,“就從今夜開始吧。” ------題外話------ 有沒有覺得阿貍是個溫油的姑娘╭(╯^╰)╮ ==================]] ☆ 第 7 章、第七章 花妖 接下來的日子,桐兒果然每日都去山里。 尼姑庵的尼姑們只覺得桐兒每日出門比從前更頻繁了些,但暗中跟著她去,也沒發現什么不對,桐兒砍柴砍得更賣力了。 這些尼姑曉得姜梨用四十串銅板換了一籃屜的糕餅,只要姜梨走出屋,就能聽到這些尼姑的嘲諷。姜梨聽了,也不生氣,就在一邊笑著看她們,這樣幾次,那些尼姑也覺得無趣,就不說了。 桐兒每晚亥時出門,子時才偷偷溜回來,她素來機靈,避過庵堂里的尼姑們,也出奇的順利。她出門的時候,姜梨就在破屋里等她,只是等待的時候是很無聊的,這間庵堂里沒有經書,姜梨也沒有紙筆,醒來以后,她又不再沒日沒夜的納鞋底,便只是靜靜坐著,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許是見不得他們主仆二人過的太過安然,靜安師太竟又開始刁難他們,譬如每日的粥,不僅稀了許多,看著更像是別人吃剩下的。 “姑娘,他們如今是越來越過分了。”桐兒恨恨道:“定是季氏在背后搗的鬼!” 桐兒把燕京城里如今的首輔夫人稱作“季氏”,想來過去也是被姜二小姐默認的。姜梨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起先眾人都以為她熬不過去快死了,無論如何,季淑然定然心中非常舒坦,誰知道她不僅活了過來,性子還變得很好,看她過的這樣高興,季淑然定然不舒服,定然是要靜安師太來讓自己不舒服的。 靜安師太也不會明著打罵姜梨,然而對于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來說,吃不飽穿不暖,讓她覺得生活從天上到地下,覺得恥辱就足夠令她痛苦了。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且不說吃不吃得苦,便是她人生的低谷,也比原本的姜二小姐如今還要低得多。 到過那樣的地步,再到如今的程度,也就不覺得有什么過不去的。 等到了五月十九這一日,一籃屜的糕餅已經空了。桐兒扒在籃邊上,小心翼翼的用木勺將籃底的糕餅屑挖出來盛在碟子里,問姜梨道:“姑娘先吃點這個填填肚子吧。” 她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昨日里尼姑庵里的尼姑故意打碎了送來的稀粥,廚房里沒有其他飯菜。剩下的所有糕餅也拿去喂了鶴林寺后林里的猴子們,兩人此刻都是饑腸轆轆。 姜梨抬眼看向窗外,雖然山上比山下涼的多,但夏日已近,白日早已明顯的拉長。此刻太陽快要下山,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夜里。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兒盯著點心屑,咽了咽口水,搖頭道:“姑娘不吃,桐兒也不吃。” “無妨,我們等下吃點好的。”姜梨笑了笑。 桐兒更疑惑了。 姜梨起身走到屋里的角落,角落里放著一口大木箱,她打開木箱,木箱極大,便襯的里面的東西伶仃的可憐。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尚且不滿木箱的一半。這就是姜二小姐六年前從燕京來到尼姑庵時,所帶的全部家當了。或許里面也曾有些值錢的東西,不過六年以來,在這里留下來的,也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 桐兒也走過來,姜梨雙手撫過里面的衣裳,從里面抖出一件緇衣來。 顯然,木箱里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已經沒有了,剩下的衣裳便是料子不好的,到現在六年后長高的姜二小姐也已經不合適。尼姑庵里的人自然不會給姜梨做新衣服,姜梨平日里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這唯一的一件緇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多出了一件緇衣,就給了姜梨,恰好與她的身量差不了多少。 平時的姜二小姐從來不穿這件合身的緇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她與這里的尼姑是不一樣的,她總有一天會回到燕京做姜家的小姐。只是如今的姜梨卻不得不穿上這件緇衣,因她今夜還要見人,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在眾人面前,未免有些太失禮。 桐兒問:“姑娘要穿這件?” 姜梨點頭,她道:“就這件吧。” 待她穿好緇衣,日頭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青城山上的夜晚即將來臨。桐兒和姜梨二人守著屋里小小的煤油燈,直等到亥時過了許久,姜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桐兒問:“去哪里?” “當然是吃東西了。”姜梨笑道。 桐兒滿心疑惑,直到姜梨帶她去了前面的佛堂。佛堂里供著女菩薩,尼姑庵里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見到一個香客,香客都到臨近的鶴林寺去了。姜梨走到那尊泥塑的菩薩面前,香案上放著供果,她將碟子拿起,遞給桐兒,“吃吧。” 桐兒大驚失色,尼姑庵里的尼姑們此刻都睡了,夜里也不會起來。桐兒小聲道:“姑娘,這可是菩薩吃的供果!” “嗯,”姜梨聳了聳肩,“那又如何?”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發現了該怎么辦?”桐兒擺了擺手,“還是放回去吧。” “沒關系。”姜梨安慰她,“發現了也不能怎樣。” “可這是菩薩,”桐兒仍是不敢接,“咱們吃了菩薩的供果,是對菩薩的大不敬。” 聞言,姜梨笑了,她淡道,“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你還指望她能來救你護你?既然只是一尊泥塑的人偶,尊不尊敬又如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靠菩薩可不行。” 桐兒目瞪口呆的看著姜梨,從前的姜二小姐,可不會說這樣驚世駭俗的話。 正呆著,突然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輕笑,笑聲很輕,可在靜寂的夜里,無人的佛堂,便顯得格外清晰。 桐兒抬頭一看,一下子傻了,指著遠處,結結巴巴的開口:“花…。花妖?” 小佛堂的屋頂,不知何時坐了一人。這人一身黑衣,外頭卻罩著一件深紅繡黑牡丹的長披風,便顯得格外妖冶艷麗起來。 月明霧薄,夜里的白霧在此刻一層層散去,寸寸照亮了屋頂上年輕男人的容顏。他長眉斜飛入鬢,格外張揚,又生了一雙狹長含情的鳳眼,睫毛長長。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笑也帶著幾分譏諷。微勾的眼角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殷紅小痣,讓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人間的側臉,更多了一絲纏綿。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青城山的桃花開的晚,到了五月中,層層疊疊綻放開來。艷麗多情的桃花色,亦不能奪走此人一分風采。反而是他在其中,卻將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變成了點綴,而他仿佛身處萬丈軟紅之外,噙著淡薄的微笑,冷漠的看著俗世中人在其中苦苦掙扎。 姜梨穿著尼姑穿的灰色緇衣,長發未束,青絲如瀑披在腦后,仿佛皈依佛祖腳下的蓮花仙童,而她秉燭抬頭往上看,目光平靜,恰好與屋頂上的男人目光相接。 一個清麗寡淡與世無爭,一個艷麗妖冶勾魂奪魄,三千大世界,整齊的被一分為二,一半明媚如春日,一半黑暗如深淵,那明媚是假象,深淵卻是誘人的禮物。 二人遙遙相望,目光相觸,也是短兵相接。 無人看到姜梨心中一閃而過的訝然。 怎么是他? ------題外話------ 我妖艷賤貨兒子出場了!帥不帥,帥不帥,就問你帥!不!帥! ==================]] ☆ 第 8 章、第八章 來人 誰也沒有說話。 桃花林下,屋頂之上,容貌艷麗的男人沾染了滿身風月,垂眸看向姜梨。 他的笑意也是帶點邪佞,卻又摸不清他是敵是友,亦正亦邪。 倒是一直發呆的桐兒此刻又忍不住疑惑的反問:“……花仙?” 這人俊美的似妖似仙,氣度風華又太過奪目,的確令人恍惚。 姜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突然傳來吵嚷的聲音,姜梨心下一凜,再抬眼看向屋頂,卻見屋頂上那貌美的年輕人已然不見,只余微微晃動的桃花樹枝,仿佛做了個漫長的春閨美夢。 桐兒同樣驚訝,揉了揉眼睛,道:“奴婢不會是在做夢吧?” 姜梨道:“不是做夢,不過現在……”她聽著越來越近的人聲,嘴角一勾,倒是顧不上方才的疑惑了,道:“咱們去佛堂跪著吧。” 桐兒如今驚訝疑惑的事情多了去,便也不多問,徑自和姜梨去佛堂泥菩薩面前跪著,那一盤供果也放了回去。二人才剛剛跪好,就聽見外頭傳來熱鬧的人聲,有人在用力拍打尼姑庵的大門。 拍門聲驚動了尼姑庵里的尼姑,有人去開門,尼姑庵里的燈籠依次亮了起來,外頭的人聲越來越大,姜梨沉住氣和桐兒跪著。 突然,有人沖進了佛堂,為首的是個手提燈籠的嬤嬤,她似乎也沒料到佛堂里會有兩個人跪著,畢竟這么晚了,她沖身后道:“夫人,這還有兩個尼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