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爹……”蘇北湘說,“你有認識的畫師……畫水里游的,比如魚蝦……龜鱉之類的東西,畫的好看點的嗎?” “畫師?你問這個做什么?”蘇鶴說道,“我記得步奕不是擅長丹青嗎?你要畫什么找他就好,我這邊認識的都是大俗之人,拿手的都是給你祖母祝壽畫那種碩大無比大壽桃什么的,你應該用不到。” 蘇北湘瞬間沉默。 不要,他才不要去找步蓮華給他畫王八,誰知道步蓮華那種壞心之人,會不會趁機在他腦門上畫個栩栩如生引萬人矚目的王八。 堅決不能! 蘇北湘回到住處,見蘇明昭站在家門口等他,看到他回來,歡天喜地跑來,大聲叫了二爹,牽著他手使勁往廚房跑。 這個姑娘,沒心沒肺,天天一副笑臉,除了睡就是惦記吃了。 蘇北湘問她要吃什么,明昭只呵呵樂,他報一個菜名,她就點一點頭,口水都要淌下來了。 過了年,蘇北湘就要執官印到洛州去辦差,尚在家這幾日,蘇北湘對他的這些孩子們,算是有求必應。 明昭喜歡吃,他就給做。 他做飯的時候是明昭最乖的時候,偶爾還會給他幫工,根本不用他吩咐什么,她能看出二爹做飯時都需要什么,蘇北湘抬一下勺子,她就能遞來碗。總而言之,在等飯吃這件事上,傻明昭比樓玉都要伶俐,而且還不會說傻話讓他生氣。 蘇北湘高高興興給明昭蒸了小點心,在她吃點心時,蘇北湘說:“明昭,二爹過完年要出去辦差,你要想吃什么了,就跟家里的人要,哥哥jiejie讀書時,你也跟著去,不要貪玩,他們回家你也跟著回來,餓了就跟人說,知道了嗎?” 明昭一聽他要走,點心也不吃了,抱住他胳膊嗚嗚哭,連聲叫著二爹。 蘇北湘問:“不舍得二爹嗎?” 明昭使勁點點頭,蘇北湘說:“二爹很快就回來。” 明昭著急,急了好久,終于蹦出來兩個字:“也去!” 她說出新詞,蘇北湘可謂是萬分驚喜,摸了摸她腦袋,高興道:“不行的,二爹去和壞人們要錢,你跟去太危險,好好在家待著。要有誰在二爹不在家的這段時間給你委屈受了,你就告訴哥哥jiejie,去東宅找你祖父,知道了嗎?” 明昭緊緊抱著他的胳膊,哭泣時也不吵,頭歪在他胳膊上,巴巴掉著眼淚。 這段日子,蘇北湘照顧著他的這些孩子,總會想起阿蘭。 當人鼓起勇氣直面以前一直逃避的事情時,才能夠真心的推己及人,換個角度想。 除了有向阿蘭道歉的沖動外,蘇北湘也是到這時,才漸漸佩服起阿蘭來。自己之前的確是被厭惡蒙了眼睛,沒能看出她的出眾之處,或是看到了也未在意。 現在好了,將來要頂在腦門上的王八,應該是徹底沒理由拿掉了。 樓沁病倒這件事,傅青并沒有外傳。老人家歲數也大了,按照傅青所說,七十歲,是時日無多了,加之樓沁又是戎馬一生的老將軍,身上舊傷多,再加上今年天冷,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年,回想起曾經熱熱鬧鬧的家,那些早已逝去的親人,不免會有心傷。 這么想來,樓沁此次發病昏厥,也屬正常,傅青對蕭九說:“意料之中,主公該做準備了。” 蕭九悲傷不能自已,望著床上呼哧呼哧喘氣的干瘦老人,扶墻忍淚。 哪知老人家雖在病中,卻還能聽到屋內的動靜,掙扎著清醒過來,見蕭九和公主都在,斷斷續續道:“殿下啊……切記……一統不能心慈手軟……打下南都……后,莫要念……情……提防、提防……西邊狼……” 阿蘭坐過去,拉住他的手,輕聲說道:“祖父現在說這些做什么,一統之戰,還要請教祖父,您可要快些好起來,不然我可不聽你的。” 樓沁的肺像個破風箱,劇烈起伏著,笑起來嘶嘶響著。 “老臣……老臣信任公主……定能完成……我朝夙愿……” “亞父!”蕭九走來,紅著眼圈說道,“亞父,傅青說了,不是大病,沒事的……” “我……知道的……”樓沁斷斷續續笑道,“老將還能……再挺一陣子……不給主公添亂……” 蕭九無言,重重嘆息一聲。 樓沁病重這些日子,蕭九會在晚上到傅府去照看,他忙起來,就顧不上其他事了。 然而,阿蘭還記得撤旗一事,于是在議政之時,和二位丞相談了此事。 阿蘭要撤掉原澤陽軍的麒麟旗,收回大宛公主軍這一稱號,并把原澤陽軍兵士分散開來,化整為零。但撤旗收番遣散兵士,并非易事。 一來,這是蕭九親口給的,是殊榮,且是在他們完勝瓜城戰役之后給的,是他們打贏瓜城之后的獎賞。打贏瓜城一戰是既定的事實,何況他們之后在戰場上也無敗仗,因而,怎可無緣無故收回這些獎賞? 二來,這支公主軍駐扎在洛州西的西關口,在南遼戰場形勢不明了之時,西關口是重要之地,可防南軍年后收縮北邊戰場兵力,轉向西面攻打洪州,轉移戰略重點。 位置如此重要,撤旗遣散之后,大宛暫時沒有合適的軍隊補上缺口。戰場變動不是件小事,人員的變動,會牽連到整個地區,并影響到周邊的局勢與布兵情況。 阿蘭對著地圖默默想了一個下午,也想不到合適的辦法徹底解決此事。 但撤旗刻不容緩,她一想到他們要頂著她的名號立下赫赫軍功就無比反胃。 她也知自己之前也疏忽了。當時是她未能把這事做到底,沒能做好善后,而且她到了云州之后,處理完穆魚兒她們的歸宿問題就松了口氣,徹底忘掉了瓜城的澤陽軍。 時間已過去這么久,這支軍隊在被她忘記的這段時期,又打下了三座城,戰功沒少立。 現在好了,澤陽軍成了懸在她心上的一把刀。 阿蘭陰著臉,盯著地圖,心中推來演去,最終一聲嘆息。 “撤去公主軍名號。”阿蘭說,“換掉主將……讓南邊的江六軍換校尉過去暫代替主將,整軍待命。” 步實篤眼皮都懶得抬,只說:“殿下三思。” “三思了。”阿蘭說,“就說大宛立儲之后,沒有公主,只有儲君,公主軍的名號不能用了,讓他們換掉,其次,江六軍換校尉過去統領之后,他們就暫歸江六軍,麒麟旗就可趁機撤去,共用江家軍旗幟。此后立下的戰功也歸江六軍,軍職升降按江六軍的來,就說是給他們磨煉的機會。” 步實篤這下無話,看向晁凱歌。 晁相輕輕咳嗽了一聲,回道:“臣以為,即便如此,在洛州前線做軍隊變動,也有不妥之處,殿下……” “這是我想到的唯一的辦法。”阿蘭說,“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從一群山匪流氓搖身一變成為正規軍隊,以整個軍隊的名義立下戰功。” 阿蘭手指尖敲著地圖,問道:“江六軍現在可有合適的校尉,能替換主將,鎮守西關口?我需要一個……能鎮住那群混蛋無賴的鐵血之人,江六軍可有?” 晁相思索片刻,說道:“有,江寧。” 年前被撤職的江寧。 阿蘭眼中亮光乍現,沉吟片刻,停下了敲擊,“好,下中軍之令,讓他到洛西去。” 她說:“澤陽軍原本就不是正牌軍,朝廷下達調令,換去以前的江六軍大將給他們整軍,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來,事情暫妥了。” 步蓮華在偏殿旁松好的土中種下牡丹種子,蹲在那里扎暖棚護花種,剛聽到背后的腳步聲,還未來得急問候,一件帶著溫度的大氅搭在了他后背上,阿蘭的聲音響了起來:“別著涼,玩呢?” 步蓮華系好紅綾,站起身,裹緊大氅,笑道:“哪里是在玩。我這是在種花攢福壽,以后好陪著陛下萬萬歲。” “步蓮華,我是儲君,對不對?” “不錯。” 阿蘭又問:“將來的一國之主,是不是?” 步蓮華輕輕笑了起來:“我猜,公主殿下是遇到了什么難事,拿主意時被人反駁了,或是辦的不情不愿,所以才讓你有此一問。” 阿蘭驚了一驚。 有時,步蓮華通透的讓她害怕。 “基本就是這么個意思吧。”默了一陣,阿蘭說道,“我爹在時,往往也是我說完了,我爹說就照這個意思辦,他們才不再問,直接領命去做。我爹要不在,他們便問西問東,還讓我三思再三思,拖拖拉拉,百般找理由,就是不愿去做。你說,我這個儲君,和我爹那個主公,誰說的算?” 步蓮華語氣平靜的回答:“理應是您。” “但他們卻都要看我爹的意思。”阿蘭說,“我爹若不在,不拍板,他們就不會直接做。步蓮華,你實話告訴我,你認為,他們是不信任我的能力,還是說……他們還是在意我的出身,認為我這個儲君不夠格?” 步蓮華沉默了許久,說道:“他們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殿下現在,卻是極度的不自信。” 阿蘭換了種問法:“步蓮華,你覺得,我這個儲君,如何?” “很好。” “你實話說,不想聽你閉著眼夸。”阿蘭失落道,“我是真的好,還是你在恭維我?” 步蓮華摘了紅綾:“我睜開眼睛說,也是兩個字,很好。殿下的這個儲君,做的很好。” 阿蘭卻輕輕搖頭。 “我在擔心一件事。”阿蘭背著手,瞇著眼睛望著遠方,眼神飄遠,說道,“如若我不是市井乞丐,而是自小就是長在昭陽宮的儲君,那么,我做到今天這種程度,會不會只是勉強夠格?你評價我時,是因考慮到我之前是乞丐出身,一年時間做到如今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因而才說我很好嗎?步蓮華,你誠實告訴我。” 步蓮華微訝。 他的這個表情被阿蘭看到,阿蘭失望道:“你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看來是后者了……” “不……”步蓮華認真說道,“我之所以會驚訝,是因我未想到,你還會這么想。阿蘭,原來,你一直都不輕松……竟然認真到了這種地步。”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步蓮華才能看到從前的她。 近一年來,阿蘭身上的變化可謂是天翻地覆,有時,步蓮華看著她,會覺得欣慰又陌生,然而,今天聽到她問出這樣的問題,步蓮華忽然松了口氣。 她還是她,有一些東西沒有改變。 比如她在長期危險的生活環境中養成的一種習慣,一種為了避開將來會出現的危機,無時無刻不在審視著自己,關注著他人的反應,趁早磨煉自己,反省自己,以求做得更好,規避危險的習慣。 與君王而言,這是個好習慣。 天命帶給她的,不僅僅是如今的命運正軌,還有她在苛刻的環境中,為了生存,不斷養成的,已融入骨血的習慣,那些習慣,恰恰是成長為明君所必須的。 步蓮華真摯又鄭重地對她說:“阿蘭,你絕對會是最好的君主。” 阿蘭對澤陽軍的安排,蕭九知道后并無異議。 不僅如此,在晁凱歌在發急令之前問他的決斷時,蕭九還說:“晁律啊,以后不必問我了,她是咱大宛的儲君,不是長不大的孩子,以后她可是要撐起十三州的,要是每次發令前你們都要問我的意思,她這個儲君當的還有什么意義?豈不是笑話?” 晁相領會要義,一禮應道:“臣記下了。” 年后立春。 身為儲君,阿蘭要到京郊的田地里,甩響第一聲鞭子,驅趕耕牛耕種,之后,百姓們才開始陸續在回春的大地中種下春粟。 這種儀式叫作春耕禮,寓意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立春前一晚,阿蘭拿著步蓮華的回雪銀鞭,在華清殿練了半晚的甩鞭。 步蓮華已經睡了一覺醒來,聽她還在練,笑道:“殿下歇息吧,你再甩下去,明早宮人就要悄悄給我遞上消腫愈傷的藥膏了。” 阿蘭慢悠悠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紅著臉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起來。 她笑的太賊,步蓮華直覺到不好,剛要卷毯子貼墻邊裝死,就被阿蘭抱住。 在他手里乖的像孫子一樣的回雪鞭,現在張牙舞爪欺壓起主人了。 銀鞭繞上步蓮華的手腕,阿蘭道:“朝你甩鞭子我肯定舍不得,不過,你之前天熱時把鞭子纏在手臂上,睡覺前慢慢抽掉……那個動作真的很……我一直惦記著呢。” 阿蘭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笑著趴上來,按住他被鞭子纏繞在一起的手腕,興奮說道:“那些時日,每次最喜歡看你把纏在手上的鞭子抽掉,最后到手腕那里,妥妥帖帖抽走……” “阿蘭。”步蓮華皺眉,“小心色令智昏。” “之前不是說好了嗎?”阿蘭舔開他的唇,吻了吻,樂呵呵道,“白日里當個明君,晚上就做個昏君……” 這是她之前有一陣子累得半死時,步蓮華出的損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