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不想兩年后,陳瑾生了場重病,旋即撒手人寰,原主的父親夏山河,在一年后又續娶了鄰村的丁小霞。 故事至此,原本就應該沒有什么后續了,但陳家還有個女孩,小陳瑾五歲,名叫陳帆。 陳帆年齡小,當時跟隨父母一起去了農場,在那結識了貧下中農子弟徐衛東,徐衛東積極向上,作為工農兵學員被推薦入伍,和陳帆修成正果的同時,又在部隊提了干,如今一家人都生活在省城的軍區大院里。 姐妹倆同人不同命,此刻已是天人永隔。 陳帆在陳瑾去世十五年后,想起還有夏天這么個人,前陣子輾轉聯系到了夏山河,打算把夏天接到她那兒去住——其實是因為政府出臺了政策,允許知青子女返城落戶。 夏山河多少還有點猶豫,可乍聞消息的丁小霞來勁了。先是哭著喊著和夏山河鬧騰,間或來個摔盆砸碗,偶爾還要上演一哭二鬧,只是倒是沒舍得上吊——意圖非常明確,她要把自家兒子大壯送到省城,來個偷梁換柱。 要說夏大壯,其人脾氣秉性全都隨了媽,惟有一副好相貌卻是隨了爹,非要說陳瑾的孩子長得像爸,以假亂真,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至于一個即將升高三,一個連初中都快跟不上險些輟學,在丁小霞眼里根本不是問題,上不上大學有什么要緊,只要能“農轉非”就行。 一想到兒子有機會變作城里人,丁小霞覺得自己做夢都能笑醒過來。 原主這時正放暑假,家里鬧得雞飛狗跳,他是一幕幕都看在眼里。不過他恰好是街坊四鄰會交口稱贊的那種老實孩子,對繼母的行為從不置喙。單就這一點,夏天穿來沒多久就感覺到了,丁小霞慣常對他吆五喝六,夏大壯則是動輒就沖著他擼胳膊挽袖子。 足見二人欺負原主,水平已接近爐火純青。 夏天不動聲色地觀察,一面養好了傷,他心里清楚原主是被夏大壯“過失傷人”害死了,否則自己也不可能穿到這具身體里。 惡人不能姑息,憑借夏天的經驗,忍氣吞聲只能換來變本加厲。而對付不講理的流氓混蛋,以暴制暴倒是非常管用的一招。 夏天是突然發難的,當著丁小霞的面,把夏大壯結結實實收拾了一頓,基本達到趴床上一個月不能下地的程度,而且理由很充分——對哥哥出言不遜。 這說法有理有據,丁小霞想去街坊四鄰那伸冤,結果發現根本就沒人愿意搭理她。 丁小霞心疼瘋了,當場就要沖上來跟夏天拼命,直接被夏天一記狠戾眼神又給瞪了回去,愣是半天沒敢再動一下。 這事一出,倒像是給了夏山河某種啟發,看見夏大壯的慘樣,他一言不發領著夏天去了村委會,當著村干部的面給陳帆打過一通電話,商定暑假結束前就讓夏天去省城。 臨上火車前一晚,夏山河塞給了夏天八百塊錢,他是那種少言寡語的男人,“父子”二人相對默然,差不多憋了有十來分鐘,夏山河總算撂下一句:你的學費,你小姨替你出了,聽人家的話,別給我惹麻煩。 而對于所謂的“小姨”陳帆,夏天至此還是一無所知。 及至見了面,夏天覺得自己有一瞬,確切說是足足有十秒,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晃神的狀態。 陳帆今年快四十了,縱然保養得宜,眼角也還是有細微的紋路顯現,當然她還是很漂亮,皮膚白皙,眼睛又大又亮。 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最要命也堪稱最吊詭的,是她的眉目竟然和六姐兒有七分相像! 夏天一度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不然現實也太離譜了,難道說他這輩子,哪怕是重活一回也還是擺脫不掉夏六姐兒么? 那這個世界,未免也太瘋狂了些…… 不過等到陳帆一開口,那種令人絕望驚悚的熟悉感,頓時就煙消云散了。 陳帆是幼兒園老師,也許是出于職業習慣,也許是天性使然,她說話時自帶一種和煦的溫婉,輕聲細語,每一次開口都會伴隨著微笑,讓夏天在一種如沐春風的愜意中清醒過來——這是一個和六姐兒完完全全不同的女人。 陳帆不僅態度溫柔,打點的也非常周到。徐衛東是正團職,家里三室一廳,三個房間除了主臥,還有女兒徐冰占據一間。陳帆于是把書房騰出來給夏天,收拾得干凈整潔,毫無瑕疵,唯獨看著靠墻放的一張行軍床,她一再向夏天表示歉意。 “地方小了,實在放不下一張單人床,不然走道就困難,你先將就一下吧。” 夏天看著她,從她眼神里察覺出,這份歉然是真心實意的。 這讓他一下子惶恐起來,既不安又惶恐。繼而突如其來的,他對那種溫柔笑意產生了一點隱隱的期待和向往。 “腦子進水了吧?”他忍不住想,“是缺別人跟你道歉么?” 可惜質問無效,腦子進水的人還是放下了戒備,那種自從感受到丁小霞母子的惡意,就開始在他心頭繃緊的——綴滿懷疑、警惕、冷漠、防范的繩子,倏地一下就斷了。 夏天后來很多次地回想,如果沒有徐冰對他的敵意,他也許真的愿意和陳帆多親近,哪怕徐衛東對他再冷漠再無視,他也可以全然不在意。 但徐冰是陳帆唯一的寶貝女兒,這道坎是繞不過去的。 徐冰打從第一次見面,就明確表達了立場,她討厭夏天,毫不掩飾地用眼神傳達著各色輕蔑,她就是看不起農村來的土包子,連同學來家里做客,都不忘了當著人面擠兌這個表哥。 諸如“巨土”或是“懷疑他洗沒洗過澡”之類諷刺的言語,夏天在兩天之內,已經聽了不下十幾次了。 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是闖入別人家的不速之客,夏天在第一時間放棄融入,他借著陳帆和他商議戶口時攤牌,表示自己開學后想申請住校。 陳帆有些愕然,跟著便自以為明白了他心里的芥蒂,“戶口雖然轉到八中,可不代表你在西京沒有家。你姨夫是軍人沒有戶籍,我又是單位集體戶,要不然肯定要把你遷到一個戶頭上的,哪有一家人還散在各地的。” 夏天知道她會錯意,只能解釋說:“主要是高三復習緊張,我想留校上晚自習。這樣方便和老師同學交流,有什么問題也能及時解決。” 陳帆半天沒說話,良久才問:“你是不是有什么顧慮?” 頓了下,她忽然放輕了聲音,“這么多年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你mama去世的時候,我是想把你領回來的,可那時候工作正在調動,我連自己將來在哪兒都不知道。后來好容易穩定了,又有了小冰。你要怪我,當然是應該的,我也不說補償的話,但你要知道,我只有一個jiejie,就是你mama。她不在了,我有義務把你照看好,把你親手送上大學。” 夏天有一瞬動容,只是動容過后,仍有他的堅持:“太麻煩了,您要上班,還要cao心家里兩頓飯、照顧徐冰,日常工作也都挺忙,沒必要分心再照顧我,以后每周日,我一定回來看您。” 少年人語氣謙和,但態度堅決,陳帆禁不住嚴肅起來:“我知道你以前住縣中學,那是因為離家遠不方便,現在八中離咱們院也就三公里,那住宿條件哪比得上家里?你們這些孩子,在外頭動不動就饑一頓飽一頓,以為我不知道?你懂事,小姨明白,可你說的都不是大問題。學習上,我會幫你找個能隨時方便交流的同學,至于吃飯,院里有食堂,家里有飯票,一點都不麻煩。我有時候懶得做,還直接去食堂打呢。” 說來說去,還是沒說通,只好雙方各退一步,暫時作罷緘口不提。 夏天對陳帆的熱情沒法無動于衷,然而感動歸感動,現實的矛盾依然橫亙在那里,好比他不愿意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好比他最大的困擾仍然是窮,并且比上輩子還要窮。 坐在床上看表,已經下午五點半了。外頭早沒了動靜,估計徐冰帶著同學出門覓食了,他想起陳帆說晚上有事,要稍晚點回,留了飯票在客廳的鐵盒里,讓他自取。 路過客廳,夏天并沒拿飯票,既然早晚要搬出去,就不該再占人家便宜。他的錢不多,但是可以賺。這一點他自信還算擅長,就算高三了也沒關系,對他來說,這一年其實也就相當于復讀而已。 傍晚時分,遠處的夕陽已行將落下。從別人家的廚房里飄出各色飯菜香,粗粗聞一下,茄子的味道似乎總能蓋過其他。樓房是看不見炊煙裊裊的,但層層疊疊的嬉笑、炒菜、電視聲夾纏在一起,依然能散發出萬家燈火式的溫暖。 近在咫尺的溫暖…… 心口沒來由地抽緊了一下,夏天感覺到了,跟著有點無奈地想,一定是餓的,該好好吃頓晚飯了。 第3章 夏天是行動派,趕在開學前,已把自己成功的賣了出去——和本市第一家kfc,簽訂了一份勞務協議。 這年頭的kfc,在各大城市還算是高消費,即使在省城也屬蝎子粑粑獨一份,特別是m記還沒進駐,它連競爭對手都沒有,堪稱一枝獨秀。 負責人接待了夏天,一開始,年輕而趾高氣揚的經理對穿著土氣的少年并不看好,話里話外透出我們這不是街邊小店,不接收沒有經驗的進城務工人員。 等到交談過后,他對少年的印象已大為改觀。言談得體,舉止大方,還能用英文點單——身處旅游業發達的古城,經理認為這項技能十分有亮點。而再一上手,少年更是動作麻利,儼然訓練有素,加之模樣挺討喜,帶著一種干凈清爽的俊朗,經理當即拍板決定,用了。 夏天事先打聽過八中的作息表,每天下午五點十分放學,走讀生可以不參加晚自習,這點寶貴的時間當然不能浪費,他愣是擠出兩個小時,表示可以在周一到周六最繁忙的六點至八點上工,周日則可以全天到崗。 說起這個安排,蓋因93年那會還沒實行雙休,周六還得照常上班上學,也就剩下周日才能歇上一整天了。 經理早看出來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想勤工儉學,這一點,倒是切中他自己的經歷,不由生出了幾分同理心,盡管這點“同情”并不能阻止他壓榨夏天的工資,不過對于夏天而言,已算是一個聊勝于無的良好開局了。 窮人的選擇余地有限,每一分錢都值得去爭取,夏天深諳此道,并且比一般窮人更了解一點,錢不是靠省出來的,而是靠賺出來的。 雖然作為一個未成年人,他現在還可以向“家里”伸手要錢,無論是學費還是生活費,夏山河都沒有理由拒絕給。 然而前提是,他必須忍受“父親”的沉默不滿,無視丁小霞的各類污言穢語,又或者,但凡他能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接受陳帆的資助,那么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像所有同齡人一樣,享受他最后的、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反復掂量過了,甚至還生出一線隱憂,擔心夏山河很可能會把他扔給陳帆,就此推諉不管。 夏天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絕沒辦法接受那局面——盡管只接觸了短短三天,他卻已經對陳帆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感”。 誠然理智上,他明白陳帆不是他的監護人,沒有義務供他讀書、生活,更沒有義務無條件的對他好;可在情感上,他又會不止一次地把陳帆想象成“mama”,渴望親近她,渴望得到她給予的關懷愛護。 內心被矛盾填滿了,他既怕自己會對那種溫柔的呵護上癮,又怕有朝一日自己會淪為別人眼中的負擔。 就這樣,在自卑和自尊的雙重作用下,他決定壓制渴求,先作出一副淡然疏離的態度來,而在這樣的態度背后,是他愈發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獨立,其后方能有資格站在陳帆面前,去索取他渴望的、不多的那一點點關注。 ——你看,我有能力養活自己,并不是一個累贅,你只需要像對待親戚家的孩子那樣,和我說說笑笑,聊聊家常就好。 一路規劃著所謂遠景,夏天從市中心走回了大院門口,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半,怪不得都有饑腸轆轆的感覺,遲疑兩秒,他選擇了一間看上去還算干凈的館子,吳記烤rou。 當然烤rou他吃不起,只能要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充饑,大概找到工作有了些底氣,他還額外犒賞給自己一瓶價值五毛錢的冰鎮汽水,就著店員免費贈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也算吃得津津有味。 錯過飯點,店里也沒幾苗客人,左手邊是對小情侶,倆人相對坐著,點了不同口味的面,吃到一半還會互相交換,嘗嘗對方碗里是什么味道。 而斜前方那一桌,氣氛就沒這么有愛了。 “幾點了,趙哥你說這幫人有誠意么?倒是來還是不來啊!” 飽含怨氣的女聲,從那一桌幽幽飄過來,說話的人背對著門,夏天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女孩的頭發剪得很碎,極具殺馬特風味。 “你閉嘴。”殺馬特身邊,坐著個穿白襯衫的青年,一邊出言呵斥,一邊沖對面其貌不揚的小眼男諂媚的說,“約的是一點半,估計有事耽擱了,那幫人晃誰也不敢晃趙哥啊。” 殺馬特受了呵斥,賭氣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慫貨,你就等吧,要是姓高的今兒不露面,看你怎么跟趙哥交代。” 話音落,塑料門簾子嘩地一響,夏天只覺得一股熱浪裹挾著逼人的煞氣,從身后突兀地席卷而至。 狹小的吳記烤rou店里,一下子,涌進來三個人。 打頭的那個就站在夏天前面,個兒挺高,穿了件海魂衫,配一條運動短褲,手里還拎著個籃球。 身后倆人一字排開,一個精瘦,一個賊壯,也都是一身運動短打。 熱浪是這三個家伙散發的,煞氣也是。 “呦,來了。”斜前方的白襯衫回過頭,然后起身、含笑、伸手、邁步,整套動作做下來可謂一氣呵成。 他轉過臉來,表情算得上笑容可掬,衣著打扮入時,頭發也修剪成了時下流行款,厚厚的劉海蓋在額頭上,讓夏天想起途徑一家小店時,看見玻璃窗上貼著的郭富城海報,這人沒有郭天王的顏值,整體感覺略顯油膩。 籃球三人組還站在原地,沒人吭氣,也沒人往前挪步子,那位壯男更側身歪頭,以一種“你瞅啥”的姿態斜睨著白襯衫和他身后的小眼男。 這仨人往門口一杵,連帶著周遭溫度都升高了,隱約還能聞見汗水的味道,不過并不難聞。 白襯衫有點尷尬,小眼男卻淡定的笑了笑,“高建峰、汪洋、劉京,哥兒幾個還真是鐵三角啊。” “cao。” 離夏天最近的那位壯男如是罵了一句:“約飯還帶個女的,一秒鐘都離不開是怎么著?” 精瘦男立馬抑揚頓挫的補充:“得看緊了啊,他趙哥好不容易發他的,帶著才好顯擺吶。” 倆人一唱一和,白襯衫頓時笑容發僵,殺馬特一張臉,眼看都快耷拉到地下去了。 就在此時,海魂衫單手轉著球走了過去,“華子,有日子沒見了。”然后繞過白襯衫伸出的手,直接坐到了小眼男旁邊的椅子上。 “哥兒幾個來了就好,”白襯衫干笑著給自己圓場,“那什么,今兒天熱,來點啤的吧?” “天熱喝什么酒,有事說事。”壯男拉開椅子,坐姿霸氣的說,“您二位有何貴干,痛快點成么?” “汪洋……”白襯衫期期艾艾,又看看海魂衫,“建峰,趙哥是很有誠意的。” 海魂衫沒理他,直接問小眼男:“什么打算?” 小眼男氣定神閑的倒了兩杯酒,“也沒什么,就是想約場球,看你時間了。” 海魂衫沒說話,倒是精瘦男嗤笑一聲:“看來有些人,還沒輸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