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長安城中戰火燎燎,混亂已生。未央宮中人心惶惶, 宮人們守著長夜不敢安眠。將士們架著長梯, 與臣子們進出不斷。城中尸體一個個血rou模糊地被抬進來, 火石射到高墻上,城下涼國兵馬慌亂撤退。 涼國將士高吼:“攻城!拿下長安, 拿下大魏的國都,我們就成功一大半了!” 大魏軍士站于城墻角樓最高處,從容不迫:“眾將聽令!排隊列陣, 四方城門給我守住!” 有將軍滿臉血污地爬上角樓,轟鳴聲陣陣,耳膜震得一時聽不到聲音。他吼著喊:“守不住城門了怎么辦?!” 軍士淡然:“那就在城中繼續打。陛下有令, 保護百姓撤退, 其余人,皆不能退。” “那些望門士族哪里聽我們的……” 軍士眼中掠起一個古怪的神情,意味深長道:“別管他們,陛下相信他們能自保。” 李氏皇朝已經三代, 名門世族與朝廷的矛盾日益加深。此戰乃一個洗牌的大好機會, 李玉對名門看似一點安排也沒有,實則已經充滿了安排。李玉想用這些名門對付那些亂臣賊子,這些名門自然不愿自折實力。然此是陽謀,世家名門根基就在長安, 若是不保長安,他們哪里還有今后可言? 哪怕明知李玉是故意把賊子丟給他們,世家名門也得捏著鼻子入李玉的局。 此時長安城中的各家貴門中, 族長召集族人開會討論,人人面色凝重。長安存亡的關鍵時刻到來,也是他們這些名門選擇的機遇。他們不在乎誰當政,誰是天子,他們更關心家族的未來。長安亂戰,該是他們選擇的時候了…… 外界皆是亂象,宣室殿中,雖說慢悠悠地斥了晉王和洛女,李玉的態度倒一直很平和,不見得大喜大悲,他也不大怒大惘。舊年他與洛女的那樁事,他在心下仔細琢磨了很久,已經成了一樁故事。 洛女跪在地上,癡癡地傻跪著,淚水模糊雙眼。 她喃聲:“原來你恨我……” “原來你真的恨我……” 她猛地抬頭,看向李玉:“我擋你路了是么?”她已經反反復復想了很多年,她越想,那個不愿面對的答案越清晰,“你當時有看中的娘子,因我之故,你的安排作廢了?!” 李玉垂眸淡看洛女。他眸色漆黑,眼底黯然無光。他只是做著“看”的動作,而他當然已經欣賞不到洛女的凄厲了。 他聽到洛女尖聲:“僅僅因為這樣?你就要折磨我一世?難道當年無法挽回你的事么?難道你沒有手段拒絕我洛家么?你非要用這種方式報仇?你、你……你太狠了!” 李玉哂笑。 他最心寒的,是他與洛女的丑態被雁蒔撞見。雁蒔認為他與洛女私會,認為他和雁蒔父親那些男子一樣。最心寒的,是雁蒔不是籠中雀,不會因為他一兩句解釋,就一頭栽入他建的溫柔鄉中去。她最可能說的是:“那又怎樣?反正已經這樣了,也不算很糟,就這樣很好嘛。” 那才是他最沒辦法解決的。 那個問題,至今都沒辦法解決。 雁蒔只是與他玩一玩而已。她根本沒想從李玉這里拿什么名分,當什么皇后,或者與洛女爭什么男人。雁蒔認為李玉就是那么個人吧,她哪怕知道他當年喜歡她,她口上希望李玉給她一個交代,她也依然沒想進他的后宮。 雁蒔接受他是個朝秦暮楚的男人,接受他的愛,接受他的追慕,接受兩人有情。她不接受與他共老宮廷。 既難過,又欣慰。 他的感情被洛女橫插一腳,造成今日這般僵持不下的結果。他若非病魔纏身,他若非不久于人世,他若非……他豈容他們到如今地步?! 然李玉不喜解釋。 也不享受勝利者的歡愉。 洛女先是哭得淚水漣漣,再是喊得歇斯底里,李玉都毫無反應。他根本不想跟一個自己厭惡的人討論自己的感情,說起自己被她耽誤的時光。他愛誰,就將誰珍重藏在心中;他厭誰,就連一眼都懶得看。如果不是洛女非要在未央宮和晉王偷.情,李玉都根本不會知道那兩人的事。他從來就沒關注過洛女。 知道了,李玉也沒什么驚喜,沒什么大怒,沒覺得自己的顏面被損。洛女被他視為工具,他都已經這樣了,這個工具什么樣子,他懶得折騰了。 李玉將目光落在了晉王身上。 晉王比洛女稍有心機些。洛女只知道在一旁捂著臉嚶嚶哭泣,晉王肥胖的身體發抖,臉上的汗流了一層又一層。李玉的目光落在晉王身上,淡淡道:“皇叔不是總不服氣朕,總想贏朕么?眼下既無事,皇叔不如與朕下一盤盲棋吧。” 李玉再對哭啼的洛女說:“朕暫時不殺你。你來倒酒觀棋,做個觀者吧。” 李玉睫毛下垂,唇半揚:“皇叔總說自己機遇不好,朕便給你們一個機會。皇叔若是下贏了朕,朕就放你二人出京,既往不咎。” “朕也并非嗜殺如命。” 晉王心中猛跳,大好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他應諾入座。 所謂盲棋,乃是雙方就座,無棋盤無棋子,全憑口述棋路,從而對招、拆招。盲棋極為考驗人的記憶力與大局觀,你要清楚記得每一步棋的前后路,你不光得記自己的棋,還得記住對方的棋。 晉王很快大汗淋漓,每開一次口,他都要思索半刻。 洛女拿起棋局,按照兩人的口述下棋。白子黑子在她眼皮下廝殺,縱橫交錯。李玉讓晉王一步,晉王執黑子先。就是這樣,晉王的速度也越來越慢。洛女心里憂心無比,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李玉。天子他依然面容冷淡,眸色暗黑看不出什么想法。但晉王漸漸吃力,李玉口出棋路的時間,卻始終沒變慢。 李玉還有工夫閑談:“若非朕醒來,皇叔打算做什么?自己稱帝么?” 晉王諾諾道:“……是。” 李玉“唔”一聲:“我父親當年死前,就把他的人交給皇叔了?誓要跟朕對著干到底?這些年,真是辛苦你們了。難得皇叔與我父親到底不同,將人藏得那么深。便是朕,不借助這場戰事,都分不清朝廷有哪些人是皇叔你們的。” “你們倒真是不拘一格。為了一個皇位,不惜與涼國合作,給朕找了這么大個麻煩。朕原本以為只用對付你一個就行了,今天長安的守城戰,皇叔大概也沒想到過吧?” 晉王都不敢開口了。 他的棋路被李玉廝殺得步步后退,他的話,也不敢理直氣壯地反駁李玉。晉王面色如紙,艱難無比。 李玉說:“涼國人狼子野心,一直覬覦我大魏國土。皇叔與他們合作多年,竟從沒想過他們會在后反咬皇叔你一口。可惜了。”他神色平靜,晉王的短視,李玉素來心里有數。晉王招來的涼國兵馬,李玉詫異了一瞬,便接受了。 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李玉沉默寡言了一輩子,他不把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人傾訴。臨到頭了,他倒有興致跟晉王說兩句:“皇叔,你不適合稱帝,你根本治理不了大魏。你連大魏現在的問題在哪里都不知道。” 晉王頗為不服氣。 大魏有問題?大魏哪里有問題!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他看天下太平得很,就李玉自己能折騰而已!如果自己當初不被那個該死的御醫耽誤,如果自己狠下心攻下宣室殿,如果李玉死了……自己現在就是皇帝! 涼國人答應過他的! 只要他稱了帝,他把河西那片地劃分給涼國,涼國許諾在他一生中絕不南下!這是他皇兄當年和涼國的約定,他們和涼國人合謀了這么多年,涼國的兵馬都打到城下了! 晉王冷笑:只要長安被攻下,只要他能從李玉手里逃走…… 李玉淡聲:“然后呢?你就當你贏下了這場戰爭?皇叔,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上兵伐謀得當,即便長安被你們攻下又何妨?朕不會在意一座城池的得失,因為你們即便攻下長安,也拿不到長安。” “長安遍地皆是世家名門。他們不服你,你攻下長安,也不過攻下一座空城。你想要治理長安,會千難萬難。攻城、伐兵、伐交、伐謀……若真有機會,朕倒是真愿意讓皇叔你試試的。” “你和我父親他們,總是認為我的帝位是從你們手里奪走的。我真有心讓你們治理長安看看,看長安是不是那么好控制。你們是不是敢大開殺戒,把長安不服你們的名門全都殺了。” “再是稱帝。皇叔,你名不正言不順啊。” “朕的名,被你們一直詬病。你們攻擊朕,不就是一直用‘篡位’這條來攻擊么?換到你身上呢?皇叔,你以為史官會怎么寫你?史官會說,我大魏江山,從一開始就是搶來的。每一代皇帝,都是謀逆,都是篡位。大魏治理得好,是你應該補償的;大魏出一點錯,就是你德行有虧,報應將至。” “君子之德,朕受了一輩子了……然朕到底是先帝的孫子,再不正,也比皇叔你正。皇叔你拿什么理由稱帝?先帝的一個不受寵的兒子嗎?非賢非長非嫡,皇位還要從朕這里搶回去……最名正言順的那個人,到底不是皇叔你。你即便稱帝,天下人也不服你。當你坐到朕這個位子上了,你才會知道,群臣百官、天下名士皆不服你,你失了德,自有人等著群起攻之。” “你若為帝,必不長久。” “胡說!胡說!你都是胡說八道!”李玉慢條斯理的分析,聽得晉王心火叢生,怒意汩汩。他心中道李玉不過是妖言惑眾,李玉是擾亂他。對,李玉是不想他下贏這盤盲棋!李玉根本不想放他和洛女逃出去,才用言語蠱惑他! 晉王跳起來,對李玉橫加指責:“你懂什么?你知道我被你壓這么多年,我整日被人如何羞辱么?你當了皇帝,可你根本不管我們這些宗族!你非但不管,你恨不得我們都死干凈,別礙你的眼!你有德?你哪來的德?你不過是靠著武力,靠著那些支持你的名門,殺進長安的!長安本是我皇兄的地盤!你就是一個平陽王!你就應該乖乖當一介郡王!你弒父之罪,我李家祖先都看著!你不過一個秦淮歌女的野種,你憑什么跟我皇兄搶皇位?!你憑什么跟自己的父親作對!” “你狼子野心,你是李家的罪人!如今涼國兵馬壓城,那也是你造成的!如你所言你若早察覺,為何一直不動手!你就是故意的,你要亡我大魏,你是混賬!” 李玉心想:我不動手,自然是因為我快死了。我后繼無人,而我絕不甘心把皇位交給皇室宗親們。你有話說的不錯,我確實不喜你們。就算沒恨得讓你們去死,我也的確希望不要看到你們。若我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到你們這些人手中,我做鬼也不甘心。 既然我不甘心,我就要臨死前大洗牌了,自然要把能威脅到帝位繼承者的人,都解決掉了。 然這些話,李玉不想跟晉王啰嗦了。 他手一揮,漠然道:“皇叔,你輸了。” 晉王:“……!” 他猛地回神,腦子轟一下,想到了他們在對這盤盲棋。而他被李玉牽引,整顆心都沉入李玉的言語攻擊中。他怒不可遏,他跳起來斥責李玉,他忘了下棋的事。他馬上撲過去,撲去洛女看護的棋盤。黑子占先機,卻被老謀深算的白子一步步拉入陷阱,翻身無望…… “不!不!”晉王撲倒在棋盤上大吼,黑白子清脆地落地。洛女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地看晉王眼眸赤紅,幾乎癡狂。 李玉拂袖起身,下了臺階。他目之無光,到此時,都沒有被人察覺。他站到了兩人面前,淡漠道:“皇叔你該為自己所犯的罪伏法了。” “做個閹人吧。” 李玉嘴角噙笑,他依然平靜溫淡,殊不知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晉王和洛女眼中,何等可怖。有人心有殺意,有人凌厲陰狠,卻都不如李玉這般的——他不噬殺,他不好斗,他就是單純地下個命令,你的人生完全被他cao控,而他不在意。 李玉垂著眼,“望”抱著自己大腿開始哭泣求饒的晉王:“朕答應過祖父,朕稱帝后,絕不對李氏族人趕盡殺絕,哪怕他們舊年如何羞辱朕。朕是守信諾的人。皇叔你想和朕爭帝位,朕也不會殺你……朕只會讓你無法跟朕爭而已。” “拉下去吧。” 晉王被人拖了下去,一路拖出殿,他嚇得雙股戰戰,尿液順著袍子流下,在殿中流出古怪的難聞氣味。這個膽小的一輩子被壓的晉王,唯一一次鼓起勇氣造反,贏得的是這樣結局。晉王滿心絕望崩潰,他大哭:“你不得好死!母親,母親救我!李玉要殺我……母親!母親啊——!” 李玉要閹了他! 李玉要閹了他! 他這般大年紀,他成了閹人,他還能活下去么?這樣成為閹人,他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別么? 晉王被拖下去,洛女面色如土。她抖著肩跪在地上,她一句話都不敢說。她滿心驚恐,想李玉閹了晉王,會如何對付她?她看到李玉走到了她面前,曾經這個男人的每次靠近都讓她癡迷,而今他每次靠近,都讓她滿心凄惶。 她發著顫,她狼狽地給他磕頭:“求求你、求求你……” 但是求什么,她也茫然無知。她不想死,也不想如晉王般受辱。她心里后悔,她心里想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輕微的一個聲音,什么尖銳的東西刺入了她身體中。 時間瞬間靜止。 洛女低頭,看到了刺入自己胸腹的匕首。那匕首的另一端,郎君手指修長干凈。那是一只握筆的手,常年批閱奏折,濃郁的墨香與朱砂香纏著那只手。洛女奢望這只手撫摸她的面孔,撫摸她的身體。洛女希望李玉能像晉王待她般對她……那終是奢望。 她抬頭,對上李玉漠然的眼神。 李玉平聲靜氣:“用對付晉王的精力對付你,怎么可能?你死了就好了,你我間的恩怨,沒那么復雜。” 洛女怔怔然看著他英氣而蒼白的面容。 她唇角顫抖,她再一句話說不出。李玉拔出匕首,鮮血濺出,女郎不甘地倒了地,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她死不瞑目,眼角噙著淚,身下的血若花開般,往四下綻放,凄艷絕美。 可惜李玉眼睛看不見。 他踩過地上的血,在滿殿寂靜中,往內室走去。他步伐趔趄,走得搖晃。他面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他每走一步,頭腦都跟著昏沉。 結束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等他再解決最后一件事,他就出去,與長安的將士們一同赴死。天子守城,與涼國兵臨城下的人馬同歸于盡。之后就是天下勤王之兵,皎皎他們平安在洛陽。當洛陽得知長安的消息,長安也重回到了大魏手中。長安一戰后,涼國之兵即使敗,也還占據著長安以北之地。皎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領文武百官,繼續這場戰事,將涼國趕出大魏。 這場戰爭,會帶給李皎威望,會讓群臣信服李皎。 等戰爭結束,群臣會推舉讓郁鹿改姓“李”,讓幼子登基安民心,讓長公主鎮國,輔佐小天子至成年。 這場戰爭,只有按照這樣的流程走下去,才能成功過渡皇權。他之名不墮,李皎之名也不損。李氏天下順利完成皇位接傳,李皎母子將真正成為天下最尊貴的人。也許那非李皎最想要的,但是沒辦法了,反正李皎也不討厭,就這樣吧。而李玉他,他瞞住了自己的病,沒有造成恐慌。他這個繼位時日最短的天子,承前啟后,天下人都會記得他…… 刺啦。 李玉拉開了屏風,扯掉了風中飄飛的帷帳。他被門檻絆了一次,他聽到殿外著急的呼喊聲。李玉心想再等一下,他吃力地推開墻壁。在墻壁轉開后,一整個狹小的空間,在這位目力已失的天子面前展開。 李玉手持燈燭,站在暗室前。 他暗無天日的日子,他最彷徨的時刻,都是在這里撐下去的。每當他忍到了極致,他就站在這里,帷帳飛揚,墨香飄動,他好像看到女郎英姿颯爽,騎馬揚嘯。他看到她,心情就能平靜,就有無限動力再撐下去。 他永遠得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