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猜中了一多半。 在那棟二層半的小樓里,入眼所見的家具陳設自有一種素雅的厚重感,女主人李亞男爽朗明快,和高建峰說話時,沒用一點“大人”的腔調,彼此閑聊,宛如平輩朋友。 當然,夏天很快也注意到了,高建峰管李亞男叫“阿姨”,并非“mama”。這倒也能解釋得通,為什么高建峰還有個弟弟了,畢竟這年月實行計劃生育,部隊更是嚴格執行,倘若不是再婚,家里絕不可能有兩個孩子。 說到高志遠小朋友,他本日似乎有點害羞,從樓梯上探出個頭,和夏天打了聲招呼。驚鴻一瞥過后,夏天對比了一下在徐衛東家的徐強強,感覺高志遠簡直就像天使,他戴了副小眼鏡,臉上有股早熟的學究范兒,據高建峰說,他平時最中意的事,就是抱著一本大部頭啃得廢寢忘食。 獨棟小樓里,流淌著的,是一脈明媚而安逸的溫馨,唯一和該質地不大協調的,只有男主人,高建峰的父親高克艱。 彼時,夏天正和李亞男寒暄,高克艱剛好從外面回來,一身戎裝、滿臉冷峻。 夏天平時沒少見徐衛東穿軍裝,徐衛東本人也幾乎沒什么便裝,只要走出臥室,永遠是軍裝襯衫配上綠色軍褲,但他有些發福,政工做久了鮮少經歷風吹日曬,膚色都養得挺白,一眼看上去,有點像個還沒完全揣滿的面口袋。 高克艱不同,他肩上扛著兩杠四星,腰桿很直,走路帶風。松綠色的戎裝被他穿得英武筆挺,舉手投間透出一股子利落的灑脫。 讓夏天在剎那間,聯想起了諸如“赫赫武功”、“戎馬一生”這類離他生活十萬八千里遠,一向都只在書本上才見過的詞匯。 看著高克艱,夏天明白了,高建峰的長腿原來有出處,神色里的冷峻也同樣有出處——高克艱明顯不愛笑,和夏天打招呼時,眉峰依然是皺緊的。 “歡迎,一塊學習,互相督促,”高克艱利索地點了下頭,“別讓這小子耽誤了就成。” 他說著走近些,掃了一眼高建峰,目光沒有夾纏半點溫度,跟著隨手摘下了大檐帽。 論五官,高克艱稱得上相當英俊,夏天之前總覺得高建峰算是綜合條件非常出眾的男生,現在看來,尚不及他父親。只是歲月不饒人,高克艱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不長的板寸里已暗藏有一多半白發。 “你爸看著挺有威嚴的。”夏天坐在二樓高同學的臥房里說,想起汪洋他們曾稱呼高克艱為師座,又補了句,“算年輕有為的師長吧。” “年什么輕,”高建峰冷哼,“他都47了。” 夏天掐指一算,覺得按那個年代的標準,高克艱該是晚婚晚育的典范了,他笑笑:“那就有為,這么晚才回家,也夠辛苦的。” “不辛苦!人家可是有遠大抱負、崇高理想!”高建峰拖長了聲,唇角漾起一記嘲諷的笑,“解放臺灣那只是第一步,更要在有生之年,把勝利的旗幟插遍全球!” 這是夏天第一次聽高建峰形容父親,直覺有種暗流洶涌的意味,話里話外充斥著尖銳的敵意;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高建峰面色冷峭的奚落父親,好像是在譏笑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可高建峰的老爸那么酷,他回想著,只覺得滿心羨慕,或許是因為“父親”一直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缺失吧。 第12章 高建峰思路清晰,口才好,講題風格深入淺出。一旦投入起來,那種漫不經心的懶散都像是被封印了,整個人顯得特別沉穩認真。 反正夏天聽得挺享受,順著對方的思路,思考接下來的每一步。就好比兩個人走路,開始的時候他落在后頭,努力追趕一程,再留心觀察調整,最后終于可以并肩同行了,連步調步幅都漸漸一致起來。 但這么會講題,平時怎么不見有人來問他?下課不是去抽煙,就是戴著耳機在聽歌,活似天外飛仙,應該是……成心的吧。夏天想了想,得出結論,肯定是因為懶。 不然的話,張婷婷也不至于總拿著練習冊來找自己了…… 腦子里又蹦出那天的假壁咚畫面,夏天一個沒留神,帶著點戲謔的輕笑聲就從鼻腔里逃逸了出來。 高建峰:“……” 這說挺嚴肅的邏輯推理題呢,笑點究竟在哪里?他皺著眉,轉頭看向夏天。 夏天忙不迭地收住笑,高建峰擰眉的樣子挺威嚴,頗有其父之風——雖然平時和一眾男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稍微板起點面孔,頓時就能有說一不二的感覺,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領袖氣場吧。 “不是,”夏天抿著唇,半解釋半試探地說,“突然想起那天的烏龍,就是你跟張婷婷……” “沒完了是吧?”高建峰靠在椅背上,沒好氣地瞪著他,心說這人還打算保媒拉纖是怎么著? 而且,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張婷婷喜歡的人明明是他!每次和他說話,聲調都和正常狀態不一樣,看他的眼神那就更是……滿滿的少女懷春。 高建峰不過腹誹一下,卻沒料到夏天半點沒裝,還真就是實實在在沒往那方面想。 夏天精于察言觀色,這點不假。然而這份察言觀色,只針對別人是否愿意和他交朋友,是否覺得他是個多余討嫌的人,他的哪句話能讓人開心,哪句話會教人不喜。 既往所有的經歷,一言以蔽之,概莫如是。 換句話說,涉及到男女關系的部分,并不包含在內,盡管他不缺乏女性追求者,也不止一次的被女性追求者夸贊過樣貌出眾。 誠如張婷婷的判斷,夏天從不覺得自己長得好。他容貌酷似六姐兒,光憑這一點,已足以讓他厭惡自己的臉。加上后來又有了額頭上那道疤,破了相,他更是連鏡子都懶得照了。 皮相如何,夏天全然不在乎,同樣不在乎的,還有那些從小到大收到的情書。具名的、匿名的、煽情的、樸實無華的、伴隨著各色小禮物的……他讀過,卻激發不起情緒上的任何共鳴。 感情究竟是什么,上輩子他至死都毫無頭緒,何況一無所有的人也配談感情?那玩意太奢侈,他光是想想,都覺得力不從心。 于是這一項,就被他自動屏蔽了,忽略掉所有的芳心可可,自此后再不觀其“色”。 后來偶爾讀小說,每每看到知慕少艾那類橋段,夏天也會捫心自問,為什么他就沒有這份渴望,或是沖動? 即便再認同理智應該凌駕于情感,想一想總不為過吧?可惜隨著年齡漸長,這點“想”到底一次沒出現過。以至于后來有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不大正常,對,他就是這么給自己定位的,一個情感缺失不會愛人的怪胎。 直到十五歲那年,某個不知名的春夜里,他做了一場夢。清醒之后,他迎來了人生第一次的成長和蛻變——其實說白了,也就是姍姍來遲的初次夢遺。 這件事本身,當然不足以震撼他。生活在網絡時代,無須別人告知,他也清楚早晚會有這番經歷。可他還是被震撼到了,因為夢里的那個人,他感受得清清楚楚,是個面目模糊、修長勁瘦的男人。 時代變遷了,同性戀早不是什么洪水猛獸,連他生活的三線小城市都有人敢公開出柜,饒是如此,夏天還是用了小半年時間才調整好心態——主要是調整能繼續和哥們兒自然而然勾肩搭背的心態。 至于將來的事,沒人能預先估計得到,社會上男多女少,傳聞二十年后將涌現出大量光棍,同性婚姻合法化沒準真就有實現的一天。夏天據理分析,隨后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性向,沒成想遭遇一場大雨死而復生,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意味著什么? 大批腐女們還處于蒙昧狀態,影視劇里尚不存在集體賣腐,同性戀依然被視為是疾病、是變態行徑,甚至是一種罪行!此時流氓罪可還沒被剔除出刑法,攪基會被抓,如果再趕上嚴打,點背些的,很有可能直接牢底坐穿。 可見造化弄人!他的感情之路,注定不可能順暢了。夏天想到這,不自覺地就有點心浮氣躁,索性站起身遛達到書架前,佯裝看高建峰這里都有什么書。 “累了,先歇會。”夏天說,旋即就被架子上擺著的一排排磁帶,吸引去了注意力。 粗粗一掃,他看見有皇后、槍花、涅磐,還有崔健、黑豹、唐朝。 原來高建峰動不動就帶上耳機聽歌,聽的都是這些。 這些……古早時期的搖滾樂隊,和那個年代主流的磁帶,對夏天這個穿越者而言,非但不陌生,甚至還稱得上相當熟稔。 或許,這該算是他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留給他唯一一點有價值的紀念品了。 作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搖滾樂手,那人還真是窮得身無長物,在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后,六姐兒就只翻出了他留在她那里的兩箱子破爛貨,滿滿當當,全是黑膠唱片和打口磁帶。 那時候cd已經開始普及,磁帶行將退出歷史舞臺,連街口收破爛的老頭都不愿意要,六姐兒懶得處理,夏天這才得以繼承了父親的這筆“遺產”。 黑膠唱片沒法聽,打口磁帶倒是可以。 說起來,那人的收藏相當豐富,磁帶囊括了70、80、90年代的搖滾、民謠,以國外的為主,也有少部分是80年代之后崛起的中國本土制造。 夏天有時候回想,不由真心感激那些或喧囂、或頹靡、或激昂的音樂,在之后的無數個夜晚,滋養和豐富了他蒼白貧瘠的靈魂,他依靠聆聽它們,發泄出了內心潛藏的諸多隱秘,同時又無法言說的情緒。 闔上眼,想象自己擁有碾碎這個cao蛋世界的力量,毀滅它,顛覆它,把它徹底地踩在腳下…… 然后,在每個清晨來臨的時候,重新做回那個溫和的、理智的、從不越雷池半步的乖巧少年。 夏天看著那些磁帶,一面不動聲色地回憶著自己的“精分”過往,與此同時,高建峰已悄悄起身踱到了他側面。 高建峰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只覺得他凝視架子上的磁帶,神情若有所思,像是在凝視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之后,他看著夏天拿起 nirvana 的《nevermind》:“你喜歡涅槃?” 高建峰愣了愣,有點不明就里的回答:“還行,smells like teens spirit,那歌不錯。” “少年心氣啊,”夏天一笑,露出兩顆不算太尖利的虎牙,“我更喜歡something in the way.” ——寄居在橋下,許多地方已生裂痕,避開荒蕪的草,頭頂依舊有雨水落下,有些事就是這樣,有些事注定無法改變…… 高建峰微微凝眉,在回味完歌詞之后,眼神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大約過了有十秒,夏天才醒過神來——自己怕是說多了,剛才的對話不大符合他農村少年的人設。但他沒慌,只是笑了下,繼而氣定神閑的編了一個故事。 “以前在縣中學,我同桌家是萬元戶。他爸在省城做生意,經常會給他帶些新鮮東西,包括各類磁帶。我跟他關系還不錯,他經常會借一些給我聽,我聽過挺多的,絕對是你想象不到的多。” 高建峰抬了抬一邊眉毛,其實他沒覺得夏天知道這些有什么不對,也沒覺得這人有類似于“土”的氣質,哪怕是第一次見,夏天穿得破破爛爛,他也一點都沒那么覺得。反倒是聽他這么說,高建峰在心里想,以后聊天又可以多一個話題了。 他隨即笑了笑,夏天看在眼里,知道高建峰算是相信了自己方才的那番鬼扯。 真好哄啊,夏天禁不住想,可為什么要那么輕信?因為沒被欺騙過,沒被傷害過?每個人都實打實地喜歡他、關注他,所以他就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世界真如他眼中所見,和他說話的人,心底也如他一樣的坦蕩無邪? 高建峰肚子里沒那么彎彎繞,手肘撐在書架上,他笑著說:“還以為你不聽歌呢,早說啊。前同桌夠不上了,你還有隔一條過道的現同桌,看見有興趣的,借你隨便聽。” 夏天聽見這句,驀地里轉頭看向他,遲滯了足有五秒,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高建峰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一視同仁的慷慨?然而這事不禁琢磨,念頭一起,心里跟著就翻涌起一股無名焦慮,比剛才那會兒的煩躁還要強烈。 高建峰說完,卻是立刻就后悔了——估計夏天連個walkman都不趁,該讓他用什么來聽歌?自己玩一出“假大方”,不是沒事找事嗎? 可話又說回來,他想起抽屜里還有個沒開封的小sony,那是三月份舅舅從香港寄給他的,擱在那足有小半年了,按理說,閑置也是一種浪費。 只是該怎么開口,高建峰一時還沒頭緒,正琢磨著先找補兩句,突然間,他聽到一聲奇怪而又曲折的長鳴音。 響聲過去,夏天的臉上泛起了一點尷尬,尷尬之外,猶帶了三分無奈。 “你晚上沒吃飯?”高建峰問,不覺又皺了眉。 夏天:“……” 其實不能算沒吃,只是沒吃飽而已。 自從開始打工,他晚餐一般都在kfc解決。不巧今天客人多,剩下的存量就有限了,還得勻出來留給晚班員工,他就只墊巴了兩只雞翅。剛才做題多少用了點腦,這會兒就覺得胃里空空如也了。 看時間已經快十點,夏天打算告辭回去,可下一秒,高建峰已經迅速披上了外套,“走,出去吃飯。” “現在?”夏天抬眼,再次確認了一下時間。 “不然呢?”高建峰瞪著他,難得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讓我阿姨給你熱菜?我告訴你,她做飯可難吃了,也就比學校食堂強那么一點……有限。” 夏天:“……” 是有點不像話,在人家做客還要麻煩女主人深夜做飯,這臉得多大? 夏天笑了下:“那先說好,我請你。這頓算宵夜不算正餐,回頭正餐我單請。” 高建峰門都拉開了,回過頭瞥他一眼:“事還挺多,夠講究的……行吧!” 第13章 高建峰長驅直入,再次從吳記烤rou后廚進了前廳,看輕車熟路的架勢,儼然跟回家差不太多。 “這店,是你真愛吧?”夏天坐下,忍不住笑問。 高建峰沒否認,干脆還化身吃貨認真推銷上了:“你要試過他們家招牌夾饃,肯定也會愛上,真能讓人上癮。” 正說著,店主吳胖子甩著膀子出來了,看見夏天,他明顯愣了一下,不過什么都沒說,旋即扭臉招呼起高建峰:“走吧,雅間坐著去。” “雅什么間,我就要仨夾饃。”高建峰笑著應一聲,又問夏天,“能吃辣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