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盯著最后那四個字,夏天全明白了,高建峰這是打算獨自面對,任憑高克艱有多少火,他一個人承受就是。嗬,能扛事的高同學果真數十年如一日,但他卻不再是那個一無所有,需要別人照應的夏天,只要不是讓他放棄這段感情,無論高克艱提出什么責難或是要求,他自問都能接受。 其后一路沉默,車子開進軍區大院,才停穩開門,撲鼻的飯香已經從窗縫里溢出來了。李亞男打發高志遠看著鍋里的餃子,自己迎出來笑著和高建峰、夏天打招呼。 夏天倉促上門,連個禮物都沒帶,原本很失禮,好在女主人一貫大方爽快,對他和對自家人并沒差,倒是看著高建峰,她禁不住劈面來了一通數落。 “老靳那兒去看了么,人家說你可有一個多月沒去過了,想怎么著啊,再這么下去我可叫人把你拉去做封閉………” 話也就開了個頭,高建峰反應快,立馬上去拿一串話堵住了李亞男的口,還順手從兜里摸出塊巧克力糖球,笑瞇瞇塞進李亞男嘴里,“知道了,一定按時去!這糖還行吧,過陣子我去趟歐洲,回頭再給您帶比利時巧克力。” 甜到黏牙!李亞男一陣無語,心想這小子就是看著酷,實際上插科打諢順手拈來,簡直讓人沒招沒招,又愛又恨! 高家吃飯是圓桌,圍坐一起不存在那種家長制的氛圍,老高話不多,會穿插著問幾句夏天公司的情況,他并不說那類年輕有為的夸贊話,只是偶爾緩緩一點頭,肯定的意味油然生出,反倒比任何言語都更能令人信服。 李亞男先和夏天聊了會兒業內八卦,隨著她眼睛看向高建峰,意想不到的話題突然間開始了。 “建峰,張芳阿姨家的文意,你還記得吧?人姑娘現在省衛視晚間新聞當播報員呢,前陣子說起在雜志上看見你了,想找機會跟你吃頓飯,你給我個準信哪天有空?” 說完,她又看看夏天,“你也該抓緊了,我一般不cao這閑心啊,都是自己人才說的,回頭等我解決完他,你要是還沒消息,我就給你好好物色物色。” 亟待解決的對象吞下一只餃子,哭笑不得地想,阿姨您面前坐著的就是一對,您還搞什么拉郎配啊!!! 高建峰沒回話,高志遠在一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不動聲色地對著李亞男說:“您這還叫不cao閑心呢,一氣cao倆,我聽著都怕,回頭我一定爭取大學在校期間搞定這事,絕不讓您再為我cao心,啊。” “啊什么啊,有你什么事?”李亞男嗔怪地瞪他一眼,“老實吃飯,就你那樣,整個一書呆子,有人能看得上你才奇怪呢!說正經的呢,建峰,趕緊給我個準話。” 這還上勁了,高建峰感覺旁邊人筷子都不動了,他不想讓男朋友心里有任何不爽,笑了笑應道:“您省點心吧,也怪我沒交代清楚,我已經有對象了。” 話音落,餐桌上的碗筷聲音全停了,空氣里有長達半分鐘左右的凝滯,連高克艱都抬起眼,微微皺眉看著高建峰。 手心里開始冒汗,夏天一邊默默鄙視自己,一邊暗暗佩服高同學的勇氣,可接下來,話該怎么圓? 李亞男頓時興奮起來:“誰啊?誰啊?老高你知道嗎?透露點唄,哎什么時候帶回來吃飯啊,不對呀,這事夏天肯定知道吧,那還瞞著我們可不夠意思,說說,是他們公司的嗎?” 高克艱也轉過頭,雖說一副山中高士的派頭吧,但夏天總覺得他在豎著耳朵,等高建峰或是自己開口作答。 手心里的汗出了一層,黏黏膩膩的,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紊亂的心跳,胸膛里好像安了個不停揮舞的拳頭,把五臟六腑都攪得天翻地覆——該幫著圓謊嗎?他當然能想出無數天花亂墜的說辭,編故事誰不會,可承認卻只需要兩個字——是我。 足以一劍封喉。 這可真是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時刻啊…… 就在此時,夏天余光看見高建峰放下了筷子,以一種相當沉穩的態勢開口說:“是……” “哥!” 高建峰和高志遠幾乎同時出聲,后者緊接著飛快地說:“你是不是吃完了啊?我想起立體幾何有幾道題一直弄不明白,你給我講講吧。” 李亞男愣了一下:“干嘛呀,這吃飯呢,你又想起做題,哪挨哪兒啊。” “哥,你不是吃完了么?”高志遠不理旁人,只盯著高建峰問。 高建峰迎著對方目光,一個眼神,彼此間已會意,高志遠用意這么明顯,可實際上卻有些多慮,剛才他想說的并不是哪個具體的人,而是想闡述他對這段戀愛關系是極其認真的,他已打定主意要單獨面對高克艱,做父親的有權利知道,而他也有義務不讓夏天面對任何質疑和沖突。 話題被打斷,只好就這么不了了之,高建峰順勢站起身,和高志遠一起上樓去了。 他很放心,高克艱不會再盤問夏天,李亞男就算再盤問也沒有用,夏天必然明白他的意思,不會背著他和他的家人單獨公開這件事。 這廂關上房門,高志遠立刻長吁一口氣:“大佬!您可真行,好不容易回趟家,是準備來個世界大戰嗎?我當初說的話你倒是聽進去了哈,沒辜負人家夏天,還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高建峰牽唇笑笑:“是啊,得謝謝你的醍醐灌頂、推波助瀾,效果好極了。” 高志遠翻個白眼,“你真的定了?” 高建峰看著他,堪稱輕快又不失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你也得想好時機啊大佬,老高最近心情不錯,我還想有好日子過呢。而且別說我沒提醒你,他這次體檢明確查出來血壓高,必須、必須要制怒!要保持情緒不波動,你地明白?” 高建峰沉默片刻,一點頭:“明白,這么說,他現在什么都不知道?” 高志遠怔了怔:“應該不知道吧,我這陣子天天回家吃晚飯,然后才去宿舍,沒聽說他有什么異常啊,而且你看我媽那架勢,明顯是不知道的。” 那就好,不用被動攤牌了。 高建峰放下心,他是皇帝不急,可把旁邊小太監急壞了,高志遠搖頭興嘆:“我都不敢想象那畫面,你說,他知道以后不會和你斷絕關系吧?” 高建峰摸摸鼻翼,一笑:“應該不會,主要是咱國家不興這套。” 高志遠無語,良久丟出一記自求多福的眼神,徹底不想再管這人了,他翻開數學卷子,指了指后頭幾道幾何大題,合著講題這茬倒也不完全是托詞。 應付完小弟,高建峰再下樓,看見那三位正坐在一塊吃橙子,高克艱和夏天聊起治療高血壓的藥,一個說血壓降了就不用再吃,另一個說降壓藥吃上就得終生服用,半天過去,誰都說服不了誰。好在高克艱并沒不悅,只十分克制地哼了幾嗓子,小小不然地表示了一下他對藥販子的理論懷有不滿。 幾個人閑聊到九點來鐘,高建峰看看表才說要回去了,和夏天溜達出院在門口打了輛車,直到坐上去,夏天方才露出一點憂心來,一扭頭,卻對上了高建峰那雙彎彎的笑眼。 “剛才快嚇尿了吧?”高建峰滿眼揶揄。 夏天:“………”是啊,褲子差點濕了,一會兒回去你給洗么? 高建峰卻在此時伸過手,一下子握住了夏天的手,夏天好像心有余悸似的,竟然本能地掙了掙,其后才想起司機隔著護欄應該看不見,隨即放松地往后一仰。 “怕倒不至于,就是有點緊張。我當時想,你要是說了,我立馬就認,本來就是我招惹你的,說是……”他看一眼前頭的司機,忽然又覺得沒必要,跟著無所謂地一笑,“說是我勾引你的都行,反正事實就那樣,有什么沖我來,你爸根本就不該怪你。” 高建峰頗有興味地瞇眼聽著,“嗯,然后呢?讓他把咱倆一塊轟出去。” “轟一時可以,不能一直轟,”夏天看著他說,“他要不認你,我就天天去他辦公室樓下堵他,磨也好求也罷,怎么都行,我豁出去不要臉了,人心都是rou長的,我不信求不下來。” 高建峰起初聽著直樂,可聽到后來心里卻微微有些發澀,他知道夏天是認真的,更知道夏天是個多要強、多么有自尊的人,現在卻說著這樣的話,為得什么已無須贅言。 他笑了下:“你不用老覺得是你勾搭的我,我要對你沒意思,你就是把自己開出花來也沒用。” 夏天不會開花,但聽完這話自覺可以搖搖尾巴,他湊過去笑問:“行,那給你二十分鐘回憶,下車咱好好聊聊,您老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心動的?” 這類問題,戀人間一般常問常新,可嘆他們居然一次沒討論過,高建峰順勢反省了一把,這戀愛談得失敗啊,談得太不認真、太不正經了!必須得騰出手,過陣子剛好要跟一幫互聯網大佬去歐洲考察項目,干脆著手安排個度假吧,得讓他的工作狂男朋友好好休息一下了。 何況自己的腰,也很需要溫泉水以及愛人強有力手指的撫慰。 溫泉水倘若有靈,可能并不想搭理他,至少前頭的司機大哥掃聽到了方才那段少兒不宜,從后視鏡里瞄了好幾眼,這會兒正有些心疼自己為什么大晚上拉了這樣一對狗男男! 小區里不讓進車,到了地方,兩個人只能在門口下。晚上微微起了點風,高建峰先下車,瞥見夏天一縮脖子,立馬把圍巾摘下來給他系上了。高建峰一貫耐寒,戴圍巾純粹是為搭配,夏天則是習慣性穿得少,冬天一般只穿個薄呢子大衣,里頭是襯衫,風一吹立馬全透。 被猝不及防圍了個溫暖牌,夏天心里很熨貼,摟著高建峰,在他耳垂上親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問:“想明白沒,可以回答問題了吧。” 高建峰的耳垂很軟,不管是親上去還是含在嘴里,口感都特別好,好到讓人欲罷不能,夏天叼著那處綿軟的所在,愈發不想松開,其實高建峰回答與否已經不重要了,他又不是信不過他,何必非要聽人家怎么夸自己呢? 凌亂的氣息在耳畔游走,在呵氣成霜的天氣里牽扯出絲絲溫熱,撩撥出一股股的情意綿綿,高建峰自從開啟了新智識,歷經半年光陰,雖然還沒接觸全壘,但對于夏天的身體已然熟到了若指掌的地步,當然知道不存在size合不合適這個問題,所以目前所缺的就只是那臨門一腳。 他忽然想,其實情到濃時,根本無所謂是在歐羅巴酒店里的king size上還是在自家的舊床上,又或者周身是否有溫泉水滑膩的包裹。 高建峰被親得心動神馳,情愫暗涌,不由一手抱住男朋友的腰,一手固定住斯人脖頸,溫柔地一下下啄著那兩片薄唇。 冬日晚上十點,街面人煙稀少,偶有走過路過的也都在低頭疾馳,夜晚的都市光怪陸離,各類妖孽出沒橫行,混跡于此間的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是以這一吻耗時有些漫長,從溫柔到兇狠,恰如某些事件開場的前奏,高建峰縱然動情,理智猶存,心想總不好在大街上一直啃,一路啃回去也有點二,不如借著這勢頭迅速跑回家,沖個澡干正經事要緊。 “天哥,”他輕輕推開兀自牢牢摟緊自己的人,“哎哎,先停一下,先回……” 話音戛然而止,夏天的嘴唇才剛離開,滿眼還都是曖昧,目光虛弱迷離,只覺得懷里的人在剎那間渾身繃緊,緊緊挨著自己身體的堅實胸膛里,突然跳出了一陣跌宕起伏。 夏天茫然抬眼,繼而看清楚了,高建峰臉上正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瞳孔微縮著,隱含著一道不可名狀的驚和恐。 他下意識回眸,在相隔十米遠的地方,看見了那道驚悚的來源,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的人,高克艱。 第59章 有那么一瞬, 夏天覺得自己的心臟接近于停跳了,人嚇人嚇死人, 這事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但動作還是快于感受, 他幾乎立刻擺出了老母雞護小雞的架勢,將身一擋,把高建峰徹徹底底擋在了自己身后。 而下一秒, 高建峰也一把撥開他,躍步上前,跟著做了個同樣的動作,將夏天結結實實地給掩護住了。 兩個人交替擋在對方前頭,不知道的, 恐怕還以為他們面對著什么豺狼虎豹呢,十米遠處的高克艱其實壓根沒挪窩, 就這么看著, 看著這對剛才還當街擁吻的小情人,心里的陰影面積正在一點點逐步擴大。 高克艱暫時壓下火氣,眼望高建峰,“走吧, 上去再說。” 面談看來是躲不過去了,三個人誰都沒再說話, 高建峰本想安撫性的去拉夏天的手, 結果被夏天回望一眼,移開兩步避開了。 別再點眼了吧,夏天想, 剛才那一幕已經夠出格的,那可是接吻啊…… 還是大意了,高建峰一路都在反思,老高什么道行,說千年修煉成精都不為過,以為面癱男就不懂情愛那點小事了?開玩笑,人家好歹娶過兩回老婆呢,必定是一早就察覺出不對頭了! 這事甭管有多少外人在暗中鼓搗,可只要老高自己不懷疑,那就無論如何不可能前來實施跟蹤,今天出現在辦公室,分明就是試探,剛好又趕上夏天在,所以干脆直接叫回家,一頓飯全在暗中觀察——太陰險了!這老偵察兵走路沒聲,連什么時候跟上的都沒征兆,虧自己也是受過訓練的,可嘆全被愛情沖昏了頭腦! 高建峰不怕別的,唯獨怕他爸等會兒真動怒,說實話,高克艱生氣他能理解,打他兩下或是罵他幾句他也都能認了,只要別氣得爆血管就行,高建峰越想越憂心,連呼吸都放輕淺了,整個人從里到外都散發出一種極其罕見的謹小慎微。 夏天能感受得出,不由心里七上八下起來,到家先倒了杯溫度適中的檸檬水,規矩又客氣地放在了高克艱面前。 “叔叔……” “我想和建峰單獨談談。” 高克艱面容冷峻,坐在餐桌前,甚至沒有抬眼看夏天,明明夏天此刻居高臨下,卻愣是在聽完這話之后,心里生出一股局促的憋屈感來。 就這么被打發、屏蔽,夏天很不甘心,可高建峰也在此時看向他,不必說一個字,眼神已充分表達出一層含義——聽話,去屋里呆著,反正外頭說什么你一樣都能聽見。 讓誰為難也不能讓他的高建峰為難,夏天沉沉點頭,步履艱難地進屋回避去了。父子二人對坐著,氣氛倒也不凝重,只是良久過去,沉默得有些突兀。 “回家吧。”高克艱忽然開口,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慍色。 高建峰有點驚訝,這和他想象的開場白不一樣。但高克艱的意思他懂——無須再討論了,馬上結束你的荒唐,回家去,代表著你愿意重新回歸正途。 “我其實一直在想,該怎么和你說。”高建峰看著父親,附帶極輕緩地搖了下頭,“爸,我是認真的,認真對待這段感情,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在鬧著玩,更不是一時沖動。” 高克艱面無表情:“感情本身就是沖動。” 略微挑了下眉,他繼續說:“你覺得自己想好了,那想過今后可能發生的所有事嗎?打算怎么面對周圍人眼光和指責,你會被人怎么說、怎么看,都想清楚了嗎?你的那些合伙人會不會認為你是個變態,社會怎么又怎么看待同性戀這個群體?未來你的公司可能上市,被人爆出你是同性戀,將會有什么樣的影響?這些你都想過?你確認自己真的屬于這個群體?” 似乎是有記憶以來,父親對他說得最長且最為和緩的一段話,簡直都有點苦口婆心的意味了,高建峰沒法不動容,“想過,我能面對,既然選了這條路,我就有勇氣面對后果。” “你……這是在報復我嗎?”高克艱深深凝眉。 高建峰一愣,隨即搖頭:“不是,我沒怨恨過你,何來報復一說。” 高克艱點了下頭:“那好,我記得你那時候堅持要退伍,曾經對上級領導說過,原因是你的身體狀況已經達不到一個合格陸軍的標準,你不愿接受各方安排,是因為不想以次充好,你不想辜負身上穿的那身軍裝,這話,是你親口說的吧?” 高建峰沉默片刻,回答:“是。” “那現在呢?”高克艱問,“現在做的事,就對得起曾經穿過的軍裝了?” 高建峰嘆了口氣:“這是兩回事,我要是現役,你這么說我只能接受指責,可我已經不是了。感情問題,純粹是個人選擇,我不覺得有什么丟人,也不覺得對不起任何人。” “也包括你的母親?”高克艱反問。 高建峰不覺頓了一下,其后慎重的一點頭:“包括,她留給我的信上曾說,希望我這一生能夠無怨無悔,如果連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對,那還稱得上什么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