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郁明眸中噙笑,想說什么,卻又覺得沒必要。他洶涌的感情掩在喉間,讓他傾身,想摟一摟他大腹便便的老婆。 他老婆沒注意到他的滿腔愛意,往火燭近處走了兩步,正好錯開了郁明的擁抱。郁明臉黑了下,看李皎認真看他的字??戳税胩欤铕@訝而踟躕:“真是難為你了……你取的這些名字,寓意都挺不錯的……” 什么鹿啊,蟬啊,什么馨啊,什么瑾啊。郁明一個粗人,絞盡腦汁,從他讀的那么幾本書里翻出的字眼,李皎都挺敬佩他能想起來的。 李皎瞥他,同情而憐愛:“明明,辛苦你了。你一個大字不認得幾個的人,能做到這程度,我們孩兒該欣慰的?!?/br> “不許叫我‘明明’,”郁明瞪她,雙手相疊趴在案上郁悶道,“還有,什么叫我大字不認得幾個?我認的字可多了。我要不認識字,我怎么習武,怎么看秘籍?就你整天拿生僻字眼為難我,還怪我不認字。” 李皎不以為然,敷衍應付郁明兩句。但她將郁明取的名字翻來覆去看三遍,自認為自己絕不會看錯。她非常吃驚地問:“但是,你起的怎么都是女孩兒的名字?你就沒想過我們孩兒是個男的么?孩兒還沒出世,你就已經偏心到這個地步了么?” 郁明臉僵了下。 他從李皎手中奪過他寫的名字,他低頭收拾,僵著臉道:“怎么可能是男孩兒呢?肯定是女孩兒?!?/br> 李皎:“……” 郁明找借口道:“你看別家孕婦像你這樣,肚子都那么大。你卻看著還好。男孩兒比女孩兒又大又重,你肚子不大,肯定是女孩兒,沒錯!” 李皎心想:我家郁郎真是想要女兒想瘋了。他拒絕接受男孩的可能性。 聽他振振有詞地找理由,李皎一樂,噗嗤笑了。笑一聲后,她就“唉喲”一聲扶腰。郁明反應快,立刻跳起圍著她,緊張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疼?” 醫工說了,李皎現在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一刻也不能粗心。 李皎擺手,笑盈盈道:“被你逗得笑岔氣了。沒事,你別逗我笑了?!?/br> 郁明無語看她:我說什么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可笑? 他不高興跟李皎說話了,往窗外一瞥,看夜色nongnong,黑不見底。他手推著女郎的腰,催促她回去:“大半夜的,瞎晃什么晃?快去睡覺去。” 李皎她不。 她說:“腰有些酸,睡著不舒服,我出來走一走。郁郎你怎么不睡?你才是大半夜瞎晃的那個吧?!?/br> 郁明眼神飄了下:“我就是睡不著……我看會兒書?!?/br> 李皎“嗯”一聲:“你看吧,我站著陪你一會兒。你別管我,我累了就會回去了。” 郁明沒辦法,趕不走他老婆。他老婆現在這個月份,他又不敢跟她硬著來,怕氣著了她來個閃失。雖然李皎最近脾氣已經好了很多,不怎么跟他生氣了,但也有萬一啊。郁明只那么隨口一說,他并不想看書,他的愛好就不是看書。但是李皎立在旁邊,郁明只能硬著頭皮,從案邊拿了一本書。 案頭摞著許多書。蓋因他老婆拿看書當娛樂,沒事就翻一翻。郁明連“咱們寢舍沒有書”這種借口都找不出。 他認命而憋屈地翻開書看。 看一會兒,眼神放空。 李皎手搭在他肩上,垂目看他,看他能放空到什么時候,看他是要堅持看書,還是打算去睡。郁明很快放空回來,李皎站旁邊,他開始逼迫自己去看。片刻,郁明指著書上一列,虛心請教:“這什么字來著?” 李皎:“……纛,和‘道’同音?!?/br> 她告訴了他。他“哦”一聲后,繼續看,再過一會兒,他又紅著臉問:“那這個呢?” 李皎心累:“勖,和‘敘’同音?!?/br> 然這只是剛開始,一本書,只有一頁,郁明斷斷續續、磕磕絆絆,問了好幾次。好些李皎一說,他恍然大悟,印象中自己是認得這個字的,只是缺胳膊少腿,他給忘了;更多的時候,李皎解釋了,他也一派茫然。郁明確實覺得自己不算白丁啊,他能書能寫,但是他一看李皎這些書,他就和白丁沒啥區別。 太丟臉了。 郁明看不下去書了。 他覺李皎面上不顯,心里肯定在笑話他,有損他大丈夫的威嚴。 他將書啪地一合,起身,跟李皎說:“我要去院里練會兒刀,你別打擾我了?!?/br> 李皎:“……”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郁明:“你還不肯睡覺?” 郁明不可思議:“你為什么總趕我去睡覺?我不睡你也不睡了么?” “那倒不是,”李皎說,“只是最近幾晚,每晚我醒來,夫君你都不在床上。但我若喊你,你又很快能出現我面前。我醒來好幾晚,你要么盯著我看,要么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一有風吹草動就跳起。我不得不懷疑,你在緊張。” 郁明眼眸縮了下,面頰肌rou微繃。 以李皎對他的了解,她說到他心里去了。 李皎嘆口氣,伸手去握郁明的手。果然,他手一片冷汗。他習武之人,身子常年暖熱,哪里有這么涼的時候呢?郁明避著不肯被她握手,李皎往前湊近,摟他的腰。隔著大肚子,兩人抱得有點兒滑稽。李皎感受到郁明的僵硬和勉強,嘆口氣:“夫君,是我生孩子。我還沒害怕,你害怕什么?” 郁明不肯承受:“胡說八道!我一個大男人,我怎么可能害怕?” 但是郁明他一天十二遍地找醫工,一天十二時辰緊盯李皎。他以前并不太纏她,總是出府,有自己的事忙。但最近兩個月,郁明整日待在李皎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從來不離開她半步。她走路晃一下,他臉發白;她一捂肚子,他就問東問西。他的惶恐不安,雖拼命壓制,明珠等人看不出,李皎與他夜夜共寢,她怎么會看不出呢? 李皎:“你太逗了你。我不會有任何事的,我孕相一直不錯,常日府上有備醫工和產婆。宮里的御醫也十二個時辰地輪換,各種補品流水一樣堆在我們府上發霉。我肚子也不大,我吃睡都正常,我一有哪里不舒服,一群人來問。我都這樣了,你還怕什么?” “夫君,不要怕。” 郁明靜靜看她。 他眸黑如子夜,幽靜若深海。 他伸手摟抱她,將她和孩兒一同摟入懷中。他手臂僵硬,心跳劇烈。李皎憂心他的狀況,她聽到她夫君在她耳邊說:“皎皎,我掌能撼樹,指可搓玉,刀可劈山。我一身武藝賣于帝王家,我什么也不怕。我最怕的,只有你不要我?!?/br> 他停頓一下:“各種意義上的不要我?!?/br> 李皎心口驟縮。 她心里麻麻的,半天才忍著喉嚨里的淚潮,吐出幾個字:“不會的?!?/br> 郁明笑了一下,推她的肩,柔聲與她商量:“那你去睡吧?我真要去練會兒刀了。我真睡不著?!?/br> 李皎:“沒事。我正好腰酸,我也不想躺著。我看一會兒你,看累了我就去睡了。你別管我?!?/br> 郁明手指指著她,顫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懟她的話來。他瞪她良久,李皎目光平靜,他便知道自己的意志無法撼動李皎。他老婆真要做什么的時候,他拍馬也攔不住。青年只好無奈地笑了下,摟著李皎的肩往外走。 “望山明”至今下落不明; 鑄鐵大師聶先生答應鑄的刀現在也沒動靜; “我持”在河西時與西域高手巴圖打架時斷了。 郁明現在手里無刀可用,只能隨時留備著一些普通的能及時補給的刀。 他跟李皎說話時推推搡搡笑笑鬧鬧,但他站在院中桃樹下,從武器架上取過刀,人立在樹下,整個人的氣場都在一瞬間發生了改變。不再玩笑,不再放肆,而是專注,忠誠,堅韌。 李皎站在屋外檐下,她看著院中的青年,不覺站直。她覺他此刻的樣子,最為讓她癡迷。他抱著刀的時候,就像抱著愛人一般。正是他這個樣子,當年讓十四歲的信陽公主一見鐘情,再見定心。 少年郁明離開公主府,李皎追他追出長安。她在長安城外堵住他,向他道歉,請他回去。那個時候,想來,十四歲的李皎,就遇上了自己最喜歡的那類人。 百折不摧,千難勿阻,萬死莫辭。 二十歲的李皎長身玉立,望著院中桃花重重,她捂著腮幫,輕輕笑了一下。 她看青年抱元守一,如亭臨淵。 天上星海橫貫,銀光璀璨,光華暗下復明亮。一片桃花悠悠然落下,落在青年肩上?;湟凰玻缡訛R在水面上,漣漪圈開,郁明跳起,長刀如曲折的半弧,劃開半邊天。 那光亮,照著李皎的眼睛,讓她心跳陡然狂跳。冷冽的風被刀卷起,李皎之前被郁明千萬囑咐離他遠一點,李皎沒有靠近,然就這樣,她的衣袂都被刀勢掀起的風浪卷起。 女郎立在明火深處,青絲貼著薄衫,明麗又凌亂。她的臉線條圓滑,一雙眼睛如黑玉珠子般,溫潤而燦亮。她的眼睛里,倒映著院中霧刀的青年。 狂風大起,桃花亂飛,一重重撲向中心的郁明。 有若有若無的光罩著他,他像是和她隔著一個天地般,身材修長矯健,每次舞刀,他的動作充滿韻律,他的手臂充滿力量。這種力量帶來的美感,讓李皎光是旁觀,便心有熱潮騰生,激動得無以復加。 她心跳太快。 她捂住了自己肚子。 她一目也不眨,盯著庭院中的夫君看。她眼中光彩流連,他越是英俊瀟灑,她看得越心動。李皎盯著郁明握刀的左手,目光再瞥向他的右手。她在一刻間目光黯然,到此時,她已經接受了郁明右手已廢的事實。 雁蒔說的是對的,一個常年握刀的人,手哪怕出一點狀況,日后再補救,也不可能補回他的巔峰狀態了。 來到長安,李皎請了御醫來府中看郁明的手。手廢過一次后,修好的筋脈郁明無法靈活運用。對他來說,哪怕右手不是累贅了,他也不可能再用了。李皎費盡苦心,也無法彌補她舊年造成的錯誤。 郁明倒不怪她,他四年前就有這個認知了。他和雁蒔在河西廝混時,他磨的就是自己的左手。左手不如右手靈活,但現在,他的右手遠不如左手靈活了。 這個錯誤,李皎會記得一輩子。他的右手提醒她,她曾怎么傷害過他。她日后要好好待他,不能再對不住他了。 郁明舞完一遍刀,滿身大汗,周身內力大開,堵了許久的憋悶感放去,讓他心中大暢。他收了刀,大汗淋漓地往李皎這個方向走來。他挽著袖子甩了甩手,看到李皎灼灼的目光,他得意地笑了一聲。被妻子用崇拜的眼神仰視,任何男人都會自得。 他颯然道:“怎么樣?你夫君我厲害吧?” 李皎點頭:“厲害?!?/br> 郁明上臺階,正要跟李皎再自我夸一夸。他看他妻子臉色蒼白,他腳步一頓,見李皎抬目,望著他靜靜道:“夫君,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鎮定些,不要嚇暈過去了?!?/br> 郁明的臉白了,本能看向她捂著肚子的手。 他定定神,用眼神問李皎。 李皎蒼白又淡定:“剛才你舞刀時,我感覺到肚子痛。不過還能忍受,我就一直站著沒動了?,F在痛得有些厲害了,但是依然還能承受!夫君,你別怕……我可能要生了?!?/br> 立在她面前的青年呆若木雞,傻傻看著她。 李皎眼中露笑:“夫君?回魂了?” 郁明扣住她的肩,抓狂無比:“你要生了?你要生了?!你要生了!” “那你還站這里看我練刀?那你還一聲也不吭?那你還這么冷靜?快快快,”他不由分說,不管李皎的掙扎,強行將她橫抱在了懷里往屋中走。他走得急,進門時被門檻絆一跤,差點摔倒。李皎的心提起來,才剛想問他有沒有事,他又慌張張撞到了墻上。 郁明悶聲不吭,繼續往里走。 李皎“唉喲”一聲,笑出聲。笑得厲害,她又肚子疼了:“夫君,你別這樣……你沒事兒吧……你別讓我一個快生產的人還要擔心你好么?” 郁明不理她的戲謔。 他揚聲喊:“明珠,明珠!快快快!皎皎要生了!那些醫工呢,那些產婆呢,那些什么人參呢,全都喊來??!” 他低頭安慰懷里的李皎:“皎皎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李皎窩在他懷中,本想說她還能走,然郁明不放她下去。她靠在青年帶著汗的充滿男性陽剛氣味的懷中,有被他當珍寶一樣捧著的感覺。她咬著唇,又想笑話他,肚子卻又疼,兩相折磨下,她的肩膀發抖,一陣陣地“唉喲”叫。她叫一聲,郁明慌一次。 李皎:“郁郎,冷靜!你的氣度呢,你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修養呢?別怕,別抖,別出汗……” 郁明:“皎皎,有多疼?你跟我說說吧,我心里好有個數。皎皎……” 明珠等女起身,趕來公主的寢室中。一群侍女訓練有序,這般情況,公主府上已經預演過很多次。明珠一開始慌張,看到醫工和產婆后,她就心安了下來。她與侍女們到屏風后,看公主睡在床上,駙馬拽著公主的手非要與公主絮絮叨叨。那對夫妻跟反過來一樣,男的害怕,女的反而出口安慰。 明珠說了兩次后不管用,直接動手,讓府上扈從們出手,拖走了礙眼的駙馬。 明珠吼:“你在這里我們很為難!在門外等著!” 郁明冷臉。 被迫趕出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