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既然夏天沒和任何人透露,應該就是不大愿意讓人知道,那等會兒一旦面對面,劉京那張嘴又有點欠,搞不好會當場弄得夏天很尷尬…… 汪洋幾個向來賊不走空,體育用品店逛一圈,回來時已拎上了一只新籃球,可還等一群人走近肯德基,高建峰就連哄帶咋呼的把他們給支到旁邊美食街上去了,給出的理由還特別過分,請客的人今天聞見炸雞味就犯惡心。 “cao,你丫是老大!得,那我要吃涮牛肚,必須照著兩斤起。”汪洋不服卻也沒脾氣的說道。 高建峰一句廢話沒有,全都痛快應下,總算把人從現場帶離了,卻不知此時早有熟人坐在肯德基里。而他也沒估算到,夏天對這件事其實并不在意,并且早就料到會有被熟人撞上的一天。 夏天不過是覺得,沒有必要主動提——類似于我需要錢,在攢大學學費和生活費一類的話,別人聽了,要么“哦”一聲,要么唏噓兩句。但鼓勵也好,同情也罷,反正都換不來一分錢人民幣,那又何必消費自己的境況供人閑談?根本毫無意義! 而他的預料也一點不差,現在坐在轉角處吃薯條的張婷婷,已經覺得自己有些食不甘味了。 “你怎么跟做賊的似的?前頭是不是有你們學校人,還是…有哪個你暗戀的帥哥啊?” 張婷婷被朋友一語中的,臉上微微一紅:“瞎說什么,就是覺得那邊人多,看著心煩。” 低頭喝了口可樂,她突然問:“你說,要是我出來打工的話,你會怎么想?” 朋友噗地笑出聲:“你?沒事閑的吧,你爸可才換了輛進口奔馳,用得著你出來打工?除非,你是為積累社會經驗。” 張婷婷蹙眉思量著,覺得這話也有些道理,沒準真是為積累社會經驗呢?這么一想,她頓時覺得自己可能是神經過敏了。 “再說你都高三了,要積累社會經驗也不用趁這會兒,等上大學機會還不是多得是,高三打工,除非是窮瘋了!” 朋友的話急轉直下,張婷婷一顆心又再度懸了起來。所以那個人,是因為很缺錢?他家境不好嗎?是了,她想起夏天從縣城中學轉來,還有……他數次拒絕和大家一起吃午飯,現在再回想,這里頭肯定是有原因的。 張婷婷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算是最早富起來的那批人,她從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幾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正因為這樣,使得她性格里帶了種區別于一般暴發戶的特質,愛心爆棚。自己看上的是個窮小子,這點非但構不成什么障礙,反倒是如果能幫上忙,那么對于那個人而言,她就會是一個特別的、有意義的存在! 付出感在剎那間涌上腦海,張婷婷眼睛一亮,不由在心里開始盤算起,一套拯救品學兼優貧困生的完美計劃。 而此事的另一位知情者高建峰,在其后一段時間里,選擇了默默觀察。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八點多,他在院里cao場跑步時,看見了匆匆趕回來的夏天。再之后的某一天,他又在院里食堂遇見了陳帆,閑聊當中他聽出一則信息,陳帆一直以為夏天申請了留校上晚自習,對他在外打工的事絲毫不知情。 至此,高建峰更加確定了,自己那天沒進肯德基的行為是正確的。 這天趁著午休,高建峰去辦公室找周媽談判參加數學競賽的事,原本以為辦公室沒閑人,誰知進去才發現張婷婷也在,還正喋喋不休地和周媽在申請什么助學金。 “你先等會。”周媽揮手定住高建峰,又看向張婷婷,“你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了,但學校得進一步核實,而且他本人和家長都沒有跟學校反映過。助學金可不是那么容易申請的,說白了,他能交得起學費,也沒有表示過他日常生活有困難,所以你知道人家到底需不需要啊?” “肯定需要的,要不然誰還會在高三打工?”張婷婷理直氣壯的反問,“您不是告訴我,他是從農村來的,這就對了啊,他現在又住在親戚家,很有可能是被克扣了生活費,不得已才勤工儉學。而且您都說了,上次月考他排名年級第二,這么好的成績如果沒被打工占用時間,說不定還會更好的!” 更好,那不就是年級第一嘛!張婷婷罔顧身邊站著的“第一”,越說越激昂,字里行間恨不得帶出學校不關心學生這類隱晦的指責,聽得周媽的臉一時有些發綠。 高建峰倒是沒空思考排名問題,第一反應是張婷婷居然也知道了?可知道了,干嘛還要大張旗鼓的宣揚?人家要助學金了,要各種殷切關懷隱私了?怎么非他媽那么事逼呢! 周媽大概也被說煩了,只是礙于張婷婷這個學生,她從高一一路帶到高三,實在是太了解了。學習好、家境好,長得也漂亮,最難得是沒有驕嬌二氣,就是看問題過于主觀片面,但好歹也算是古道熱腸,總不能太過打擊人家的積極性。 斟酌片刻,周媽瞥見一旁擰眉的高建峰,當即決定轉嫁危機:“我們這兒說夏天呢,高建峰,你和他住一個院,了解不了解他家情況?知道他利用課余時間外出打工嗎?” 高建峰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回應:“不知道,別人家的事,我一般不打聽。” “太不關心同學了。”張婷婷撇嘴,小聲嘀咕了句。 “不關心同學”的高建峰對這話置若罔聞,依舊不改初衷般,繼續保持著一臉冷漠淡然。 “行了,你先回去,”周媽就勢沖張婷婷擺擺手,“我考慮考慮該怎么處理,你也別到處聲張,對人家夏天不好,知道嗎?” 張婷婷十分敷衍的嗯了一聲,沒得到滿意的處理結果,面色不悅的離開了辦公室。 周媽端起茶缸子潤了潤嗓子,轉頭問:“你什么事啊?” 高建峰當即一怔,突然就沒想起來自己有什么事,只好忙中有序地胡亂編了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周媽罵了好幾聲沒事找事,轟出了辦公室。 樓道里頭,張婷婷卻還沒走遠,像是在等什么人,看見高建峰出來,她當即走過來直抒胸臆:“我看學校未必管了,轉學生嘛,到底不是親兒子。我打算發起個愛心捐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高建峰在男生圈頗有號召力,吆喝一聲,半個年級的男生都能響應。張婷婷非常看重這一點,卻不知高建峰聽見這句,感覺頭皮都要炸開了。 “周媽剛讓你別到處張揚,你聽不懂話么?” 高建峰懶得再和她啰嗦,抬腳就要走,張婷婷卻在他身后幽幽地奚落上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平時那點仗義都是裝出來的吧?同學有困難不想著搭把手,還說別人張揚。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人家要不是打工占用學習時間,成績肯定能進一步,到時候你的年級第一可就保不住了。” 就這邏輯水平,究竟是怎么混進一班的?高建峰哂了下,更覺得無謂和此人多言。 可張婷婷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把捐款信函寫好了,如果學校不采取行動,我會先在班里小范圍發起捐款,并且保證不會讓他本人知道,也不會擴大影響面,總之這個閑事,我是管定了!” 管個屁啊!到時候學校會主動聯系不知情的陳帆,這么一來,不是讓兩下里更加難堪?還不夠添亂的! 高建峰霍地轉身,一下把張婷婷堵在了墻根底下:“聽好了,這事我去處理,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真要是閑工夫太多,不如好好想想,是你的愛心重要,還是一個人的自尊重要,人家自食其力,用得著你高高在上的施舍嗎?” 張婷婷確實沒考慮過這些,頓時被問得有點發懵,身子不自覺往墻上靠,表情也漸漸地從亢奮,一點點回歸到了正常。 好巧不巧,這時吃午飯的人陸續回來了,有好事者前腳剛踏上樓,后腳就撞見這么一出,立刻嬉笑著吹了聲不大正經的口哨。 夏天也剛跟人打完球,準備去廁所洗把臉,順著口哨聲往這邊瞧,登時愣住了——高建峰和張婷婷?兩個人居然這么明目張膽?再看高建峰這姿勢,分明就是把人家張婷婷給壁咚了…… 眉心忽然狠狠一跳,胸口跟著莫名有些發堵,夏天急忙逃也似的移開視線,閃身拐進了男廁所。 高建峰用眼神秒殺了幾個起哄的男生,扭頭就又回辦公室了,他把剛才的話跟周媽交代了一遍,承諾會盡快了解夏天的情況,并請她近期留意觀察張婷婷,別讓這事在同學間傳開。 他一氣呵成,語氣斬釘截鐵,聽得周媽愣是半天沒反應過來,還連連點了好幾下頭。 直到他走出辦公室,周媽方才回過味來——自己竟然被這小子給安排了?! 于是當天晚上,高建峰掐著點,在八點四十五分到了徐衛東家門口,隔著不厚的防盜門,聽見里面一片亂糟糟,有老太太含糊不清的嚷嚷聲,還有小孩瘋狂的尖叫,他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再三確認過,這才敲了敲門。 隔了得有十秒鐘,終于有人來開門,是陳帆。一看見他,陳帆頓時微微愣了下。 高建峰先問了好:“陳阿姨,我找夏天有點事,他在家吧?” 陳帆略有點遲疑:“在呢,進來吧……不好意思啊,這會兒家里正有點亂。” 好像的確來的不是時候,高建峰進了門,覺出不大對,靠鞋柜的地上堆著四五個大包,有紅白藍膠袋,還有幾個棉布包袱,弄得本來就狹小的門廳都快沒處下腳了。 就在這時,一個老太太佝僂著腰,邁著碎步從客廳走出來,往他身前一戳,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 “呦,這是誰家后生啊?”老太太說話帶著口音,吐字不是很清楚,但嗓門可不小。 陳帆忙解釋:“是夏天的同學,來找他的。媽,您進屋看電視去吧。” “哦同學,”老太太重復著,把“學”字發成了校音,“嗬,小伙子長真俊啊,看這大高個,還是城里這邊的水土養人吶。” 話音落,高建峰即刻察覺出,陳帆在旁邊無聲地倒吸了口氣,跟著見她伸手指了指左邊的屋子:“去吧,夏天在里頭呢。” 按說徐衛東家不算大,從敲門到進來,再到說了一會兒話,夏天不至于聽不見,可當高建峰站在那間房門口,還沒等敲響第一下,里面陡然間就傳出了一嗓子高分貝的尖叫。 高建峰下意識一把推開門,迎接他的,卻是一連串機關槍掃射。 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站在行軍床上,手里舉著一把玩具槍,邊蹦跶邊叫喚著:“突突突突突突突,啊,你嗝屁了,哈哈哈,死球啦!” 第10章 推門就遭遇兩種“死”法,高建峰不由皺了下眉。 考慮到是在別人家,他忍了忍,沒搭理那小東西。只是轉過頭,看向坐在旁邊一臉淡定的夏天。 淡定到對那熊孩子根本視而不見。 “找我有事?”夏天問,他本想請高建峰坐,但環顧一圈,整間屋子除了被熊孩子霸占的行軍床,也沒什么地方再能讓人坐了。 他說話時仰著臉,高建峰不清楚是不是白織燈的光線問題,反正看上去,那兩坨黑眼圈比白天要更為明顯。 高建峰:“嗯,有個事跟你……” “閉嘴!”熊孩子嚎叫一聲,伸手指著高建峰,“你都被我打得嗝屁朝涼了,不許說話!” 高建峰正眼都不看他:“跟你商量一下,我想……” “閉嘴閉嘴閉嘴!”熊孩子跳起來,插腰怒視高建峰,“你死了,死人不能說話的!笨蛋!” 他眼睛瞪得像銅鈴,臉上除了鼻涕,更有兩道黑乎乎的汗印子,高建峰掃了一眼他攥著玩具槍的手,瞥見十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高建峰和崽子對視著,正有心一巴掌呼上去,余光卻見夏天飛快地收拾了一下,把桌上所有書本、練習冊全塞進書包,拉好拉鏈,單肩背上站了起來。 “出去說吧。” 兩個人一前一后離開臥室,床上的熊孩子還在扯著脖子的嚷嚷:“死球的家伙都不準動,給我回來……” 夏天和陳帆交代幾句,拿上鑰匙走出了門,防盜門關上的一刻,他腦子里繃緊的神經才算松緩下來。 不過他沒再流露出任何痕跡,至少這一回,高建峰發覺自己捕捉不到夏天的情緒了。 但肯定好不到哪兒去! 兩個人沉默著,卻頗有默契地往大禮堂方向溜達,之后隨便找了一個臺階席地坐下。 高建峰率先表達好奇:“剛那小孩誰啊?” 夏天長出一口氣,面無表情的回答:“我姨夫,徐衛東的侄子,跟你說話的那位老太太是徐衛東的mama,兩個人前天才從老家過來。” 想著熊孩子的高分貝,高建峰再度蹙起了眉:“那小孩和你住一屋,你晚上怎么復習?” 他問完,立刻就有些后悔了,這句完全是標準的廢話嘛!還能怎么復習?等熊孩子睡著了唄,不然夏天的黑眼圈又是怎么來的? 作為僅隔一條過道的“同桌”,高建峰再清楚不過,夏天和他不一樣——作業從來老老實實完成,哪怕有些題對他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無意義的重復勞動。 所以照這么下去,那黑眼圈只會越來越重吧…… 高建峰覺得奇怪:“你小姨,也不管管那孩子?” 夏天扯了下嘴角,言簡意賅地說:“她自顧不暇。” 這話,就不知道高建峰能不能聽懂了,不過即便懂了,也未必能理解個中奧妙吧? 其實連夏天自己都還一頭霧水——那對祖孫是突然間冒出來的,前天晚上回去,他第一次和她們打了照面,同時驚覺,徐家已然亂成一鍋粥了。 地上堆滿行李卷、包袱,那個叫徐強強的孩子從屋里蹦出來,二話不說,先沖他來了一通掃射,在陳帆做介紹時,依然不停地在大喊大叫,以至于夏天當時連熊孩子叫什么名兒都沒聽清。 緊跟著,徐老太現身了,她站在夏天面前,目光堪比雷達,對他進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立體無死角般的掃描,渾濁的眼仁里時不時冒出犀利的精光。她說話帶著口音,中氣十足,夏天被她盤問了五、六分鐘,感覺兩邊太陽xue都在錚錚跳著疼。 不過徐老太話里的主旨大意,夏天還是聽明白了,簡言之就是他命好,老夏家祖墳冒了青煙,孩子能進城,一下子就成了人上人…… 兩片薄薄的嘴皮一碰,自己就從一個普通高中生升格成了人上人,夏天覺得很神奇,更神奇的是他的新室友,徐強強小朋友。論精神頭,那真是好到成年人都比不了。每天晚上洗澡,他能和陳帆大戰四十分鐘,喊聲驚天地泣鬼神,一度把樓上樓下的鄰居全招來了。徐老太彼時笑著和人家客套,等門一關,立馬站在客廳跳著腳的罵街。 繼而,她把槍口對準陳帆:“娃不愛洗就不洗,好人家誰還老洗澡,有病的那個才成天上澡堂子,強強,別理她,玩你的去。” 徐老太上下牙一磕,屋里除了她和孫子,剩下人全被蓋章成了“有病”,幸虧她兒子徐衛東出差不在,不然恐怕也得仔細掂量一下,自己要不要當這個病人了。 這一對新住客,令徐冰大小姐非常不滿,秉承著對農村人一貫的蔑視,她對祖母和堂弟也同樣擺出了橫眉冷對。 平日里稍有不如意,徐冰一般會翻起白眼直接丟給夏天,如今有了徐強強,夏天這個對手明顯不夠看了。一大清早,徐冰和徐強強通常會進行你來我往二十分鐘左右的罵戰,這期間,徐老太太會憤怒地指著孫女的鼻子痛斥:沒有規矩,臭丫頭片子不知道讓著弟弟! 對于大多數混亂場面,陳帆還能保持克制,惟有在徐老太罵徐冰的時候才會說上兩句,一面息事寧人,一面以眼神示意徐冰趕快上學去。 有人撐腰,余下的人都拿自己毫無辦法,徐強強的氣焰不免更足了,與此同時,破壞力也逐漸開始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