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見到郁明。 看到這位郎君,眉目朗朗,清雋無比。郁明相貌不光是生得好,還十分的正派,十分的光明磊落。他如冬日暖陽,如冰下青鋒,他身上有凜冽之氣,那氣息卻不傷人。他跪坐于床下,認真又緊張地向太皇太后問好,太皇太后便知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屈居人下,被人利用的。 李皎兄妹向來狡詐,但就算他二人要利用,郁明這般人物,也不可能為虎作倀。 太皇太后唇角含了笑,與郁明說話—— “好孩子,你今年多大?陛下說你是江湖人,我聽不太懂江湖的事,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什么時候遇到的我們家皎皎?怎么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你呢?你不在長安吧?” 郁明一一答了,說起兩人的感情,他停頓了一下。郁明與李皎的目光在空中對了一眼,李皎冷冷看著他,她的眼神在說:好好回答! 郁明笑道:“我對皎皎自然一片真心啦——” 太皇太后唇角笑意更放松了。 誰知郁明話頭一轉:“無奈明月照渠溝。皎皎待我好不好,我可說不清楚。祖母你看,她尚且用眼神罵我,威脅我!” 眾人齊驚,齊齊扭頭,看向李玉身后的信陽長公主。 李皎的冷冽眼神被太皇太后看到,其中之脅迫味道,太皇太后不可能看不出來。李皎被郁明坑得一口血堵在喉嚨間,她硬著頭皮上前,與祖母見禮。郁明望李皎一眼,李皎走來床邊時,當做沒看見他,從他身邊走過,但她又在他腳上踩了一腳。郁明吃痛,臉僵了僵。 小兒女的互動,難以逃過太皇太后的眼睛。她在宮中待這么多年,從皇后到太皇太后,位高權重,李皎夫妻之間冰火交融的情形,讓她心中徹底放松。她沒怎么理會李皎的請安,卻仍溫柔看著郁明,與他說道:“皎皎脾氣不好,但是她怕我。她若對你不好,你進宮與我告狀,我替你說她?!?/br> 郁明忍俊不禁地道謝。他笑起來那般干凈明朗,太皇太后更是喜他。太皇太后讓貼身宮女過來,取來一玉佩。她看著玉佩,露出懷念怔忡神色:“此玉佩名為玉司南佩,是我李氏祖傳之物。玉司南佩早年為我公婆二人定情信物,他二人去后,玉佩便由我與我夫君保管。我夫君再去后,我便讓人收好了這玉佩。” “我原想將玉佩傳給陛下和皇后二人。但他兩人……說來你莫怪,他兩人實在不像話,我不愿先祖定情之物,被他二人毀了,就一直沒提此事?!?/br> “好孩子,你收好了這玉佩。玉司南佩,指向司南,辟邪壓勝,為君引路。望你莫辜負了它?!?/br> 一塊碧綠的工型玉佩,最終交給了郁明。 李皎看祖母這般鄭重,便也跟夫君一同跪下,去看那玉佩。 之后老人家疲憊,揮了揮手,已無意再與郁明多說。太皇太后要休憩時,倒是隱晦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玉。她分明有話要跟李玉說,她看李玉的眼神格外嚴厲。但是她張了張口,到底沒說什么。也許她醒來后會問起洛女的事,也許她永不會問。 這些都無可知。 她只求了李玉一件事:“我近來總覺得累,膝下孩子都不在了,常覺得寂寞。你看你能不能讓晉王回長安,承我膝下?他年紀也大了,這些年都老實得很。你就是把他放回長安,他也斷不敢胡來,壞你大事?!?/br> 李玉垂目:“祖母折煞我。祖母既想他回來,我讓他回長安便是?!?/br> 李玉走出了宮殿,留祖母休息。 鐘聲落耳,到了上朝時辰。他熬了一宿,卻是個勤勉無比的皇帝。明明已經頭痛欲裂,臉色微白,李玉仍沒有罷朝之意。他走過meimei與妹夫,他與他們擦肩。他忍著頭痛之劇烈,僵著肩轉個彎,在宮人的引路下回去宣室殿。 他眼角余光,看到郁明拿給李皎看的工型司南佩—— 贈君司南。 為卿司南。 李氏王朝的舊時代過去,新時代開啟。那站在殿前石階上的青年男女,那專注望著司南玉佩的青年夫妻,清輝落在他二人身上,也許新時代開啟于他們手中,也未可知。 舊人垂垂老矣,新人撥浪而出。 東方日明,荒雞長啼。 李玉坐于高殿,看到群臣進殿。其中有他眼熟的英秀女郎,她走進正殿,神采之颯然,與皇后洛女之嬌弱,格外不同。朝會尚未真正開始,群臣入座,私下交流。雁蒔圍在一眾老臣間,聽他們說話聽得打瞌睡,卻強撐自己拄著下巴,避免自己打盹。 她昏昏欲睡,又瞬間清醒坐直。 李玉無情緒地用目光掃過她。今日朝臣會討論李皎遇刺一事,幾家名門的排查從今日開始。其中有楊家,也有雁家。雁蒔落座,雁家命運如何,李玉卻也不是很關心。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夜晚燈暗,洛女跪在佛堂中對他的哭訴,訴他之無情心狠,說他報復她,問他這么多年的報復,什么時候才夠,什么時候才到頭。 李玉心想—— “不會到頭的?!?/br> “我知道我為人無趣,沒有愛好,不愛出門,不好說話。雁兒那樣能笑能鬧的人不會喜歡我,所以我有想過去改。在平陽時,為少年時,我每晚偷偷玩,跟女人練習說話,學著笑,學著鬧。我算計她來找我,想她對我生情……我做足了充分準備,卻被你們毀于一旦。我到底什么也得不到,什么都沒有了。” “我得不到的,洛女你也休想得到!” ☆、第58章 1.1.1 李皎途中遇刺一事,眾朝臣在朝中討論后, 將責任推往涼國。一方建議動兵, 一方建議先禮后兵。李玉不置可否后, 先派出使臣前往涼國,中途自有邊關將領一路護送。天子同時懷疑長安有名門通敵, 這次朝臣便不敢承認了,倒是鎮關將軍雁蒔站出來,說雁家有她來查。若雁家當真通敵, 她絕不姑息。 君臣每日在未央宮正殿討論家國大事時,也會討論一下陛下的家事——比如他那位不堪其用的皇后洛女。有謠言傳出,太皇太后病重, 是被皇后洛女氣病的。無關真假, 朝臣對皇后重重譴責,再次將廢后的話題拿出來議。洛家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饒命。 偏偏以往陛下總是偏袒洛女,這一次在朝上, 卻沒為洛女說什么話。 諸臣心喜, 想來皇帝陛下終于不打算繼續走他的專情路線了!此舉甚妙!他們早就不理解洛女何以為后,陛下一旦心動,群臣皆心動,開始暗自張羅天下出色的女郎, 想要把皇后換一換。 散朝后,洛家族長并洛家在朝圍觀的幾個人顫巍巍地相扶著,在宣室殿求陛下開恩。洛家念及舊日情誼, 聲淚俱下:“陛下,皇后殿下只是任性!您了解她的,她絕不是故意氣太皇太后的!皇后殿下只是真性情,被老臣在家嬌寵慣了。陛下和皇后多年感情,陛下饒過她吧。老臣定會好好教導她……” 李玉似笑非笑,沒說饒,也沒說不饒。 會昌伯,即洛女的祖父,在族長聲淚俱下的時候,悄悄抬眼看一下那位天子。天子似是而非的態度,讓他瞬間頓悟。他連忙扯了扯族長,讓族長不要多話了。會昌伯自覺往前,低聲下氣,將自家在洛家城的一座金礦讓利給了陛下。 不錯,洛家雖發自平陽,昌在長安,根基卻在洛陽。會昌伯家能有今日地位,一是他們家出了個皇后,二是這么多年,他們持續不斷地給陛下提供財力。洛家在洛陽掌一座大金礦,此時代的名門所掌有物,非國家所有。便是天子,也不能將那座金礦占為己有。然在多年的君臣博弈中,到今日,為了保住皇后,會昌伯不得不把那座金礦完全讓了出來。 李玉眉目一動,這才說話:“會昌伯多慮了,朕與皇后伉儷情深,絕不會因朝臣幾句閑話,就遺棄皇后。” 他動情般地起身,與會昌伯拱手。君臣共執手,洛家人聽得李玉鄭重發誓:“洛家待朕如此忠誠,皇后待朕也一片赤誠。請諸君放心,朕在一日,皇后永遠是皇后。我李家人自來說話算數,決不食言?!?/br> 洛家人忍著一汪熱淚,感動地連連扶起皇帝。不錯,李氏皇帝的為人,都頗為讓人信任。當年太.祖破長安而入,他說不動長安名門,便當真不動。他說開未央宮就開,一生也不曾舍棄舊日陪他打仗的一干老臣。先帝亦是如此,南征北戰,天下共望,只要他承諾過的,便定會守約;今日的陛下亦如此,昔年洛家使了手段,故意讓洛女和陛下坦誠相見,讓陛下壞了洛女的閨譽,陛下便娶了洛女。 洛家人總擔心皇帝秋后算賬,但時至今日,皇帝除了經常和洛家交易,對皇后卻真的一往情深。不見滿朝文武反對,陛下膝下無子,卻仍沒有廢后的意思么?而今,李玉更是給了他們一個承諾! 他說朕在一日,皇后永遠是皇后! 會昌伯剛剛送出去全家最大的依附金礦時,如割rou般痛苦。他又心中不安,不知洛家沒有了利用價值,陛下還會不會見他們。但是現在得了陛下的保證,洛家人放了心,安慰自己:只要皇后還是皇后,失去的再多也沒關系,總有新的可以拿回來。 君臣相談甚歡。 臨別前,會昌伯不好意思地問陛下:“能否讓老臣賤內進宮,開解開解皇后殿下呢?”皇后太嬌氣了,不懂得順承男人。洛家人需要時時進宮勸說,此次,他們更是下定決心,要往宮中送去一神醫,幫洛女調養身體,好懷上子嗣!若皇后實在懷不上,洛家人還得考慮如何往宮中再送一洛姓女子! 李玉遺憾道:“皇后因傷了太皇太后而愧疚,生了大病。她病好后要陪太皇太后吃齋念佛,暫時不問外事?!?/br> 會昌伯一愣后,明白李玉還是要懲罰洛女,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會昌伯再不好意思地問起洛七郎洛槐的事,長公主至今還沒放洛槐歸家,洛槐都被關了四五天了。李玉這才想起這樁事,隨意給了他們個口書,讓他們去長公主府上接人。 眾人對陛下千恩萬謝后離去,出了宣室殿,彼此對望一眼后,心中頗為遺憾:洛女怎這樣不懂事?馬上就是金秋重陽祭祀時節,天下人都看著皇帝和皇后。這是皇后展現仁德的好機會!結果洛女卻犯了這樣大錯,看來是不可能趕上重陽祭祀了。多好的一個機會,她白白錯過。 李玉坐在宣室殿,將洛陽的地圖拿出來,圈住了那座金礦的位置。他唇角露笑,想自己終于拿到了這座金礦。有這座金礦在,日后坐擁洛陽,會方便很多。哪怕是涼國和夏國一起起兵,大魏也有一抗之力。很多財富現在皆把持在名門手中,李玉不好一次次奪走,只能先緊著重要的來了。 帝王之策本就是博弈,平衡。 區區一個皇后位置,留給洛女,對李玉來說,倒真算不上什么損失。畢竟他心里那個人,絕無可能陪他在后宮消磨時日。他舊日對那人的計劃,早被洛家人打亂。那女郎從軍后,心就徹底野了,徹底不想回來了。 這么多年,舊日感情深埋于心,李玉早就不想了。 反正也得不到,得到也會很快失去,那便算了吧。 李玉起身,想起洛女,便前往長秋宮。他去長秋宮見洛女,告訴了洛女他與洛家人討論的結果。洛女癱坐在地,原本心生渴望,聽聞李玉那惡意滿滿的“朕在一日,皇后永遠是皇后”,她近乎崩潰:“不!我不想做皇后了!放過我吧!你休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她受不了這種沒有盡頭的可怕夫妻生涯了! 李玉垂目看她。 她多么漂亮,這幾日卻被脆弱的心神折磨得憔悴虛弱。發也不梳,衣也不換,她白著臉看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顴骨突出,美人太過難過,美麗變得突兀。她去跪李玉,她流著淚喃喃自語,她懇求李玉。 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皇后于她不僅是榮耀,還是折磨。 日復一日的折磨。 人前風光她要背多久,人后黑暗她就得熬多久。 這幾日她想了很多,她從來都懷著少女懷春心,希望李玉愛上自己。但她現在懵懂地明白,李玉不可能愛上她了。他給她建了個黃金牢獄,日日關著她。他也不來看她,也不讓別人來看她。洛女不過二十多歲,她卻已經可以想象自己數十年后的生活——無子無女無丈夫!孤苦伶仃!她一人在長秋宮中衰老! 那多么的可怕! 女郎哭得哆嗦,拽著李玉的衣擺哀求:“您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洛家有錯,我有錯,您換種方式罰好不好?您休了我吧,我絕不會說您一句不好!不不不,我自請相離,絕不污您之名!就說、就說是我不好,您依然深情好不好?或者我們商量個辦法……” 李玉蹲下身,與她對望。他輕聲:“洛女,你想什么呢?嫁給我之前,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從來都沒有打聽過么?” 洛女住了口,淚眼婆娑,濛濛中,怔忡看她的夫君。她看他還是那么的英俊,他有深刻的眉峰,濃邃的眼眸,挺直的鼻端。過了這么多年,他卻還像她在桃花宴上漫天飛花中,看到的那般清雋,博人眼。她被他吸引,哪怕他不說話,哪怕他總是獨自一人,但他骨子里的那種高貴不可攀,卻讓她向往。 現在洛女才知道,李玉骨子里的高貴不可攀,沒有幾分溫情,他多的是冷情。 她的一滴淚掛在頰畔上。 李玉淡聲:“我睚眥必報,我不惜拿自己作局,也要把想收拾的人全都收拾了。今日不是盡頭,哪天我死了,你才能得到解脫。我原本缺一個皇后,需要一個妻子在身邊幫我擋事,做事。我覺得你正好可以,但是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我還留你干什么呢?你去陪太皇太后念佛吧。她老人家要調.教你,”他唇角彎了下,似覺得可笑,“我看你是調.教不好的,但是她老人家愿意管你,你就感恩戴德吧。因為若非有她,我說不定就拿你……” 他話沒說下去,他的眼神,卻說足了一切。 李玉起身離去,洛女哆嗦著,忽得彎下腰,抱臂大哭。 李玉終是瓦解了她對他的最后一絲期待,從今天開始,什么也沒有了!她心中還愛他,卻更恨他!她罪不至此,卻活該洛家識人不清,與這樣的人物做交易。他花數年時間,耐心無比地瓦解世人的心防,瓦解洛家的,也瓦解洛女的。當洛家對他價值不大了,他便當機立斷,想要踹開這只船了。 他是這樣的人! 他是這樣的惡人! 然洛女身在后宮,李玉更是借此機會,把她和洛家的聯絡也斷了。次日,她乖乖地去太皇太后隔壁的佛堂去念經,她捧著懷中的簪子,多次想要一死了之。然從小窗口探頭,去看外面世界,終究是不舍—— 她還這樣的年輕! 她不愿意死! 太皇太后卻也不是太有心情教導洛女,她剛剛大病,受不了洛女的哭哭唧唧,便想再等兩日。她從李玉兄妹這次的不倫謠言中,看出了李玉身上的隱患。她后怕之后叫來記錄帝王起居錄的女史,百般逼問后,才得知李玉從來沒與皇后圓過房,李玉也沒有和宮中的任何宮女之類的行魚水之歡。太皇太后臉色發白,又找來御醫,再三逼問,得知李玉并不是無法行房,他身體是正常的。 太皇太后的心情大落大起,臉色青青白白。她一時都開始想若是孫兒無法行房,她該怎么辦;她心中惱恨自己多年對李玉不管不問,竟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突然聽聞御醫說李玉很健康,太皇太后生起了希望。她想大約皇帝是不喜歡洛女,這樁婚事是政治聯姻。 唔,沒關系。 雖然李氏有只立一皇后的傳統,但她昔年的小兒子,不就三宮六院左擁右抱么?她早就對此沒脾氣了,李玉不喜歡洛女,那就找一個他喜歡的! 至于洛女…… 太皇太后厭惡地想:說來是調.教,實則是不想洛女去礙陛下的眼。先這樣放著吧,過兩日再說。后宮諸多事務,她先撐著幫孫兒管一管…… 太皇太后琢磨著李玉的事,沒想到郁明進宮來看她。她愣了再愣,得宮女通報兩三遍,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李皎的那位駙馬,居然進宮來看她了? 她、她從未想過郁明會來看她。李皎那么怕她,郁明又是江湖人。雙方之間還有殺子之仇,能鎮定坐著,不過是為了李氏皇族罷了。但是人已經到宮門口了,太皇太后驚詫著,讓人進來。 郁明不光自己來,還領來了李皎。身材高挑的青年在前面走,后面跟著他那個磨磨唧唧的妻子。李皎從丈夫身后瞥一眼太皇太后,被太皇太后的目光一刺,就重新垂下了頭。 郁明卻堅定地拽著她的手,不讓她退縮。 孫女、孫女婿向祖母請安。 祖母讓兩人落座,靠在枕上,含笑問:“今兒什么風,將你們兩個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