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道：“余mama，帶她去給老爺看，就說，要給崔將軍送的禮，我找到了。”

    “是，夫人。”

    十一月的最后一個(gè)夜晚，步蓮華歪在華清殿的榻上讀書，忽見阿蘭腫著眼睛，氣沖沖地走進(jìn)來，干脆利落地脫了鞋上榻，問他：“我背上，左肩下面，有沒有一塊雞蛋大的胎記？”

    步蓮華悠悠道：“胎記啊……讓我想想，我好像記不大清了，不如你脫了衣服轉(zhuǎn)過去讓我看看？”

    阿蘭立刻扒掉上衣轉(zhuǎn)過身，偏著頭問他：“快看！快些告訴我，有沒有？”

    步蓮華手指摸上那塊淺淺的胎記，說道：“它就在這里……這么多年，沒有人告訴你嗎？”

    “誰沒事盯著我后背看啊！”阿蘭不知為何有些急躁，她一眨眼，眼淚就掉了下來，可自己又十分生氣，似乎流淚是件令她氣惱的事。

    “她說她扔掉的那個(gè)孩子，有她刻的蘭字木牌，木牌是用裹她兒子的碎花布做的繩子……她扔掉的那個(gè)孩子，后背還有一塊胎記。”

    阿蘭憤憤擦了眼淚，說道：“那就是我！她扔掉的就是我！可她憑什么？！憑什么！！”

    “那些大臣，那些人……還有你爹，聽完那女人的話后，還恭喜我……”阿蘭扭過身，撲進(jìn)步蓮華懷中，委屈大哭，“有什么恭喜的，有什么？我所有的苦……我所受的所有的苦，都是她！全都是她！”

    她邊哭邊說，傷心，委屈，氣憤，難過，驚懼……又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心酸。

    步蓮華手指勾出她脖子上掛的那塊木牌，看到繩子，輕聲說道：“當(dāng)年，那個(gè)夭折的孩子，他所有的遺物，主公都收著……就是這樣的碎花布……”

    “阿蘭，我也要恭喜你。”步蓮華說道，“從此以后，終結(jié)苦難，名正言順，你有家了，有親人，也有國……”

    阿蘭用一種復(fù)雜的語氣，小聲問他：“我該怎么處置她？”

    “你想如何處置她？”

    “我不知道……”阿蘭說，“嚴(yán)楓說，會在停戰(zhàn)月之后……再行處置。她問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交給我。”步蓮華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道，“你不愿的，你想逃開的，讓你為難，令你煩憂的，都交給我，我?guī)湍阕觥！?/br>
    好久之后，阿蘭的呼吸聲平穩(wěn)下來，她輕聲說：“蓮華，抱抱我。”

    步蓮華抱起她，低頭吻她頭頂，撫摸著她的背。

    “我是公主。”她低聲說。

    步蓮華也輕聲應(yīng)道：“你是。”

    “我是……我一直是。”

    “嗯，從出生起，你就是。”

    阿蘭如夢囈一樣說道：“我母親是蕭宛，是能定國安邦的奇女子，我父親是北朝大將軍蕭九，我姓蕭，我有名字……我是他們的女兒……我是大宛的公主。”

    步蓮華輕聲說道：“是，殿下。”

    阿蘭緊緊抱著他，又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呼吸越來越悠長，她在步蓮華懷中尋了個(gè)舒服的位置，腦袋靠著他，慢慢睡熟。

    步蓮華輕輕刮去她睫毛上的淚珠，撫摸著她：“睡吧姑娘。”

    醒來后，你會越來越堅(jiān)強(qiáng)，再沒有什么會是你的軟肋，你會越戰(zhàn)越勇，你將富有天下，坐在最高的位置。

    山川江河，都將是你的疆土，從此以后，你將無所畏懼。

    第70章 乾元殿麒麟座

    阿蘭半夜驚夢， 爬起來就要出去， 步蓮華反應(yīng)快， 抱住她問道：“你上哪去？”

    阿蘭聲音飄忽，委屈道：“我爹還沒出來，我得去找爹……我就剩爹一個(gè)人……”

    她睡迷糊了，步蓮華安撫道：“睡吧， 你爹他在跟你娘說話， 我們明天去那邊看他， 快睡吧蘭兒……”

    他連哄帶拍， 還唱起了云州謠，阿蘭漸漸安睡下來。

    第二日清早， 步蓮華睜開眼睛， 就見她穿戴整齊， 坐在旁邊看著自己。

    “殿下的眼睛腫了。”

    “……我昨晚有沒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你叫了爹。”

    阿蘭呆住，驚嚇道：“對你？！”

    “……不敢， 不敢。”步蓮華笑了起來，看起來有氣無力，“是對主公。昨晚你忽然起身， 說要去看主公……”

    “想起來了！”阿蘭跳了起來，蹬上靴子，“想起來了， 我心里一直記掛著這件事，他把自己關(guān)在東殿好幾天了……”

    她跑著出去，忽而又折返回來， 步蓮華身翻了一半，見她回來直直站在榻邊，望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好笑道：“要說什么給我聽？”

    “本來想讓你一起去……”阿蘭說，“你還是好好歇著吧，乖乖把藥喝了，等我回來。”

    步蓮華想了一想，起身穿衣：“等我，我也要去。”

    “你做什么去？”阿蘭擺手，“我只是去把主公叫出來好好吃飯……我等會兒還要去校場，江御史在校場等著我呢，你看！”

    她抬起腳，又拍了拍身上的黑紋金麒麟裝，箭袖窄腰帶，英姿颯爽。

    步蓮華不緊不慢穿衣，因尚在病中，加之頭發(fā)凌亂，看起來像是昨晚被折騰了一晚。

    他慢吞吞穿，慢吞吞說話：“我去聽聽你叫爹。”

    阿蘭拉過椅子，坐在對面等著，玩著妝匣里的花釧寶珠，神情懶懶，卻也不催。

    宮人們出出進(jìn)進(jìn)遞巾送水，路過時(shí)都掩嘴偷笑。

    阿蘭注意到，卻不知他們偷笑什么，只是那笑看起來也不是譏笑諷笑，阿蘭也不問，過會兒就給忘到了腦后。

    步蓮華開始收拾頭發(fā)，依舊慢吞吞的。病了之后就沒之前那般利落，做什么都會慢半拍，阿蘭把臉擱在梳妝臺上，也沒心思玩了，手耷拉著，整個(gè)人似要化在上面，再流淌下來，匯成一句：“好慢。”

    步蓮華看到她那副無精打采百無聊賴的表情后笑了起來，一邊挽著袖前的花紋邊，一邊問道：“阿蘭，你等不及了？”

    阿蘭撐起精神，回道：“……沒事，也不著急。”

    “像不像……”步蓮華垂眼挽另一只袖邊，猶自笑過后，不說話了。

    像不像什么？

    他不說，阿蘭一時(shí)半會也反應(yīng)不過來，想問吧，又怕他停下來慢吞吞地跟她說一堆。

    直到月霜來時(shí)，看到這副情景，扶門大笑，這才驚醒了阿蘭：“我的天奶奶啊，哥你還懶梳妝啊！你竟然讓阿蘭等著，我天……你倆像崖州那邊的，那什么，勤快郎等懶媳婦！你快看阿蘭的表情，我的天，太像……哈哈哈我不行了，我肚子要笑酸了……”

    原來是像這個(gè)。

    ‘懶媳婦’走來，打meimei毫不手軟，也不慢半拍了，快準(zhǔn)狠：地曲起手指，敲在了她腦門上，無奈道：“月霜……你怎么又來了？”

    “我來等阿蘭帶我去校場玩。”月霜抱著腦袋，想了想，忽然想起自己是懷孕的人了，又挺了挺肚子，自豪道，“告訴你啊，你再敢打我，我就挺肚子告狀去！現(xiàn)在只要是我說的，爹半點(diǎn)道理都懶得跟人分辨，我告誰他就收拾誰，我一告一個(gè)準(zhǔn)！”

    月霜說完，丟下哥哥，挽著阿蘭出門：“阿蘭，再過半年，我給你變個(gè)戲法！”

    步蓮華聽到阿蘭問她：“什么戲法？”

    月霜驕傲拍肚子：“大變活人！”

    步蓮華遠(yuǎn)遠(yuǎn)在后面跟著，猝不及防聽到meimei的這個(gè)回答后，抵額嘆息。

    鵬遠(yuǎn)閣外，阿蘭停了下來，月霜要去推門，被步蓮華一把拽住，扯了回來。

    月霜愣了愣，懂了意思，說道：“阿蘭，去吧，叫九伯父出來。”

    “阿蘭，主公可能會問你……”

    他可能會問阿蘭，她想如何處置偷換孩子的那個(gè)女人。

    步蓮華話說一半，阿蘭扭頭問他何事，他沉默了一會兒，笑道：“沒事，我認(rèn)為，不管是什么，你都會做很好，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好……”

    鵬遠(yuǎn)閣內(nèi)到處都是沉木香的味道。

    閣內(nèi)無燈，光線昏暗，蕭九蜷在陰暗處的榻上，睜著眼睛望著閣頂。

    阿蘭進(jìn)來后，輕輕叫了一聲主公。

    蕭九不滿血絲的眼睛動了動，轉(zhuǎn)向這邊，看到阿蘭后，先是迷茫，許久之后，他漸漸清醒過來，跳起來，瞪大了眼：“阿卿？”

    阿蘭點(diǎn)頭，又再次狠狠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嗯，爹爹。”

    “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聽到了女兒叫他爹爹！

    蕭九大步走來，看著女兒，看了好久，慢慢咧開嘴，白牙也越露越多：“蘭卿！”

    他聲音洪亮的叫了一聲。

    這次過了好久，阿蘭才應(yīng)道：“噯，爹爹……”

    蕭九樂傻了一把舉起她，舉上肩頭，讓她坐著，轉(zhuǎn)圈問她：“告訴爹，你姓什么？”

    阿蘭紅著臉，又怕掉下去，又害羞，小聲說道：“蕭。”

    “大點(diǎn)聲！”蕭九像個(gè)大傻子，蹦起來晃她，“讓爹聽聽！”

    阿蘭原本有些怕，緊緊抓著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自己顛下去，后來發(fā)現(xiàn)，他爹抓她抓得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凉u漸放松下來，彎起眉，笑著說：“爹爹……我姓蕭，我回來了，我有家……我有爹爹，有娘，你們沒有不要我……”

    她把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塊蘭字木牌摘掉，遞給蕭九：“我不需要這個(gè)了。”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蕭九接過來，看到栓木牌的繩子，眼中流露出悲傷，他大手一揮，扔了牌子。

    “那個(gè)人……卿兒想怎么罰？”

    這個(gè)問題，昨天，阿蘭一直不想面對。

    而如今，她坐在蕭九的肩頭上，視線看得高，看得遠(yuǎn)，心不知為何也平靜了下來。

    “昨日……步相說，大宛依然還在沿用前遼律法，前遼通律中，易妻換子之罪，如無傷亡……僅流放而已。”

    “她定不止這一個(gè)罪行，肯定還有很多，爹讓人幫你打探打探，總能給她治個(gè)死罪的！”

    “不……不是……”阿蘭說，“我要開新朝，盛世一統(tǒng)，南遼現(xiàn)在用的也是前遼的律法，那律法早就陳腐不堪，漏洞百出，為什么我們大宛還要聽前朝的規(guī)矩？我想讓大臣們……寫新律，那個(gè)人，就用新律來判，我要光明正大，讓她心服口服，依律為我娘，為我之前所受之苦贖罪！”

    蕭九高興的不能自已，若是在鵬遠(yuǎn)閣再悶一陣子，讓他把胡子蓄長，現(xiàn)在他的胡子，一定驕傲的翹著。

    “哈！我閨女！”

    他高興地顛了顛阿蘭，舉著她說道，“走！爹爹帶你去乾元殿走一圈！”

    他就這樣，讓阿蘭坐在他的肩頭上，打開門，興奮地跳出來，大步朝乾元殿去。

    在門口坐等著阿蘭出來一起到校場瘋的月霜乍見蕭九這般出來，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