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人心惶惶,自有趨利之人。讓晉王松懈的,是一個御醫從宣室殿逃了出來,前來投靠晉王,并帶給晉王一個大好消息——“殿下不必太忌諱陛下。陛下他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他早就是強弩之末,若好好休養,也許還有轉機。然他一年來勤政之頻,比往年更勝。他病情加重,此番能不能醒來,也未可知?!?/br> 而若是李玉就那么正常病死,晉王不是更高興么? 長安城籠罩在飄雪中,雨停了,大雪皓然。素白雪粒蕩悠悠,紛紛然在天地間灑落。它落在染遍鮮血的街巷中,落在軍人威嚴素容上。它飄山過海,它浩蕩揚落。它洗盡天地塵埃,還世間一片清白! 當此雪夜,執金吾的人在城門口搓著手聊天。他們笑哈哈,因長安的兵馬已被他們解決得差不多。只要宮中晉王得了那個位子,他們水漲船高,將有護龍之功! 他們點著火,在城門口準備解決最后一撥人。兩軍對峙,雙方皆疲憊不堪。 執金吾郎君們騎著馬上前,開口勸降:“宮中天子已經病危,大魏天下日后是晉王的。天子傳旨給晉王監國,你們在此胡鬧,不怕晉王降罪么?” 對方冷冰冰道:“吾等只知陛下,不知晉王。賊子張狂,竟敢假傳圣意。諸君皆知陛下昏迷不醒,他怎會給晉王傳旨?” “那還有太皇太后……” “自晉王當政,吾數次請命,卻不曾見太皇太后一面,”馬上的軍人冷笑,“太皇太后恐已有不測,也未可知?!?/br> 對方惱羞成怒:“那爾等要如何才肯信?” “請長公主殿下回京主持大局,長公主乃陛下親妹……” “絕無可能!”對方大聲打斷。 雙方爭執不下,待要出兵,忽然感覺到一陣晃動。哐哐聲,沿著地表傳來,震得人跌倒在地,馬匹抬蹄高嘶! 哐—— 撞門聲從后傳來,從緊閉的城門處傳來。 門后將士高聲宣道:“臣奉陛下之令,進京勤王!爾等逆賊,還不開城門?!” 火燒四野,千軍萬馬立于城門外,鐵甲森森,馬蹄高濺!將領肅冷目光盯著天地間大雪,筆直挺拔,抬手下令——“攻城!” “攻城!” “撞門!” “進宮勤王!” “喏!”萬馬齊鳴,揚起馬蹄。滾滾雪霧卷起,撲落在將士們的面上。隨著撞城門的聲音越來越有力,城中如得到信號,大戰開始! 雪落在諸人身上,雪穿越冷空,雪落在未央宮萬千燈火高樓羽闕上。 宣室殿外依然布滿兵馬,宿衛軍命令將士不得動手,此時不宜與晉王撕破臉。只待城中戰爭有轉機,才是他們動手的機會。將士們站在大雪中,面容冰冷,如雕塑般一動不動。殿內燒著爐火,帷帳放下,滿室藥香。 中常侍繼續垂著淚:“陛下,您再不醒來,老奴都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做了……您也沒吩咐到這一步啊……” 戰爭一息萬變,中常侍一個伺候人的黃門,哪里做的了那個主?丞相倒是做的了主,丞相之前指揮戰事也指揮得妥當,但是丞相已經被晉王控制起來了,生死不知!晉王的勢力遍布朝廷,中常侍只有躲在宣室殿中,只有看到陛下,才能尋到點兒勇氣。 中常侍絮絮叨叨。 他聽到一涼淡虛弱的聲音:“戰事現況如何了?” 這把聲音! 中常侍猛地抬頭,他驚喜地看到病榻上的李玉睜開了眼。天子聲音沙啞疲憊,面色如紙般慘白。天子眼神飄虛,不知在看哪里。但是李玉真的醒來了!不是幻覺! 天子在沉睡六日后,終于醒了過來! 御醫們常常松口氣,跪坐在地,口出歡呼后,連忙扶陛下起來用藥。 宣室殿的氣氛升溫,哪怕殿外大雪連城,這里人有了主心骨,生起了無限勇氣。宿衛軍將領聽到陛下醒來,在外連連轉悠,他等得滿心焦急,終在一刻后,等來陛下的召見。 將領站在御前,看到陛下平靜憔悴的面容。李玉手撐著額頭,垂著眼皮,聽將領說戰事進行到了哪一步。李玉狀態稱不上好,對他們的面見稱不上鼓舞軍心,他甚至眸色冷淡偏混濁,都沒有看下方將士們一眼。 他隨口應聲“嗯”,將領須發皆張,老淚縱橫,愿為君百戰而死! 忠君之念,誓死不辭! 雪夜寒冷,殿中暖熱。晉王摟著嬌軟美人洛女,伏在榻間動作??諝庵辛魈手鴷?昧的香氣,時而男女的呢喃輕笑聲傳來。喘息聲混著笑聲,滿殿的宮人都躲了出去。長秋宮常年清冷,天子從不在此多留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長秋宮多年來沒有男人入住,這是第一次,長秋宮迎來不是天子的男人。這個男人與她們的皇后洛女夜夜笙歌,而宮人們發著抖瑟縮著肩,敢怒不敢言。 主子們歡暢,宮人們卻要憂心自己未來的命運。 他們惶惶立在雪夜中,忽然間,看到大片燈火綿延,如山河之起,向長秋宮的方向游來—— 宮殿中,晉王伏于洛女身上,愛憐不住地吃著她的小乳。兩人調.笑,洛女口上胭脂沾了身上男人一身。她摟住對方的肩,歡喜中又有幾分擔憂:“真的沒問題么?您關押太皇太后,是不是有些……” 晉王揉她一把,不以為然:“等孤日后為帝,或讓我們孩兒為帝,孤自會放母親出來。放心,她養大孤,孤不會對她如何,只要她乖乖聽話……”他笑道:“想來太皇太后經歷了這么多,她也不至于想不開。孤也是她的兒子,她沒必要為了一個不喜歡的孫子,與自己的兒子鬧得不快。” 晉王揉著懷中雪汁,似笑非笑道:“我們李家,好像謀朝篡位,跟家族遺傳似的正?!?/br> 他聽到一個幽幽的男聲響起:“哦,不錯。李家篡位,如家族遺傳般正常。但如果朕想撥亂反正,改掉這個家族遺傳,叔叔是否愿助朕一臂之力?” 晉王一個哆嗦。 他懷里的洛女一聲尖叫。 帷帳被拉扯開。 宮人們跪了一地,將士們低著頭。他們身上覆著室外的雪霧,簇擁著為首的玄袍青年。天子玄服玉旒,眸心漆黑,火焰簇簇地跳躍。他負著手,站在二人面前,淡著眼看他們二人的丑態—— 衣衫盡除,身如rou糜,胡亂擁抱。 晉王臉色蒼白:“人呢?人都在哪里——” 洛女伏跪在地,聲音抖不?。骸氨荼荼菹隆?/br> 李玉哂笑。 他其實已經看不見這兩人了。他的病癥在腦中,壓著他的神經。他醒來后,目力渾濁,已經什么也看不清。然他不能讓任何人發現自己這個秘密,他慶幸他身處未央宮,他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 且眼睛看不見,還免了直面這對男女的惡心不適。 李玉道:“將他二人逮捕?!?/br> “晉王,有場戲,朕請你入局。你不入,也得跟著朕入了。” “朕說過,要結束謀朝篡位這個遺傳……叔叔且跟著朕一起看戲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得到玉哥哥想怎么結束這一切么~~我皎皎他們明天回京,不讓李玉胡來哼~~ ☆、第93章 1.1.1 長安戰火連城,消息卻因戰機而不外傳, 滿城閉門戒備。已離開長安往洛陽而去的李皎一行人進入了關中地段。黃土漫坡, 枯枝殘草, 飛雪窸窸窣窣。雪后氣候變寒,眾人又不趕時間, 雁蒔建議長公主在當地歇養兩日,待被雪封住的官道清掃出來,再上路不妨。 清晨, 日頭剛暖,李皎于驛亭起身。洗漱用膳后,問起駙馬與家中幼兒, 明珠嘴往外努努, 示意李皎看窗外。李皎立于窗前,看到她夫君郁明懷抱著襁褓中的孩兒,正站在院中,不厭其煩地教小孩兒咿呀學語—— 青年嚴肅認真:“呦呦, 來叫聲阿父!” 懷里幼兒眉目清朗, 輪廓日漸清晰,他拍著小手跟著學舌:“呦呦!” “……不是叫你自己,是叫我!你昨晚不是說的挺好的么?” “呦呦!” “……再不喊我就揍你了!” “呦呦!” 李皎聽著噗嗤樂出聲,她家呦呦已過六月, 開始會爬、會喃喃嘀咕大人聽不懂的單音節。這激發了郁明的興趣,他日日跟在郁呦呦身邊,言稱要教他快點兒長大, 教他喊“阿父”。然也許是“呦呦”這兩個字朗朗上口,小郁鹿最先學會的,是自己的名字。郁呦呦每日“呦呦”喊得高興,郁明日日跟李皎嘀咕:“他是不是太自我了?”“他沒毛病吧?” 世上還有比現在更好更快樂的時日么? 夫君與孩兒都在身邊,大的小的都能隨時隨地逗她笑。李皎站在窗邊,看到冬雪后的日頭也暖熱,院子里雖草木枯萎,然驛亭諸人日日清掃,這里環境也稱得上清雅。遠方有青山隱在云中,黃河冰封無水,近處仆從往來如云,百姓安居樂業無大困。 李皎囑咐明珠:“拿紙拿筆,我要作畫?!?/br> 郁明陪郁鹿玩了一會兒,混小子聽不懂他說話,倒是自個兒樂得很。不過郁明帶著自家小郎跳上樹,那輕逸上下的動作,讓郁鹿黑曜石似的眼中迸發出光彩,他雙手相合,本能地張開小口,仰起頭,喊出一聲“哇”。 如果郁鹿這時候有思想,他大約會想:這個抱著他飛的男人,太英俊瀟灑了。 郁明微得意,他衣袍掀飛,重心向下,輕飄飄落于地上。懷里小孩兒發出咯咯笑聲,郁明回過頭看向身后的窗畔。他早察覺李皎在屋舍中看他,他回頭便是要跟她自夸自己帶孩兒的本事。不過他一回頭,看到李皎坐在窗下,提筆垂手,畫宣如白雪般鋪陳而下。 郁明側臉僵了僵。 他抱著呦呦的手臂一緊,恰時李皎抬頭,往這邊方向看來,似與郁明打個照面。 郁明才要揚起笑跟老婆打招呼,他老婆就低頭,繼續畫了起來。 郁明:“……” 一會兒,他發覺李皎是畫一會兒,抬頭往他的方向看一會兒。郁明抱著孩子要走開,他在院中走來走去,聽到屋舍中李皎的話:“你能不能別動?” 雖然她沒抬頭,雖然她沒看他,但她的話就是對他說的。 周圍一眾仆從立于廊下旁觀,噙著笑看駙馬又被長公主落面子。然郁明沒生氣,他看著她的樣子,心中一動,繼而是磅礴涌至的滿腔驚喜感:皎皎不許他動。莫非皎皎是在畫他? 他一下子激動,浮想聯翩:他知道自己老婆學富五車,琴棋詩畫無不精通。但李皎不賣弄,他沒怎么見過李皎作畫。他更沒見過李皎給誰繪像了。 他再緊張:我今日衣裳好像穿的是舊袍,我早上剛出門練武練了一身汗,我發絲好像亂了,我面上應該有塵土。我的形象會不會很糟糕?入畫會不會不成個樣子? 懷里呦呦被人箍抱得疼,皺著小眉小眼拍打父親的肩膀,咿咿呀呀地喊郁明。 郁明垂目,面容肅冷。他長腿勁腰,多年習武養成的立姿如院中亭亭玉樹。日光落在他眉眼上,睫毛掀起再落,因太濃長遮住了眼中神情。眾人只見他側容英朗,鼻梁高挺,眼窩深邃,臉上線條流暢得讓人心動。而青年站在院中一動不動,雖然俊俏無雙,卻也不知何解? 郁呦呦好煩,猛咬父親肩膀,咬了青年一脖子口水。 他被郁明呵斥:“噓,小聲!你阿母在給我……我和你繪像,你安靜些好不好?”他本想說自己一人,看到郁鹿純澈干凈的眼睛,心一軟,不甘不愿地加上了郁鹿的名字。郁鹿趴在青年肩頭,探著身往回看。他看到了屋舍窗口跪坐的美麗女郎,小呦呦眼睛發光,張開手臂想討個擁抱。 郁鹿被他父親三下五除二地重新摟回來,擋住了小臉,擋住了視線,什么都看不到了。 呦呦仰頭,呆呆看這個自稱是他父親的青年。他萬萬想不到大人如此惡劣,剝奪他的樂趣。他呆了片刻,扯動小嘴,拉開嗓子就要用哭泣來抗議。郁明一看這卻是壞了,連忙與懷里寶貝兒商量:“莫哭莫哭!一會兒帶你出門騎大馬!” 郁明抱著他孩兒,在院中僵立了一個時辰。他常年練武,站樁幾個時辰都是正常。他站得心平氣和,苦了他懷里嬌氣的小孩兒。日頭越升越高,郁鹿注意力分散,睜大眼睛,一會兒想看這個,一會兒想玩那個。他拍著手大叫,但他就跟罰站似的,莫名其妙地陪著他父親。 半上午的罰站,郁鹿滿肚子委屈說不出口。當郁明終于動了,當李皎起身,郁鹿張開手臂,眼中噙著清泠淚花,準確地撲向他母親的懷抱,并喊了一聲:“阿母!” 李皎驚喜相迎,沒料到郁鹿能在正常情況下咬字清晰地喊出她。 她抱起郁鹿,郁鹿絞盡腦汁還想跟母親告狀。小孩兒窩于母親柔軟馨香的懷里,與他父親的堅硬硌人完全不同。郁鹿手忙腳亂,一邊摟著母親的臉親了一臉口水,一邊回頭指著郁明跟李皎告狀。郁鹿小朋友滿臉漲紅,話到口邊方恨少,他急得不行,最后只說出來幾個字:“阿父……啊!” 李皎樂得不行,欣慰于郁鹿能說這么多字了,真了不起。 她要夸郁鹿一番,聽到旁邊陰沉沉的男聲:“這就是你一早上畫的畫?!” 郁明手提著宣紙,指骨顫抖,眼眸瞠大,不可置信地側臉去看李皎。他迫不及待地來圍觀妻子畫的人物畫,卻發現妻子畫的是風景畫。滿園冬色,風光捕捉得細膩精致,連冰湖上的倒影她都畫的惟妙惟肖。獨獨沒有畫院里站著的人! 郁明怒:“我那么大個活人戳你眼皮下,你還叫我不要動!你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李皎抱著孩兒往后退,聞言詫異。她對著郁明火冒三丈的樣子,腦子一轉,立刻猜到了郁明的懷.春羞澀心意。李皎一愣,然后戲謔道:“本來畫的就是風景啊。讓你莫動,是你走來走去,頗為擋光。我一早上都在畫風景啊……夫君你誤會什么了?” 郁明臉色青青白白,伸出手指戳上李皎的額頭。李皎被他戳得倒仰,往后退兩步。郁明臉色僵硬,卻拉不下臉說自己誤會她想畫的是自己,才那般配合。他捏著鼻子,干干道:“我沒誤會啊,你畫的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