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往前走,你就知道了。” 司樂領著她,又走回了之前的聽戲的劇場,他輕車熟路的開了一盞燈,又打開了劇院里的暖氣,燈光籠罩著的空間里,都是空蕩蕩的座位。 司樂手腕一翻,從袖子中飛出一支線香來,他手里的打火機轉了轉,用十分帥氣的姿勢,點燃了線香。 又不知道從哪折騰出一只小香爐來,將線香插丨入香爐中,隨手遞給了木魚:“抱著。” 木魚聞了聞香味:“禪風?” 禪風香是佛壇底下成年的香灰制成的,主要的功能是固本凝心,防止邪風入體。 這算是太衡標配的物件之一,但是用的場合并不多。 司樂點點頭,他掃了一眼舞臺的方向,眼角勾起,卻沒有帶出笑意來:“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下,這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了。” *** 觀眾席的燈,弱了下來。 舞臺一盞大燈自動打開,透出詭異的亮色,木魚抱著的禪風,煙霧從一線形突然散開,盤旋在了兩人周遭。 “終日里,伏書案,伴繡架……” 如泣如訴的女聲突然響起,再仔細看舞臺,才看清了憑空出現的那道婀娜身影,水袖長拋,身姿如蘭。 如同鬼魅。 這人木魚見過,是上次的周蝶。 她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對戲外的世界,一概不知,就像是真實的杜麗娘,從少女思慕到情濃病死。 沒有任何樂器的伴奏,也沒有任何演員的搭戲,她一人一角撐起了整部戲。 凌晨五點,司樂和木魚坐在紅河劇院的觀眾席上,看完了半折《牡丹亭》。 杜麗娘死的那一刻,臺上空蕩蕩的,像是兩人來世所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影。 觀眾席的燈光,也恢復了之前的顏色。 只有夜風正涼,禪風煙霧如同直線,裊裊而上。 木魚看著空曠的舞臺:“她這還算活著么。” “算。”司樂眼里如同罩上了一層煙霧,“活在戲里也是活著。” 只不過這出戲,每次到杜麗娘死后戛然而止,第二次又從頭開始,循環往復,直到生機耗盡,沒有盡頭。 第八十六章 周蝶又失蹤了。 有人信誓旦旦的說, 前幾日有人跳樓了,跳之前還在樓頂唱了半折牡丹亭,那跳樓人的身形, 和周蝶神似。 又有人說,于晴當晚不明不白的在衛生間出事, 而接下來周蝶就被順理成章的頂上了,這要是沒有周蝶什么事, 也太巧了, 多半是畏罪潛逃了。 …… 劇團后臺議論紛紛,團長和幾位老師壓了幾次也沒壓住,后面也懶得管了,放任她們各自活動。 周蝶,這個往日劇團的榮耀,在這時,淪落成別人八卦的談資和懸疑故事的元素。 楊杏一走進來,剛剛還嘰嘰喳喳吵鬧如菜市場的練功房, 剎那間鴉雀無聲起來。 她當年作為周蝶最看好新人, 一直是被周蝶當做接班人培養, 年紀輕輕就打下了“小桃花”的名號, 可也在自己身上打上了周蝶的標簽。 周蝶風光時, 她是如何的被人羨慕嫉妒的, 如今周蝶落魄時,她就是如何被人幸災樂禍的。 只是抬頭不禁低頭見,智商低到當面懟的人畢竟占少數, 多半都是這樣,背地里議論紛紛。 楊杏臉僵了一下,裝作沒有聽見,來到練功房的角落里,一個人默默熱身。 旁邊幾個平時要好的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也選擇在現在這種風口浪尖上退避,沒有上前來搭話。 于是偌大的練功房,旁人擠成一團,楊杏獨占一角。 劇團的老師也沒有什么辦法,離得最近的孫老師走了過去,在角落低聲訓了幾個嘴碎的,來到她面前勸慰道:“他們也不是有心的,你別放在心上。“楊杏一臉平靜:“不礙事。” 老師看了她一眼,有些分不清楚她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裝作不在意。 楊杏這人雖然溫和,但是平時獨來獨往,脾氣并不是好琢磨,也沒什么存在感。 但是這孩子有一點,讓劇團里老一輩都非常喜歡—— 她知道感恩。 努力有天份的孩子,劇團不說一茬茬的,每隔兩年,總會遇到那么一兩個,但是知道感恩的年輕演員,現在是越來越少。 就說周蝶的事兒來說,當年周蝶手把手教的孩子,可不止楊杏一個,團里接受過她點播的人,就更多了。 可到現在,站出來替周蝶說話的,卻只有楊杏。 孫老師想到這,語氣愈發和善了一些:“明天去云城的演出,還需要你挑大梁,今天你早點回去休息。” 楊杏笑著應是:“謝謝孫老師。” 待到孫老師離開,楊杏收回了臉上的笑容,又恢復到了原先專注的平靜。 她一絲不茍的熱完身,自顧自的進入了練習的狀態,旁人盯了她一會兒,見她太過若無其事,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 但是這一天,劇團還是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楊杏按照作息,練了基本功后,又將要開演的曲子過了一遍,往常的日子或許還會磨合磨合新的曲子,今天她也沒有了這個心情。 練功室是向陽處,而更衣室是背陰處,從練功室到更衣室,中間穿過一道走廊,他穿過走廊,像是從光明處走到黑暗。 大多數人見著她就繞著走,也有不少中立的姑娘,看見她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打招呼,只是笑的有些勉強。 楊杏換好衣服,低頭看著柜子里周蝶給的一塑料袋行頭,價值幾十萬的東西,她就這么隨意的扔在柜子里,袋子還是原來的袋子,東西依舊是原來的東西。 她沒用過,也沒想過要用。 走出大門,北方凜冽的寒風迎面而來,將屋子濃郁的不快都吹散了不少。 迎著冬日的暖陽,楊杏露出一個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笑容,明媚的,帶著灑脫。 “楊小姐” 街口,一個娃娃臉的姑娘攔住了她的去路,語氣和善對她說:“你好,我叫木魚,有時間聊聊么?” 被陌生人攔住,楊杏心中微微有些惱怒,皺起眉剛想拒絕,只是一開口,卻鬼使神差的說了另外一個答案。 “好。” 要是楊杏的背后站著人的話,可以看見,她背后衣領上,貼著一張薄薄的紙片人。 瞇著眼睛笑著,像是木魚的小像。 *** 咖啡館里的暖氣十足,楊杏坐了一會兒,鼻尖就冒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她下意識脫下大衣放在椅背上,就聽對面的人像是閨密聊天一樣詢問:“你和周蝶,關系看起來好像不錯?” 迷茫了一會兒,楊杏怎么也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跟著眼前這個姑娘走到這的。 她眼中的懷疑也只是動搖了一瞬間,眨眼間又被什么東西吞沒。 “蝶姐算起來,應該是我的半師。” 楊杏低頭喝了一口咖啡,介紹起她和周蝶的淵源來,“我是中專畢業的,小時候我家里窮,營養跟不上,進戲班的時候,個子和五官都沒有長開,所以沒有什么人能看得上我,坐了一年的冷板凳,臉跑龍套的機會都很少。直到遇到了蝶姐……” 在楊杏的口中,周蝶是一個將生活和工作嚴格分開的人,周蝶在劇團里對楊杏青眼有加,手把手教她,一絲不茍,但是也只限于戲曲上——兩人的私生活并沒有多少交集。 至于周蝶私底下是什么樣的人,愛吃什么,喜歡什么,住在哪……楊杏這個徒弟,全然不知。 木魚收起手訣,將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楊杏送出了門口,她看著楊杏消失在了路口,伸出了右手。 一張輕飄飄的紙人落在了她的手掌心。 “這小像原型,是你?”司樂垂眼看著木魚的掌心,伸手就去捏。 紙片小人掙扎著,用腳踹了幾腳也不管用,七手八腳的想從司樂的手指間掙扎出來。 見掙脫不開,她手腳一攤,開始裝死。 司樂抖了抖,見紙片人繼續裝死,笑了起來:“比起那些造型不變的附靈符,好玩多了。” 木魚啪的一聲打在司樂的手背上,迫使他松開了魔爪,小紙人瞬間復活,手忙腳亂的從司樂的手指頭跳下來。 然后,咻咻咻幾下,從木魚的手臂上一直躥上了她的衣領,然后刷的一聲,滑進了木魚的懷里,手抓著木魚大衣扣子,對著司樂做鬼臉。 手舞足蹈。 司樂兩手架在腦袋上,對著小紙片人,回了一個鬼臉。 逗的路邊倆剛走過的小姑娘咯咯直笑,司樂收回手,秒變正經,咳嗽了一聲,恢復了風度翩翩的的樣子。 剛走不遠的兩姑娘笑得更大聲了。 “真是,晚節不保啊。”司樂感慨著,臉上卻沒有絲毫在意的樣子,回到正經話題,“你剛聊的怎么樣?” “這個楊杏跟周蝶私底下關系一般,對周蝶的私人情況了解的不多。” 司樂點頭:“嗯,和我們了解的差不多。” “不過,她剛剛說的一個詞,很有意思。”木魚將懷里的紙片拿出來,捏了個手訣,仿佛有生命的紙片小人,又變成了輕飄飄的一片紙。 她講小紙片人收回自己的小包里,繼續說:“她剛剛說,進戲班的時候……” 司樂從始至終掛著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來。 *** 楊杏住的地方,是個老街區。 帝都寸土寸金,好的地段的房子是用錢堆出來的,她只是小有名氣,平時又不接商演,那只能算湊合的工資,能讓自己有選擇的空間并不大。 地段和獨居,她選擇了后者,自己租了個兩居室。 從公交站到租住地,中間需要穿過一條幾百米的破舊街道,楊杏站在公交站前的街道入口,抬頭看了看黃昏微弱的太陽,瞇起了眼睛。 她去超市買了一把青菜,半斤蝦仁,一袋子蘋果,一瓶辣醬,付錢的時候抓了一條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